魏鏡和小沏一群人采摘完食材下山時,那場雨終於落了下來。


    大雨來的並不突然,他們提前做了準備,雖隻是隨身帶的一個鬥笠,但好歹能遮避一下。


    由於魏鏡是中途加入的,他什麽準備也沒做,此刻背了小沏的背簍,手裏還提了一隻獵到的野山雞,帶頭走在人群最前邊,小沏怕他辛苦,又怕淋著他,背簍搶了幾回也沒得逞,鬥笠都快被她塞飛出去了,都被魏鏡拒絕了,實在拗不過,也便由著他了。


    眼見著雨愈下愈大,一行人加快步伐,踏著泥濘飛奔到山腳下。


    山腳下有個殘舊的小屋,是好幾年前一戶丁姓川民搬遷遺留下來的,已不能住人了,但用來避雨還是綽綽有餘。


    幾人鑽進堂屋,屋內較為空曠,唯一的用具是擱在牆角的一張殘桌,殘桌上方的屋頂缺了一個大口子,雨水從那破口掉進來,打在殘桌麵上,嗒嗒作響。此刻烏雲已經飄遠了,天色卻還是很暗,烏暗潮濕的光線映在室內,顯得整個堂屋灰蒙蒙的。


    一行七八個人擠在不怎麽漏雨的門邊兒上,卸下籃子簍子,摘了鬥笠抖雨。


    魏鏡整個人被大雨澆的半濕,額前碎發悉數黏在了臉上,他將半活的野山雞遞給身旁的少年,彎腰擰幹衣擺的水,又在地上蹭了蹭靴底的泥巴。小沏見他這樣俏生生一個人兒,硬是被整出一副狼狽樣,又心疼又自責,立即從懷裏掏了帕子遞上去,就要替他摘下竹簍。


    魏鏡接了帕子道了謝,卻是不肯卸下竹簍,他擦著臉上的水珠,望向門外依舊吧嗒下個不停的雨,溫聲說道


    “我不礙事,隻是好久沒有感受過川裏的秋雨了。以前,我和師姐蒙覺她們上山采藥經常會碰上這樣的天氣,我們總是不長記性,難免要淋些雨下山。那時,丁伯伯他們一家還住這裏,每次見到我們三個落湯雞都會把我們叫進來避雨,他們家種了很多戎菽,我們不好意思閑著就坐門口幫著他一起敲豆子,聽他講各種奇聞軼事,走的時候,兜裏總是塞滿了果子。”


    魏鏡看著沿著門廊從房頂垂下的枯藤葉,陷入回憶中。


    小沏聽得認真,魏鏡在蟒川修習的時候她還不能完全記事,丁伯伯走的又早,她對那個慈祥的老人隻有一個很模糊的印象。


    “他們一家幾年前搬到前村去了,這房子靠山又年久失修,住不得人,便一直這樣荒著,我們上山要是碰上急雨,也來這兒避雨的,公子。”


    她知道魏鏡是觸景生情,但不知從何安慰他,便這樣說著。


    魏鏡笑了笑,他抬頭,望了眼殘破的茅草屋頂,半是戲言道


    “這房子算來也到了花甲之年,現在不能住人,卻還可以遮雨,稱得上是鞠躬盡瘁,物盡其用吧。”


    身邊幾個少男少女聽了會心一笑,正欲回一兩句,卻見門前雨幕裏遠遠走來一人。那人一身玄青麻衣麻褲,褲腳高高挽起,腳上一雙草鞋,十足川內農人裝扮。這‘農人’手裏持了把素白水墨畫油紙傘,遮住了大半張臉,另一手背於身後,似握了什麽東西,一抹天青隨著他的步伐時沒時出。


    這副挺拔出眾,儀態不俗的身姿,他們倒認不得是哪家川農。


    眾人齊齊屏聲,隔著雨幕瞧著來人不緊不慢走近,及至身前,那傘下被遮擋的大半麵容逐漸清晰。


    眾人微愣,有少女嬌羞低下頭,小聲議論。


    魏鏡注視著那人,待其走到門邊停下腳步,才問


    “你怎麽來了,譚齊。”


    譚齊抬高些傘,望向他,微微一笑,同他身後的少男少女打了聲招呼,回道


    “聽他們說你跟著上山了,我見下這麽大雨,猜你定然沒有準備雨具,便問了淩先生位置,過來看看能不能趕上接你。”


    他說完,上下瞧了魏鏡一眼,見他整個人濕漉漉的,無奈輕笑,語含責備道


    “知你不願防備,現下入了秋,一場雨一場寒,別不當回事。”


    他說著從身後拿出那把天青色油紙傘,遞向他,語重心長


    “眼下又是多事之秋,你可不能再有什麽閃失。”


    魏鏡低頭盯了他手裏的油紙傘須臾,抬手,接過,笑了笑,低聲道


    “是我大意了,下次,不會了。”


    魏鏡說的誠懇,譚齊收回手的動作微滯,見其將目光停留在他撐著的傘上,便順勢晃了一下手中的傘柄,解釋


    “這兩把傘是你們從揚州帶來的,我一直收著,今天正好派上用場了。”


    像是才記起,魏鏡道


    “我都快忘了,難為你上心記得收好,不然以後昭兒若是問起,我還真不知去哪找給她。”


    魏鏡說完神情稍凝,臉上笑容淡了許多,兩人一時沉默。


    屋外雨還在下,譚齊舉著傘站在殘缺不全的屋簷下,任雨珠墜落傘麵發出斷續低吟。


    “公子,”


    小沏從魏鏡身後的陰影裏站出來,輕聲喚道。


    倆人短暫的沉靜被打破,魏鏡回神,側身看向小沏。


    “公子,雨不如來時那麽大了,要不,你們先回去吧。”


    小沏看了眼譚齊,又繼續說


    “譚公子說的在理,這種天氣淋了雨,拖延久了,容易著涼,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我們等一會兒雨小了再回也不遲的。”


    小沏說的苦口婆心,生怕魏鏡又不答應,正要攛掇身邊人勸上一勸,但這次,魏鏡倒很順從,他點頭應道


    “也好。”


    說完,撐開傘從屋內跨了出來。譚齊退至一邊等著,魏鏡才走了幾步,記起什麽,回身,指著小沏身後少年手裏的野山雞說


    “把它交給我吧,我先拿回去收拾。”


    少年也沒作推辭,將‘落湯’山雞遞過去,魏鏡才伸了手,譚齊先他一步從少年掌中取走那雞,溫聲道


    “我來就好。”


    兩人撐著傘沿著小徑往來時方向走去,穿過蜿蜒山林,但聞雨中蟲鳴鳥叫,魏鏡習慣性走在前頭,安靜地踏著泥石小路,譚齊默默跟隨他身後,手裏提著的半活山雞時不時掙紮幾下,奈何雙翅被束縛住,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


    這一前一後,一青一白,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循著林徑,緩步慢行。


    倆人走了半路,雨聲漸稀,天色愈明,一陣輕風穿林,吹的沾葉雨珠簌簌直落,砸在樹下兩抹青白上,打出“嗶噗”“嗶噗”斷續悶響。


    若一路這樣走著,倒也別有一番情致,隻是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無心欣賞。而那山雞,就更不識景意之趣了,似乎譚齊的不專心和一路沉默給了它得以喘息的機會,此刻蓄足了力氣,卯著勁兒引頸長鳴,憤怒撲棱起來。任何物種的求生欲都是不可低估的,就比如這山雞,為逃命而作最後一搏,在譚齊手中異常焦躁地振翅,雙爪亂蹬,雞冠大開,尾羽直豎,珠目圓睜,一副要決一死鬥的模樣,不停地用喙攻擊譚齊手部。


    魏鏡被身後響動驚的回頭,卻見那健碩的野雞像嗑了瘋藥一般,大張著喙,伸長脖子往譚齊手背猛力啄。他有些驚訝,頭一次見到如此凶悍的野山雞,想來之前因小韶那一棍打的這雞暈頭轉向,昏沉無力他才能一直抓著而幸免於難。


    那雞啄了譚齊好幾下,譚齊卻仍舊沒有放手,魏鏡見他的手背都被啄出血了,當即皺了眉,喝道


    “譚齊,快放下它!”


    “我一放手,它飛走了怎麽辦?這可是你們辛苦抓來的。”


    譚齊還是抓的很緊,卻沒有進一步動作製服這狂躁的家夥。


    “那你把它交給我。”


    魏鏡說著上前一步,譚齊卻往後退了退,嚴肅道


    “那更加不行,它傷著你怎麽辦!”


    譚齊一說完,魏鏡整個人便頓住了,他伸著手立在譚齊對麵,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少頃,他抬頭,望著對麵一雞一人,淡淡道


    “一隻雞而已,不足為懼,即便它逃了,隻要我想抓回來,又有何難?這次,就先放過它吧。”


    魏鏡說著,瞧了一眼譚齊血流不止的手背,以及他手臂側隱隱滲出的一抹紅,緩和聲音。


    “犯不著為它受傷,放了吧,你的手要緊,昨夜不是才受過傷。”


    譚齊神情一滯,依言鬆開手掌,那野山雞沒了束縛,掉在地上傻愣了一下,很快,便張了翅,迅速撲閃著往樹上飛去。


    魏鏡隻看了一眼,回過頭,從懷中拿出小沏給他的帕子,展開,替他拭淨血跡,裹住他被野雞啄的慘不忍睹的傷口,做完後,魏鏡指向他透了殷紅的手臂處,問


    “怎麽還在出血,你沒處理嗎?”


    譚齊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笑的雲淡風輕。


    “小傷,泠泠姑娘幫我上藥包紮過了,剛剛可能被掙開了一點,不礙事。”


    魏鏡點了下頭,沒說什麽,撐起傘,繼續前進,不過這回,倒沒有選擇一個人在前頭獨行。


    兩人並肩,適才的插曲中斷了他們之間微妙的氛圍,譚齊打開了話匣子,他在魏鏡身邊原本就是個話嘮,此刻滔滔不絕,訴說著自己進蟒川的心情,時不時發出感慨。


    “這裏真是大啊,要不是有這條路指引,剛才我過來的時候可能就得迷路了。”


    “你一向敏銳,尤其是對方位這塊,怎麽可能會迷路。”


    魏鏡挑眉,對他的話表示不相信。


    “話也不是這麽說,我又不是神人,方向感再敏銳,也有失靈的時候。這裏山巒疊嶂,樹木茂盛,又有許多彎彎繞繞,想要找條正確的出路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


    聞此,魏鏡淡淡笑了笑,沒搭話。譚齊歎息一聲,又道


    “你說,這蟒川山大林深,地勢又極為複雜,要是真有人迷路了,還能靠自己走出來?”


    魏鏡還沒作回答,他自顧接道


    “哈,是我天真了。畢竟是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怎麽會有人在家裏迷路的,就算迷了路,也該有輿圖指引,斷不會被困山間的。”


    魏鏡幽幽眄他一眼,斜斜勾了唇角,沉吟一聲,道


    “這個嘛,曾經倒真發生過一起。”


    譚齊聽了很感興趣,說


    “哦?還真有在家門口迷路的,說來聽聽。”


    “都是七八歲的孩童,上山遊玩,走的太遠了而被困山中。”


    譚齊聽完一愣,似未料到事情這樣簡單,片刻,扯了唇角,有些哭笑不得道


    “有這等事,山裏是得有多吸引人,不過,小孩嘛,貪玩,情有可原。那,後來是怎麽找到他們的?”


    “他們自己又稀裏糊塗從林子裏走出來,挨了長輩教訓,之後就沒聽說過有人在山裏迷路的事了。”


    譚齊點頭,神色平常,不再說什麽。兩人一時又雙雙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雨漸漸停了,他們走出了樹林,村舍錯落前方,遠處阡陌交通,抽了穗的稻秧立在水田中,成片的綠連同錯落的赭、黃一並被圍裹在了蜿蜒綿亙的青山之間,秋雨剛過,空蒙山色猶殘,遠凝混而不濁,近則滿目皆是清新之色,耳邊,促織鳴急,雀鳥交啼,此起彼伏淹沒遙遙人聲。


    如斯景色,二人皆不約而同止住步伐,魏鏡猶撐著傘,一手握著背簍肩帶,將傘斜倚肩頭,微仰了頭,立在原處,凝望對麵被雲煙縈繞的山頭。譚齊與魏鏡比肩而立,收了傘,亦凝神眺望著遠處。


    魏鏡望著,緩緩閉目,輕吸一口山間空氣,半晌,他睜開眼,收了傘握在手心。


    “那裏是蟒川西南角的最高峰,原先叫做‘拒之峰’,後來改名‘當關峰’,是蟒川西南麵的守門山。”


    魏鏡握著傘柄,順勢指了偏南一座巍然聳立,此刻青翠欲滴的山峰,突然說道。


    “當年高氏偏安西南,欲取蟒川而不得,有一半是因這山阻礙,其外高險,內置機關秘術,極為難攻,是蟒川眾多山障之一,也是我朝同西南諸國的分界線,古往今來,許多人想從那處侵入川內,卻從未得逞過。”


    魏鏡側身,看向譚齊,徐徐道。


    譚齊拄著傘,一手叉腰,望了魏鏡所指方向片刻,先是微點了下頭,而後提出不同見解,他道


    “雖是如此,卻也並非全然無突破口。”


    聞言,魏鏡長眉輕抬,饒有興致問


    “如何說?”


    譚齊卻搖了搖頭,隨意道


    “直覺吧,所謂萬無一失,實則,萬無必有一失。我從不相信什麽絕對的東西,凡所世間人物,皆有弱點。”


    這番話即便再聽一次,仍能叫人耳目一新,甚至,對於一直深信蟒川堅不可摧攻不可破的人而言,比如魏鏡,這話簡直是振聾發聵。


    靜默半晌,魏鏡抬首,麵向譚齊,展顏輕笑,道


    “我同你在沙陵國第一次遇見時,你也講過同樣的話。”


    魏鏡說完,譚齊一愣,微垂下眼皮,像是在回憶,過了一會兒,他抬眼,仰頭望著天邊,漫不經心道


    “是麽,沒什麽印象了,”


    他一頓,忽而草草笑起來,感慨


    “說來,那時,好像已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好多事,我都不太記得了。”


    魏鏡回首,撫礪傘柄,輕聲應


    “是啊,太久遠了,我都快忘了,上一回我們像這樣閑談是什麽時候了……”


    譚齊和於飛都是他在未及弱冠之年結識的,他們曾一起遊曆山河,巡遊諸國,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是無話不談,親密無間的朋友。可後來,他被授封王爵,成了天子的左膀右臂,立身朝堂,陷於權力爭鬥的漩渦之中。而譚齊和於飛,年紀輕輕,一個做了他的近侍一個成了岐王府的管事。他總有忙不完的公務,總有爭不完的官司,他同他們,在做朋友之前,還隔著主仆尊卑,他們便很少像從前那般毫無顧忌,無拘無束說過話了。


    大雨初歇,川民陸續從屋子裏出來,童子三兩成群,躥出門外,呼喝嬉鬧著奔向田野,老黃牛被川農牽出牛欄,時不時發出幾聲哞叫,有人老遠看到他倆,站在田邊朝他們熱情打招呼,魏鏡回神,笑著回應了,再轉向譚齊,神情自若。


    “回去好好歇息一下吧,晚上舉辦大宴,淩先生他應該告訴你了。”


    說完,魏鏡率先走出去,譚齊站在他身後,盯了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跟上,一邊應道


    “嗯,你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岐王妃福澤深厚,定然無恙。更何況,這裏可是蟒川,你不要太操勞。”


    魏鏡點了下頭,聲音微沉,輕輕應了句。


    “嗯。”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聞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成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成田並收藏聞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