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漫長,霜白的月光打在斑竹上,映照著那點點的淚痕,長夜裏,卻不覺孤寂哀愁,隻因斷續“噌”聲相伴,棋子落地之聲,一來一往間,黑白交鋒,錯落縱橫石桌上,暗流湧動。


    “那件事我已聽說了,若是瞞該瞞不了多久的。”


    老者將子置下,緩緩說道。


    對麵人聽了拈子的手一頓,盯了棋局落了子才道


    “徒兒知,不過此事略有蹊蹺,徒兒想等事態明朗些,再告訴她。”


    老者聞言眸光一動,片刻沉吟道


    “蹊蹺你指的是何處?”


    後生卻搖了搖頭,說


    “徒兒不在京都,消息閉塞,暫未知全貌,但依照徒兒了解,嶽父斷非此等人。”


    老者一默,忽然歎息一聲


    “世事無常,若是日後,阿敬你也要量力而行。”


    畢竟是自己親手教的徒弟,他還是有必要適當提點些。


    魏鏡點頭應


    “徒兒會的,師祖不用擔心。”


    克雲逢心神再次回到棋盤上,一邊作局一邊問


    “可這消息已而天下人皆知,如何能瞞過?”


    “徒兒已命許將軍提前打點,沿途總歸是趕路,驛館內不會有流言,月餘歸京後,那時徒兒會找適當時機的。”


    這個問題魏鏡早在聽聞聞儆元之事時便想過了,京中正是多事之秋,若聞昭得知真相,那當是何等悲痛,依照她的性子,定然要為父平反,先不論事實到底如何,他有預感,這事到時必會掀起風浪,甚至很有可能波及聞昭,他須得好生籌謀一番,故而眼下能瞞住則盡量瞞住……


    克雲逢聞言一怔,他瞧了眼前後生半晌,見他眼神清湛,衣冠嚴整,若非脖頸處連烏發都遮擋不住的幾縷痕跡,卻是看不出其此前曾縱欲過,想到那陣笛音,下意識皺了皺眉,忍不住道


    “你待她用情如此,為師倒是好奇,這姑娘到底是有何過人之處?”


    他們修的是道心,平日裏主張清心寡欲,雖不至斷情絕愛,但那要求起碼是很高的,更何況魏鏡這等出類拔萃之人,理應找一個才德兼備,知書識禮,最起碼通些琴棋書畫的,可現下這姑娘吧倒不說有什麽不好,可若真要比起來,與他的得意門生相配未免差的遠了些。


    一向對情事敬而遠之獨身至今的克師祖實難理解,在他眼中,聞昭與魏鏡實是性格迥異的兩個人,又無一處共同喜好,魏鏡為何會鍾情至斯?而且他總是以為男兒若太沉溺於聲色總歸不是什麽好事。


    若是聞昭知道他的想法怕會忍不住在心裏冷嗤一句“迂腐”吧。


    魏鏡取回棄子,目光凝著指間,過了很久,才看向克雲逢,眉眼間是溫柔又鄭重的神態


    “她不需要如何過人,她心悅於我,我亦心悅於她,足矣。”


    一句足矣便堵住了克雲逢所有探詢和不解,是啊,這本是小倆口自家的事,他人憑何置喙,他不該問的。


    罷了。


    克雲逢回神,目下局已殘,後生可畏。他取出自己的棋子,望了眼天邊,月兒匿於雲層間,星河遙遠,曉光漸出,天要亮了,遠行的人兒也該準備準備動身了。


    “天將明了,勞你陪老夫下了半宿棋,累了吧?”


    魏鏡搖搖頭,笑道


    “反正無眠,有師祖相陪,徒兒高興不及,師祖提點諸多,徒兒謹記在心。”


    魏鏡說著站起躬身對克雲逢深揖一禮。


    他們今日便要啟程,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心間自是有些感觸的。


    克雲逢低頭一顆顆撿起棋子收進奩中,過了會兒才起身,走到魏鏡跟前,扶起他,溫聲


    “你向來讓人放心,阿敬,一路順風。”


    他望著魏鏡,目光有些許複雜,猶豫一陣,終究是把憋了一晚的話說出口


    “譚齊之死非我所為,至於他曾說過的話,我有不得言的苦衷,”


    他停頓一下,繼續道


    “天下安定,四海真正升平之時,你若有想做的事,便去做吧。”


    魏鏡抬頭,看向華發愈顯的老者,神色一凜,目光定定,莊重應


    “好,”


    又道


    “譚齊之事徒兒未曾怪過您。”


    月盡闌珊,東方漸曦,破曉微光拂照山頭,拓下二人影堪抵竹下,昨日揭過,嶄新的一天到來……


    豫州


    道上一行人浩蕩行著,帶刀的官兵,騎馬的將士前前後後擁著一輛馬車走在街道,此刻天才蒙亮,路上有三三兩兩行人走動,是那早起的商販,見這陣勢不由皆退至一旁,低頭斂目,不敢隨意張望,直待隊伍遠去,才敢望上一眼,互相交換神色而後小聲議論。


    那隊人馬沉默行著,唯聽蹄聲腳步聲,眾人雖有疲憊色卻不敢懈怠,隻因馬車中人是他們花了一天一夜,曆盡千辛才尋到的被擄去的八公主殿下,人雖已找到,且無甚大礙,隻這領頭的將軍一位眉頭深鎖,一臉愁容,如臨大敵,另一位麵色古怪,神思恍惚,總之也算不得好,眾士更加不敢出聲,是以整個隊伍氛圍低沉且壓抑。


    待到驛館門前,早已圍了一大群人候著,見到他們個個喜出望外,麵上皆是一派欣然之色,然而還未等他們開口呼喚,迎麵卻是一聲低喝


    “都聚在此處作甚?是閑的沒事幹了麽!”


    高詢目光掃過眾人,麵色不虞,斥道。


    那群守著的人神色一滯,皆是一臉茫然,反應不過來的尷尬愣在原地,反應過來的紛紛退了下去,而還有不怕死的傻愣愣上前,滿臉關切


    “高統領,敢問公主——”


    隻不過他話未說完便遭到馬上人狠瞪一眼,換來更不耐的低喝


    “我等追敵,營救裴尚書,爾等休得胡言,膽敢攀扯!還不退下!”


    說話的人被吼的一怔,這下還不明白便是自找死路了,一群人連連點頭,顫顫巍巍退開,又遭兵衛白眼,哪敢停留,皆作鳥獸散了,隻留那說話人愣在原地。


    “鄭主事,還站這作甚,裴尚書回來了,該怎麽做還用我等教你麽?”


    林煒不耐煩喝道,胡須跟著搖動,鄭寄連忙點頭應


    “是是,小人這便去安排。”


    見人都散了,高詢才招手讓人將馬車牽進館內,入得院中,迎麵碰上一蕭條身影,青年滿是希冀望著他,欲言又止。


    高詢看他一眼,依舊皺著眉,隻讓人牽了馬車一路往偏院去,自己走到蕭衡麵前,沉聲道


    “你怎麽還在這兒,”


    見他站姿怪異,打量他身下一眼,黑著臉對手下人吩咐


    “帶蕭公子回去,讓大夫給他瞧一瞧。”


    “是”


    身後兩侍衛應著上前就要攙扶蕭衡,蕭衡將目光從馬車上收回,直看著高詢,啞聲


    “她,還好嗎?”


    說話間他的手不覺握緊,一切都太怪異了,無論是高詢還是那輛毫無聲息的馬車,他稍微放下的心不由得再次提了起來。


    然而高詢並不再看他,徑直轉了身,麵無表情道


    “無礙。”


    蕭衡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那兩侍衛喚他才回神,不由苦笑一聲……


    三日後


    “真是寡廉鮮恥,竟然真的當街做了那種事麽?”


    “是啊,聽說被發現的時候,衣服都沒穿。”


    “我也聽說了,還是主動送上門的,真是沒羞沒臊。”


    “就是,還堂堂公主,和那坊裏蕩婦差不多。”


    幾婦人你一言我一語,個個麵帶譏諷。


    不遠處一人聽著,黑沉著臉,漸漸握緊了雙拳,正待發作,那群婦人已結伴離開了。


    “也不知哪裏來的謠言,這般抹黑公主殿下,統領為這事抓了不少人,可一波接一波的,這些個渾話非但沒得消停,還愈來愈多,現在謠言滿天飛,個個都在議論,怕是早傳到京都了,此事幹係大了去,按理說應早些回去的,你說,公主殿下難道——”


    話沒說完身旁人扔了銅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那人見了忙追上去


    “蕭衡你上哪去,不是說抓了藥再回嗎?”


    蕭衡根本不搭理他,腳下動作飛快,眼看自己追不上,那人停下冷哼


    “擺什麽架子!”


    汝寧驛館


    蕭衡正準備回自己屋裏,途中卻遇上一人,他愣了愣神,停下腳步,怔怔望著那人。


    這還是事發後他們第一次見麵,他不知道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魏書悅被送回來後三天未出門,而她被接回來的當天,城中流言四起,都是關於她與裴至的事,形形色色各種說法,無一皆是不利於她的。他聽到後氣的差點把那群人打了一頓,高詢更是派人抓了那幾個胡言亂語之輩,誰知後麵這些蜚語反而愈演愈烈,而今鬧到滿城皆知的程度。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蕭衡內心複雜。


    兩人麵對麵站著,過了一會兒,蕭衡才上前行禮,主動道


    “屬下見過公主,”


    然而問候過後,便再說不出其他了。


    魏書悅看著他,低應了一聲。


    “從外頭回來的麽?”


    蕭衡身形一滯,片刻淡淡點頭應


    “嗯,同人去抓了些藥。”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握了握空空的手心,腦中飛快運轉,解釋


    “藥在他手裏,”


    話到一半他說不下去,隻因魏書悅那洞悉的眼神。


    兩人沉默片刻,魏書悅問


    “你的傷好點了嗎?”


    “皮外傷,無礙。”


    蕭衡答,兩人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何都覺得別扭,魏書悅點了點頭,口中應


    “那就好,”


    她一頓,眼眸側向身後,突然道


    “裴至受了點傷,我來看看他,”


    她盯著蕭衡,動了動唇,說


    “那藥鋪的藥想必效果不錯,你能”


    “公主,屬下打算明日回京,有一物放在您那兒,可否取回?”


    蕭衡低頭打斷她道。


    魏書悅一怔,問


    “什麽?”


    “慢慢,我想帶它回去,那是昭兒的。”


    魏書悅聞言臉色一變,倏然紅了眼眶,半晌沒有作聲,過了會兒,笑了笑,語氣有些冷


    “好啊,你隨我來吧。”


    蕭衡抬頭,卻見一抹身影飛快掠過他,他站在原地呆愣了會兒,收攏手指舉步跟了上去。


    “你拿走吧,我近來正巧沒空照料。”


    房內,魏書悅將墨色盂壇放入蕭衡伸出的雙手上,漠然說道。


    蕭衡接過,看了眼挨著壇壁縮頭縮腦的龜公,抬眸,微點了下頭,淡應


    “嗯,我知道了。”


    說完,也不看魏書悅,抱著盂壇轉身往門口去。


    “蕭衡,那件事,我,”


    魏書悅突然在背後出聲說道,蕭衡腳步一滯,停在門邊,隻聽魏書悅艱難道


    “我和裴至,我們,我們其實”


    “殿下歡喜便好,恭喜您得償所願。”


    魏書悅睜大眼,對著他的背影,剩下的話突然失去了說出口的興味,眼裏有淚珠在打轉,她咬著唇,閉目道


    “滾!”


    腳步聲漸遠,房內良久才響起一聲細細的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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