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黛,長德殿內紅燭似晝,映著案邊,堆積奏章前,君王伏案,目光盯著案上攤開的折子,麵色沉凝,執筆的手遲遲未動。


    “陛下。”


    侍者的聲音響起,君王抬首看過去。


    “如何?”


    “正訓著呢,九公主也去了,公主不哭也不鬧,隻說認罰。”


    “哦?”


    天啟帝感到有些意外,來了精神,他擱下筆,起身道


    “走,去看看。”


    芳儀殿


    “你瞞著父母,私自南下,可知錯?”


    韓淑妃的聲音在殿中響起,一陣安靜過後,跪在地上的少女細懦回應


    “女兒知錯。”


    話音剛落,便聽得“啪”的一聲響,是戒尺落在掌心之聲。


    “任意妄為,不聽勸阻,惹來流言,為區區一男子,名節都不要,丟盡天家顏麵!”


    韓淑妃喝道


    “手伸直了。”


    少女咬牙,將縮回一點的手又往前遞了遞,撇開臉不去看母親盛怒的麵容,哽咽道


    “女兒自知有錯,但憑,但憑母妃責罰!”


    韓淑妃聞言,冷笑


    “好,你既有心我便成全了你便是。”


    說著一手拉高魏書悅的雙手,舉起玄木戒尺就要重重落下,殿外忽傳來一笑聲


    “這樣晚了,還這般熱鬧,是發生什麽好事了?”


    說時那明黃身影已走進了殿中,韓淑妃揚起的手一時凝住,看見來人後,慌忙放下戒木,迎上前去,行禮道


    “陛下,您怎麽來了,妾正訓戒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未曾相迎,還望恕罪。”


    天啟帝看她一眼,微俯身將她扶起,道


    “無礙,愛妃起來吧。”


    “女兒給父皇見禮。”


    魏書悅魏書格共同上前,一跪一站見禮道。天啟帝看了看兩人,對魏書格說


    “格兒免禮,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前些日子天氣轉涼,魏書格體弱染了些風寒,天啟帝見著人便問上兩句。


    魏書格點頭,柔聲說


    “餘太醫開了兩副藥,女兒吃下好的差不多了,勞父皇母妃擔心了。”


    天啟帝點頭


    “好了便好,上月丹末送來一支雪蓮,有食補之效,明日著人入藥,你與揚兒一人一半,身體要緊,你們自幼體弱些,得好生調理調理才是。”


    “是,女兒謝過父皇。”


    “陛下,那本是進給您的,您國事操勞更應補益,格兒他們自有其他,”


    “欸,無妨,朕那兒進奉來的補品一大堆,愛妃無須掛心。”


    三人一言一語,盡顯溫情,卻像忘了那一直跪在地上的人兒。魏書悅本不覺委屈,可被父親這麽有意晾著,心裏不免泛起一股子酸楚來,眼裏霧氣漸生,不禁咬緊下唇,把小腦袋壓的更低了些,肩膀也跟著聳動起來,正在她一人默聲落淚時,一雙鑲金邊的黑靴出現在麵前,她吸吸鼻子,紅著眼眶抬臉向上望去,一張威嚴的麵龐映入眼簾,隻是這威嚴的麵上,那雙眸子裏卻隱含著笑意。


    “悅兒怎麽一人在這哭鼻子?快起來吧。”


    天啟帝說著向女兒伸出手。


    魏書悅卻低下了頭,抽噎道


    “女兒不敢,女兒做錯了事,受罰是應該的。”


    站著的三人相互對視一眼,韓淑妃拉下臉,堵氣道


    “陛下,她願跪便由著她吧,省的她平日裏沒個規矩,闖下禍事。”


    天啟帝無奈一笑,低身將魏書悅從地上拉了起來,口中道


    “這夜間地上涼,別沒的格兒好了你又出岔子,有什麽話起來說,愛妃你也消消氣,朕正巧有事要問她,你一起聽下。”


    幾人一怔,又聽


    “都下去吧,朱承德把門帶上。”


    “是。”


    不一會兒室內便僅剩他們四人,天啟帝坐在位上,看向魏書悅,道


    “悅兒,那件事高詢已向朕匯報過了,”


    他一頓,想到白日與高詢的對話。


    “我等到時那賊人已經跑了,我們循著蹤跡找到公主和裴尚書,他們,”


    “如何?”


    高詢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吞吐道


    “裴尚書中了情藥,公、公主正幫他紓、紓解。”


    高詢俊臉微紅閉眼說道。


    話音一落,便聽到筆被折斷的聲音,高詢於是立馬跪了下去,低聲請罪


    “臣等無能,但憑陛下責罰!”


    殿內靜的可怕,半晌他才道


    “嗬,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打朕的女兒的主意!”


    他一頓睨向高詢,斥責


    “那些流言又是怎麽回事?你便是這樣管教下屬的?”


    高詢立馬磕頭道


    “微臣有罪,此事說來蹊蹺。”


    “怎麽說。”


    “事發時臣便交待過了不準妄言,救回公主後更是下了軍令,那些人都是臣帶出來的,斷不會多嘴泄露出去,林將軍也在場可以作個見證,就是帶去的醫者,臣也是三令五申警告了的,可消息卻不脛而走,隻一晌午便傳的滿城風雨,臣有心阻止奈何謠傳者眾,抓也抓不過來,臣派人去查源頭,亦無從查起,這像是他們事先就布置好的。”


    “這般,”


    他沉吟一聲,又問


    “那為何還在那處逗留,今日才回來?”


    高詢麵露為難,無奈道


    “公主不放心裴尚書,等到裴尚書恢複得差不多了才願意跟臣回來。”


    意思是他也實在沒辦法,你的女兒什麽脾氣你該知道的。


    天啟帝回神,繼續說


    “朕現在有兩件事想同你確認。”


    魏書悅已收拾了心緒,一臉真誠道


    “父皇您說。”


    “你同裴至當真做了,傳言中的事?還是另有隱情?”


    魏書悅神色一凝,韓淑妃和魏書格同時向她看來,眼中滿含殷切的探究,她的臉登時紅了紅,低下頭小聲回


    “是,也不是。”


    幾人又是一愣,天啟帝皺眉


    “這種事怎麽還有模棱兩可的,別人不知情便算了,你應該清楚啊。”


    魏書悅腦中漸漸回憶起那夜的事,臉更紅了些,她猶豫片刻才低聲說


    “裴至,裴尚書那時痛不欲生,情況危急,女兒身邊無人可求助,便擅自做主,想幫他緩解,隻是手碰著還隔了衣物,並沒有真的和那些人說的那般,”


    “那這麽說還是你受冤枉了,男女大防,你你”


    韓淑妃氣到語塞,天啟帝拉著她安撫道


    “愛妃別急,聽悅兒說完。”


    韓淑妃吸了口氣,別開臉。


    “那之前呢,你們”


    魏書悅搖搖頭


    “沒有,我們挾持途中被那二人擊昏過去,醒來便是那般,父皇,您相信我們,我們是遭那歹人陷害的,”


    她一滯,聲音小了下去


    “雖那樣做也不妥,可當時女兒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女兒做了便不後悔,此皆由女兒一人引起,女兒願意受罰,至於裴尚書他們,並無過錯,還請父皇莫要降罪他們。”


    魏書悅說完又跪了下去,以頭置地。


    “陛下,你聽聽,都什麽時候,她還有心想著別人,此事,妾妾是管不了,陛下,您做主吧,打也好罰也罷,妾教女無方,明日便自請入佛堂贖罪去。”


    韓淑妃說罷抬袖擦起眼淚來,天啟帝將她攬入懷中,耐心寬慰


    “愛妃莫要意氣用事,且此事實不能全怪書悅,那些人打的無非是宮裏的主意,卻拿朕的女兒開刀,如何能由著他們?”


    韓淑妃拭淚的手一頓,睜大眼問


    “陛下這話是——”


    天啟帝放開她,把魏書悅叫起來,緩緩道


    “悅兒,你也不用自責了,此事父皇替你做主,”


    幾雙眼睛登時皆望向他,像是見到救世主般,尤其是韓淑妃,那雙淚眼晶亮,一直攥著帕子的手也放了下去,麵含喜色。


    可不是,一晚上就等這一句了。


    “這第二件事呢,你們到了要行笄禮的年紀,女兒家的終生大事也該定一定了,你覺得裴至如何?”


    天啟帝這話題轉的有點快了,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魏書悅更是心頭一跳,臉上紅暈未退,低頭回


    “裴尚書德才兼備,品貌非凡,乃國家棟梁之材,”


    她話未說完便見皇帝點頭道


    “這便夠了。”


    天啟帝抬手撫上胡須,目光落在房門上


    “時候不早,你們都先回去吧。”


    魏書悅憋回剩餘的話,與魏書格一道躬身答禮退了出去。


    韓淑妃卻站在原地一時沒回過神來。心中暗道:是啊,這樣的事還能如何解決?


    “陛下是準備為書悅賜婚?”


    韓淑妃心下想時不覺問了出來,天啟帝往前走了一步,背對她,片刻道


    “愛妃難道有更稱意的?”


    末了,他朝殿外喚


    “朱承德!”


    “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朱承德走了進來,恭聲道。


    “回長德殿。”


    “是。”


    “陛下,您不在此歇了麽?”


    韓淑妃回過神來,在他身後試探問。


    天啟帝回頭看著她,溫聲


    “不了,折子還沒批完,你也早些歇息吧。”


    他說完微斂容色,轉頭命令


    “走吧。”


    “妾恭送陛下。”


    回到長德殿,朱承德還沒來得及奉茶,便聽前邊人說


    “昨夜朕夢到了母親,想來好久不曾去看他們了,”


    朱承德動作一滯,躬身抬眼往前瞧去,等他把話說完。


    “說來大勝翟軍的喜報猶不及告慰,你覺得我該去麽?”


    朱承德嚴正神色,身子更低了一分,虔誠道


    “理當如此。”


    天啟帝聞言好半會兒沒出聲,直到朱承德腰都將彎麻了才聽上頭淡聲


    “嗯,著人問下欽天台,挑個吉日,要這月的。”


    “奴前些日子已問過了,廿五、廿八恰是好日子。”


    “後日,”


    天啟帝喃了一聲,須臾道


    “便廿五吧,明日讓郭儀在殿中等朕。”


    “是。”


    ……


    帝將於八月廿五於冥壽山祭天的消息傳出,朝野震動,京中一時忙亂,由於是欽天台測定的日子,雖說匆忙,眾人可也不敢懈怠,京中全城戒嚴,出發前,近衛軍徹夜巡崗,皇帝更是命前不久因戰功封侯的郭儀隨護,等到祭天那天,帝後儀仗自承德門出,過順天街出城門再往西行,到冥壽山去。


    街上人潮湧動,卻都隻是站在街道兩邊,天啟帝愛民如子,受人敬重,在百姓口中名聲很好,是以每次禦駕巡幸,人們反應是相當熱烈,這不帝駕才出皇城,人們便躁動歡呼起來,揮袖振臂舉橫幅者不在少數,兵衛沿街排排站立,威嚴凜然,麵目沉肅也嚇不退熱情似火的民眾。待得號角響震大街,中官唱禮


    “陛下祭天,祈佑我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諸子見禮!”


    刹那間,滿街的人上到文臣武將,下到黎民百姓紛紛跪地,以麵貼地,口中高呼


    “臣\/草民叩見陛下、娘娘,陛下娘娘萬安!”


    帝後車輦自街中駛過,街心霎時寂然無聲,人們匍跪於地,低眉斂目,不敢發出聲響。


    “諸子平身,起!”


    “臣\/草民謝過陛下娘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呼聲如潮,回蕩不絕,直到帝駕浩蕩而過,人們才漸漸起身抬首,目視排若長龍的隊伍遠去。


    ……


    四日後,京都近郊某茗鋪內


    “君主祭天,應該說但凡天家要辦什麽儀式,最辛苦的不是天子本人,也不是禮官,而是那些負責巡護的近衛們。”


    一群人圍著一個穿著樸素,頭戴襆頭,留著短須,手持折扇的中年男人,正聽他繪聲繪色講八月廿五皇上祭天那天發生的一轟動事。這些人有的剛從外頭回京,有的才來京都,由於這事才發生不久,京中都議論開了,他們在途中亦聽說了一二,卻都不完整,反而叫人更加好奇,恰有知情的(也許是道聽途說)拿這事當話本子講,他們也樂的聚一起聽聽解乏。


    “如何說?”


    一年輕人問。


    那中年人掂掂折扇,故意停那麽一會兒,擺足架勢,就等著有人托和一下。


    小夥子上道。


    中年人想著喝了口茶才繼續說


    “你想啊,自古無情帝王家,這聖人他再怎麽聖明,也難保有那心懷不軌之人,天子的安危,自然是要時時刻刻小心提防,不得鬆懈半點呐,是以身累心更累。”


    得到解答的年輕人點了點頭,又聽


    “這話說祭天那日人山人海,聲勢浩大,光那隨行的護衛軍都排了幾裏長,整個隊伍嚴密的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更別說聖駕周圍的防守了。可即便這樣,還是出事了。正所謂百密必有一疏,就在陛下行完祭拜儀式,下山歇息途中,一群早就埋伏好的刺客突然出現,抓準這個時機,提了凶器便殺向陛下暫時休憩的亭中,如此突然,近衛軍雖千防萬防,也沒料想那群歹人會隱伏山中,並在此刻出手。那些隨行的官員個個嚇的大驚失色抱頭鼠竄,護衛也一時亂了陣腳,稍有不察,讓幾個刺客鑽了空子,竟直朝著陛下所在的亭中而去,情況危矣!”


    一群年輕人聚精會神聽著,聽到最後皆熱血沸騰,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中年人呷了口茶,立即接道


    “正當這緊要關頭,忠勇侯帶著人突出包圍來到陛下身邊,奮勇當先,活擒了那逆賊!這才保全了陛下和娘娘安危。”


    “這便結了?”


    一瘦弱青年道,中年人搖搖頭,展開折扇,扇了扇風,一臉神秘


    “那當然不是,陛下當即命人將那剩下的刺客們捆了,一路押回府衙拷問,剛開始那幾人死活不肯招,有一個趁看守不注意咬舌自盡了,可把那些負責拷問的官員難為壞了,個個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正在眾臣一籌莫展之際,有一個人他回京了。”


    “是誰?”


    “你說的可是少有神探之名,審案天才,刑部裴尚書?”


    中年人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深看一眼說話的人,點頭道


    “正是,卻說這裴至,在這不久前也卷入了一樁流言,不過,現下已被攻破了,回過頭來,裴至原本在兗州稽查一積案,後來追凶至豫州,恰逢公主出遊遭歹人挾持,裴至為救公主身受重傷,那歹人失利便散布謠言,汙蔑公主名聲,等到他養好傷,前日才奉詔回京,陛下將審問的事交由他查辦。這裴尚書果然不負眾望,僅用半天便撬開了那幾人的口,原來他們是那縱火的元凶派來的人,那人原本經營茶葉生意,本是得利的買賣,自然越做越大,然那人卻猶不知足,瞞收不報,偷稅漏稅,最後還以次充好,甚至打壓那些正經營生的茶商,搞得那一帶怨聲載道的,有道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沒過多久便有人上京告發了他們,陛下很是重視,恰逢裴尚書新複,便讓他查了,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那人販茶謀利不夠竟還勾結鹽商,倒賣起私鹽來!這可是死罪,裴尚書當即抄沒了他們,將涉案人員逮捕,而那主使聽到風聲提前逃了,是以才有兗州之事,他們心懷恨念縱火燒寺散播汙蔑陛下的大逆之言,被裴尚書查到,一計不成,便又生一計,接二連三,到處傳播流言,抹黑天家。如今城中膽敢再有妄議之者,皆以謀逆罪論處。”


    幾人聽完,心中一陣感慨,有人道


    “幸得陛下洪福齊天,英明神武,不然就要叫那歹人得逞,天下便要大亂。”


    其他人也點頭附和。


    “這件事,除了忠勇侯,當屬裴尚書最功不可沒了,裴尚書如此年輕,也算位極人臣,陛下要怎麽賞賜?”


    問話的是猜中裴至的那人,中年人看向他,捋捋短須,麵帶笑意


    “這就無需小兄台你擔心了。”


    幾人聽後複燃起興趣,個個伸長脖子再次往前湊


    “看來賞賜極大。”


    問話的人道。


    “這可不是大小的問題,正所謂英雄救美,前頭說過,裴尚書舍身救了公主,而公主年華正茂又到了出閣的年紀,這男女之間,自成佳話,陛下昨日在慶功宴上做媒,為裴尚書賜婚,配的恰是八公主,裴尚書一朝將成駙馬,做聖人的郎胥,前途不可限量。”


    “嗬——如此,確實算得一樁喜事了。”


    那人淡淡揚唇,舉起茶碗,將碗中苦茗一飲而盡,隨後擱下碗,扔了幾枚銅板在案上,道


    “結賬!”


    說罷起身走出茗鋪,向著京城方向揚長而去。


    說書的回頭望著他的背影,目光飄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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