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京城禁夜,正值好眠時候,裴府書房內卻依舊亮著燈,燭火搖曳,映著窗前一人身影飄忽不定,裴至倚窗不知站了多久,他出神地望著窗外,那院中隻一口枯井,此刻他的心神正如同那上下悅動的光火,不得安寧,手下握著的明黃綢布卷軸灼熱燙人,燙得他心煩意亂,愁雲滿麵。不遠處的書案上攤開著一張淺黃信箋,紙不過短短一拃來長,右下一角微蜷曲,邊緣起了毛絲,像是被人觀詳摩挲了許多遍,而紙上幾行小楷娟秀規整,一字一句一筆一劃都曾是他手把手教導出來的。錦書數句,皆是他的妻寄來的問候。而那落筆日期距今已月餘,這時長該夠他回寄一封去了,然而他卻數次都未曾下筆,那頭想必等的急了。


    “咚——咚咚咚!”


    遠處街邊忽響起鼓鑼聲,一慢三快的節奏,告示未眠之人,四更了,再過一個多時辰,便要開始準備上朝,而到那時,無論如何,他都沒有退路……


    裴至閉目,腦中回想那日他與天啟帝的那段對話,那是三日前的慶功宴後,皇上當著百官的麵向他明說了賜婚之意,眾目關注下,他借故醉酒含糊未應,想著事後推辭了去,然而及至宴終,眾臣皆散,皇上獨將他叫去了長德殿,那夜……


    “賢卿不必緊張,朕喚你來,是想說你與書悅的婚事,你是怎麽看的?”


    天啟帝問。


    “陛下隆恩,臣不勝感激,隻是,恕臣不敢從命”


    裴至飲了些酒,麵色微酡紅。他此時低著頭,不去看君王的臉色。


    “怎麽?你是覺著朕的女兒配不上你麽?”


    皇帝隔著長案,目光微沉,望著對麵。


    “微臣不敢,陛下,實不相瞞,微臣已有妻室,雖婚事簡陋,卻也合著章程,”


    裴至連忙抬手作賠罪狀解釋,然而話未完便被打斷,他聽到上頭問


    “你是說那位前朝將軍和烈女柳氏之後?”


    裴至一怔,心下一咯噔,低頭應道


    “陛下明察秋毫,賤內實為抗翟名將之女。”


    天啟帝看他一眼,點頭,緩聲


    “朕昔年與?將軍見過幾麵,他的風采朕記憶猶新,”


    他一頓,略感慨


    “他當年若是朕的麾下,如今必然一家團圓,功至王侯了吧。


    天啟帝說完,裴至的心卻涼了半截。皇帝的話外音他不會聽不懂,簡笙可以是前朝抗翟英雄後人,也可以是前朝餘孽,至於如何定論,就要看他怎麽做了。眼下他與魏書悅的事傳的沸沸揚揚,陛下愛女亦惜才,賜婚尚他為駙馬,一來堵住悠悠眾口,二來,他與陛下的關係也更進一步。


    裴至斂氣,恭聲


    “陛下,賤內有孕在身,臣算一下日子,也將臨盆,”


    天啟帝聞言皺眉,以為他執意要拒絕,心頭不由一怒,正欲發作,卻聽


    “此事,能否給臣些時日,容臣休整後再作答複。”


    天啟帝回神,笑


    “自然,朕給你時間,三天,三天後必須給朕一個答複——那旨意你便先收著。”


    裴至脊背發涼,他垂首,稍一默,輕聲應


    “是。”


    ……


    雞鳴報曉,天光朦朧,太極宮前文武百官分了兩路,排了長長一段隊,深秋初至,京中已有了五六分寒意,早晨露重霧深,臣民都添了衣,這會兒等宮人唱時的功夫攏著披袍,相互寒暄幾句,話語中難免談及京中最近熱議之事來,目光時不時瞥向風頭正盛的當事人,而裴至卻隻垂首斂容,一臉高深莫測,將那些目光言語隔離在外,這時,一點宮燈由遠及近,漸漸清晰,內侍中氣十足的嗓音響起


    “卯時正,入殿朝議!”


    群臣斂衽整理容色,依次朝殿內而去……


    早朝後,毫無意外的,裴至被單獨留下叫去了長德殿。到了主室,天啟帝也不含糊,開門見山問


    “三日已過,想必賢卿休整好了,如何?”


    裴至握了握指,懷裏的聖卷像一塊烙鐵,他掙紮片晌,嘴角微動就要回答。天啟帝卻抬手道


    “朕先猜猜,”


    裴至一頓,複將到口的話咽了下去,斂聲


    “是。”


    “朕教你為難了,”


    天啟帝在坐上瞧著下首的年輕人,手按在一本奏章上,不徐不疾道


    “懷適與那位姑娘年少夫妻,情深意切,不想負她,此心朕亦明了,隻因朕也曾經曆過,朕並非不能容情之人,隻是懷適啊,”


    懷適是裴至的名,至是其字。


    天啟帝說著一頓,目光越過裴至落在殿外虛空處


    “世事豈能皆如你我所願?”


    皇帝眸光回到裴至身上,見他低著頭,端立殿中,不知想著什麽,繼續說


    “若能,何以你不敢風光操辦婚事,且還瞞了朕?”


    裴至目光微變,手下意識握的更緊些,又聽


    “若能,悅兒的事便不會發生了,”


    皇帝說著話音一轉,問


    “你可知,當日我向悅兒問起你們發生的事她是如何回的?”


    裴至跪了下來,低聲道


    “微臣有罪,”


    天啟帝搖搖頭,自顧道


    “她當時和你現下反應一樣,她說事情皆由她一人引起,罪不在你們,若要罰,她甘願一人受了。”


    他說著睨一眼依舊跪著的人,見他神情微有觸動,便接著道


    “她還說,她並不後悔救了你,即便會壞了她的名節,致使她淪為舉國話柄。你一定在想,這事已然真相於天下,該揭了過去。”


    裴至以額觸地,沉聲


    “微臣不敢。”


    天啟帝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慢慢從位上站了起來,他對著天光,悠悠道


    “朕若告訴你,那冥壽山之事皆是朕的籌謀,書悅的處境看似緩解了,可倘有朝一日,那幕後之人再卷土重來,到那時,她該如何自處?流言猛於虎,朕尚不堪其擾,何況書悅一介小女子?”


    天啟帝說完,殿內一片安靜,裴至始終深埋首未抬頭,那撐在地上的手卻用力到指骨發白。


    “愛卿啊,眼下朝堂看似一派風平浪靜,內裏爭鬥沒人比你我更清楚,而四海升平卻也不盡然,暗處虎狼環伺,前朝外族,哪一個是教朕省心的。何況眼前,外戚為患,二十餘載,朕也隻得汝等卿家幾人,勢單力薄,天下之任,任重道遠啊。”


    裴至沉默良久,終於再次出聲,抬頭又擲地,重重道


    “微臣慚愧,蒙陛下垂青以有今日,臣當鞠躬盡瘁以效陛下,矢誌不移,肝腦塗地!”


    天啟帝見此不動聲色,走到裴至麵前,俯身將他扶起,鄭重說


    “朕願與卿共治天下,以達盛世,至於卿家之妻其位與公主等同,卿家與其之子朕亦一視同仁,必當重之,朕與淑妃也會悉心教導公主,愛卿可願?”


    事已至此,裴至再也說不出最初的那些話來,他在心底歎息一聲,垂眼,終是應


    “臣,遵旨。”


    他剛說完,天啟帝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殿外忽傳來嘩鬧聲。


    “我有要事見父皇,朱管事,您就讓我進去吧。”


    “殿下,不是老奴不讓,實是陛下正在議事,不可打擾。”


    “何人喧嘩?”


    天啟帝對外頭沉聲問,朱承德立馬走到門邊,回稟道


    “稟陛下,是八公主殿下,說是有要事見您。”


    天啟帝看一眼裴至,微微一笑,略微寵溺


    “她該也是為此事來的,倒是知道心急。”


    裴至未吭聲,天啟帝擺手道


    “今日便到此罷,愛卿回去好生調養,婚事籌備朕安排禮部去辦,賢卿不用操心。”


    裴至退後一步,躬身作揖


    “是,微臣謝過陛下,微臣告退。”


    他轉身出了殿門,迎麵與候在外邊等待傳召的魏書悅打了照麵,這是兩人自那件事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麵,上次那事過去他在豫州驛館修養了幾日,期間魏書悅來看望過他幾次,但都是在他歇息時,是以兩人並未說上話,而後她回京他亦奉詔歸來。


    裴至想著身形一滯,片刻垂首躬身見禮


    “微臣見過殿下,豫州之事多謝殿下施以援手。”


    魏書悅見到他時怔愣片刻,回過神來,聽他說這話,不由憶起那日情形,臉莫名騰地紅了紅,趕忙別開眼,小聲回應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裴尚書不必多禮。”


    裴至聞言也不在此事糾結,直起身,朝魏書悅頷首,作別


    “殿下既有要事,臣便不打擾了,告辭。”


    魏書悅也沒看他,應了聲,等他走了一會兒,才在朱承德提醒中進了殿中。


    “悅兒今日怎麽有空來這兒,有什麽事說吧。”


    天啟帝已坐回位上,正拿了份奏章看起來,魏書悅走近前,笑了一笑道


    “父皇,女兒來是想同您商量下賜婚之事的。”


    天啟帝聞言放下手中奏折,看著她,略感新奇


    “哦?此事那日朕問過你的意思了,雖說讓裴卿家接受頗費了些口舌,但足見成效,悅兒不必擔心。”


    魏書悅聽完,頭腦有點暈,她父皇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成效?莫非——想到剛剛在殿外遇到的人,魏書悅神情一凜,試探道


    “父皇您的意思是——”


    天啟帝複拿起折子,頭也不抬道


    “裴卿家剛剛已經答應與你的婚事了,你隻管耐心”


    “什麽?!”


    魏書悅有些震驚,一時沒忍住呼出聲來,這一聲將天啟帝目光複又轉至她身上,見她一副訝異狀,不禁皺眉,問


    “怎麽?你不是一直都期待著這一天麽?”


    魏書悅腦子裏還在回響那句‘裴卿家已經答應了’?他怎麽答應了?他真的答應了?


    魏書悅滿腹疑問,好半刻才緩過神來,麵上一時不知是喜還是別的什麽,看起來有點古怪。


    天啟帝以為她是被驚喜的無以複加,便帶著笑,耐心等她接受過來。誰知下一刻,便聽他那女兒用有些祈求的語調對他道


    “父皇,女兒、女兒來是,想請您收回成命!”


    魏書悅說完很快低下了頭,袖中的手緊緊交貼在腹部,心亂如麻。


    裴至怎麽可能答應,一定是她父皇威逼加利誘,她更不能趁機火上澆油,理應識進退的,對,不能就這麽妥協了。


    她正想時卻聽上頭微怒的聲音傳來


    “胡鬧!”


    魏書悅抬起頭,卻望見剛剛還一臉笑容的父親此刻臉上陰雲密布,盯著她,嚴肅道


    “婚姻之事豈能兒戲!況且,朕已昭告天下!你可知,君無戲言?”


    魏書悅聞言,臉色一變,徑直跪了下去,顫聲道


    “女兒沒有,女兒隻是不想成就一段被逼迫的婚事。”


    “被逼迫?是朕逼你了嗎?還是說朕逼他?”


    天啟帝此刻已完全放下了政務,目光直逼下首的女兒,聲音發沉。


    魏書悅連忙搖頭,慌亂道


    “女兒不是這個意思,女兒是說婚姻之事理當講究情投意合,而裴尚書心有所屬,他與簡笙佳偶天成,倘若要因女兒的事而破壞了他們,這樁親事,還望父皇收回成命。”


    魏書悅出去一趟不知為何回來後與父母生疏了些許,換做以前她是斷不會用這樣的口吻同父親講話,而她的父皇更不會怒目對她。


    她伏低身子,額頭挨著光滑的地麵,不敢看對麵。


    上頭默然不語,少頃,天啟帝平複了神色,對著跪著的女兒,放柔聲道


    “你便是擔心這些,且先起來吧。”


    魏書悅一頓,最終從地上站起,站在一邊,沒有出聲。


    “這些事你都不用考量,裴卿家那邊是答應了的,至於那位姑娘,你放心,朕不會虧待她的,你更不用擔心,往後嫁過去,好生和人家相處便成,我知你擔心他會因此怪罪你,這你也放心,你是為了他而失去了名節,且甘願一人承受,如此大義,懷適更不敢看輕了你的,”


    天啟帝說著睨女兒一眼,卻見她低著頭,不知為何,小聲哭泣起來,神色一凝,才意識到剛才話說重了些,不由心疼,走了下去,遞上巾帕道


    “怎麽還掉起眼淚來了,父皇剛才也是一下被你氣著說了重話,並不是有心說你,哭什麽,都快出嫁的人了。”


    魏書悅接了帕子,一麵揩淚心裏一麵發苦。


    怎麽聽她父皇這話,她與裴至的婚事像是板上釘釘了呢?裴至真的願意取她麽?按理說她該高興的,可為何聽到裴至答應了他們婚事的那一瞬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呢?難不成她真的是水性楊花的女人,早就移情別戀了?蕭衡——


    “父皇同你說話呢,你怎麽還走起神來?就算高興也該收斂一點,好歹你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家。”


    魏書悅“……”


    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猶豫片刻,抽噎著出聲確認


    “父皇,我難道真的要嫁給他麽?他也真的願意取我為妻?”


    天啟帝擦擦她的眼淚,點頭,無奈道


    “千真萬確,父皇做主,他還能反悔?你就乖乖等著做你的新娘子吧,等下月行了笄禮,挑個好日子,風風光光嫁過去,到時父皇親自……”


    剩下的話魏書悅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甚至幾次想打斷她那滔滔不絕的父親,卻終於沒能開口,最後連怎麽回的寢宮都不知道,回去後把自己關在房裏倒頭睡了過去,又渾渾噩噩過了些日子,把春溪嚇的以為她中什麽邪了,碧月軒內一時人仰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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