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轉眼間便到了九月中旬,眼看離京都越來越近,聞昭心潮澎湃,誰知十七過後接連下了幾場大雨,他們“馬不停蹄”的行程被迫中斷。他們到了充縣,由於該縣唯一的驛館月前因走水正處於修繕中不能接待人,當地縣官為他們另安排了住宿處——歲安客棧,充縣最大的客棧。


    充縣算不得十分繁華之地,比之揚州徐州靠海那些地方,更是差的遠些,但來往此地的人倒是不少,人們進進出出的,看著很是熱鬧。許奕帶來的那些兵衛客棧自然容納不盡,是以留了部分負責守衛的,其餘人縣官另做了安排。


    一場秋雨一場寒,越往北上,天氣越涼,聞昭他們也換上了秋裝,陵姨做的披袍雖還穿不上,不過也快了。


    大雨連綿,下了很長時間,外頭朦朦一片,路上泥濘,棧內擠滿了避雨的人們,打尖兒的住店的,販茶的,走馬的,做絲綢生意的……形形色色的商旅,天南海北此刻都匯聚此地,前店鬧哄哄的,而棧內後堂卻截然相反,聞昭一行身份特殊,縣官特地讓掌櫃的提前騰出房舍後院,專供他們使用。


    天色暗的發沉,秋雨如注,遮蔽視野,屋內光線昏暗,木質的地板洇著水汽,泛了潮意,一盞小燈,照亮一方案台,而坐在書案前的女子,一手支頤,一手舉著幾張宣紙,對著燭光,苦大仇深地望著上頭的字,看一會兒,將紙扣在案上,口中念念有詞


    “九九八十一、九八七十六……五八卌( xi,四十)、四八卅( sà,三十)二、三八廿四……二二如四。”


    這背九因歌的女子正是聞昭,繼魏鏡以管賬之名教她們用算盤算數已過了將近一個月,而這期間除去睡覺她必要做的便隻兩件事:趕路、學用算盤算數,倒顯得她十分忙碌似的。一開始,她對自己的算數能力是十分自信的,也確實,剛剛接觸時她毫無壓力,那算盤打的叭叭響,凡魏鏡說出來的數,她準是第一個打出來的人,又快又準,深得魏鏡嘉許,那感覺別提多好了,對賬房之事也來了興趣。然而,沒過多久,當他們學到加減之法時,她漸漸感到吃力。起初她們還能跟的上,慢是慢了些,可結果都能準確撥算出,稍微大些的數,花的時間也久,偶爾算不準,多練習練習也能過關,再大些的數,時效便大大不如初時了,甚至還出了笑話。


    “一日,受賞,賞銀兩萬兩,逢宴,支兩千二百五十六,有客贈名人畫,值銀三千,回以玉飾一對,綢十匹,共計五千三百廿,問,此日總入幾何?”


    當時魏鏡說完,屋裏安靜片刻後,幾人接到書麵之題,相互閱覽,待捋清問題便開始打起了算盤,聞昭座位獨自靠前不與祁姝小蘭並列,為了方便看題於是謄抄了一份,不知是不是心急,因為魏鏡曾說過,珠算之法貴在速決,否則,學之毫無意義,又因前時她粗心,評價總體落後於祁姝二人,心裏不禁燃起鬥誌,想要一爭高下,一時求快,漏抄了開頭的一個“兩”,臨到撥算盤時,又把三千的數位撥成了三百,結果可想而知。一炷香過去,當劈啪聲漸息,魏鏡問結果時,聞昭脫口而出


    “兩千四百廿四!”


    她話音才落,身後兩丫頭彼此對視一眼,連忙看看題紙又看看自己手邊的算盤,望著聞昭的背影,神情有些古怪。而魏鏡,剛入了座,倒了杯茶正欲飲,那杯盞都送到嘴邊了,聞聲,手一抖,差點把茶汁潑了出來,他放下茶杯,默不作聲看了聞昭一眼,不說她對也不說她錯,轉而對其他兩人,道


    “你們呢?”


    祁姝目光在前頭兩位身上逡巡片刻,無奈閉眼,回道


    “共入八千兩。”


    魏鏡“……”


    看一眼她,未作聲,目光轉向小蘭,不知為何,隱隱帶了期望,小蘭感知到了他那微薄的期望,對著算珠,低吟一聲,慢慢報出自己的結果


    “回王爺,奴婢算得當日總入銀為一萬五千四百廿四兩銀。”


    魏鏡捏著杯子的手鬆了下來,眼睛掃過三人,及至對上聞昭滿懷希冀的目光時,一頓,別開眼道


    “三個人三個結果,且還相差這樣之大。”


    他說到最後一個字不由咬牙,眸光不經意劃過還一臉不知情的某人,沉聲道


    “但正確答案隻有一個,對錯想必你們心裏該有數的,學此算法也近半月了,時速上雖猶不及,準數方麵該有所精益才是。”


    他說完房裏安靜片刻,祁姝小蘭同聲道


    “是,奴婢謹記。”


    聞昭卻皺了皺眉,說了這麽多,怎麽就是不談結果呢?不由抬頭,問


    “那結果到底如何?我們可有算對的?”


    魏鏡望向她,微微一笑


    “昭兒莫急,這便宣布了。”


    聞昭看著他那笑,不知怎的,心裏發虛。


    他這皮笑肉不笑,怪假的。


    “小蘭算對了,祁姝,你算盤上打的和報的為何不一致?認數方麵還是要加強呢。”


    魏鏡眼神從祁姝桌案上飄過,不輕不重道。祁姝立馬點頭如搗蒜,乖順應


    “奴婢遵命!奴婢日後一定努力。”


    魏鏡沒說話,目光再次回落到聞昭身上,麵色嚴肅道


    “至於昭兒你,按照剛剛的算法,再大些的數,岐王府怕是要給你算沒了,你該好好反思一下。”


    聞昭“……”


    有些不相信自己會算錯,低頭看看謄抄的題又看看自己的算珠,腦中全是疑惑。直到一道身影出現在案前,魏鏡目光向下,俯視她的桌麵片刻後,俯身,長指指向紙頁上的第一行字


    “是兩萬兩如何便成萬兩,再者,便是萬兩,也不至差了如此之多,是怎麽算來的?”


    汗顏!萬分汗顏!


    聞昭這才恍然,然而被他最後一問,給愣住了,腦中回想方才的步驟一時無果,抬頭對上魏鏡不解的眼神,訕然,低頭紅著臉道


    “唔,我知道了,日後多注意,我會盡力的,你放心。”


    魏鏡睨她片晌,道


    “嗯,那便拭目以待了。”


    經過這次事件後,聞昭發憤圖強,日夜抱著算盤勤加練習,到底是沒心思去想他事了,等到加減法她磕磕絆絆勉強熟練了,魏鏡便開始教她們用算盤打乘除法,這可是要費腦筋的事,再加上之前學的不精,她又粗心,越學越錯,越錯越急,越急越怕,越怕越心生抵觸,那是相當叫苦連天,最後連看都不敢看魏鏡的臉色,學著也沒了當初的勁頭,開始懈怠起來。直到某天他們是午間入住的驛館,聞昭想著一路下來,還從未走出過驛站半步,其他館驛大多處於荒郊野嶺,而目下的離市鎮近些,聽說今日還有三日一次的集會,她心血來潮想去逛逛,於是興衝衝地跑到魏鏡跟前才提了個開頭,魏鏡卻以考校為由拒絕了。所謂考校,就是考驗她們近來學習的成果,至於時間全憑魏鏡興致。興致好時幾天才考視一次,不好時,教學完當下便會抽查,而毫無疑問,抽查次數最多的當屬愈發不知進取,心存僥幸的聞昭了,錯的多了,魏鏡的耐心也消磨的差不多,不知何時竟備了戒尺,看樣子,是專門為聞昭備的。期間開過幾次光。


    聞昭愁眉苦臉對著桌案的算盤,接過魏鏡的題目,等了一會兒,環顧左右


    “祁姝她們不用考校嗎?”


    “堂上所問,她們從無差錯,還要考什麽?反而是你,十題隻對其一,昨天後可有好好溫習?開始吧。”


    魏鏡也不同她多說,戒尺點點她的桌案後回到自己位置上,埋頭看起侍衛送的一些文書。聞昭耷拉個臉,對著習題不情不願抬手搭上算盤,房裏算盤聲響起,一共五題,前兩題用到加減法,剩下的兩乘法,一題除法。


    其實最近聞昭發現,有的題即便不用算盤自己也能算出來,反而用了算盤錯這錯那的,很是讓人感到挫敗。


    她漫不經心隨意撥著算珠,眼睛往魏鏡那邊飄,一手抵著桌案,忽然開口問


    “如果,我都撥算對了,可以出去走走?”


    魏鏡翻紙頁的手一頓,很快頭也不抬道


    “那也得你全部算對才行。”


    聞昭麵上一喜,眼珠滴溜轉,露著精光,連聲應


    “成交!”


    她目光回到題上,計上心頭,一邊裝模作樣打著算珠,一邊腹算。前兩題很快得了結果,她抬筆寫上答案,再接再厲。這因乘之法她可是自小背過口訣的,再者她們才進入初期學習,題目都是比較簡單的那種,所以腹算也不難。


    聞昭一麵劈啪打著算盤,一麵偷瞄一眼魏鏡,見他根本沒往自己這邊看,心中暗喜,右手執起筆,爽快地寫上答案,隻剩最後一題了,要用商除法,直接用九九口訣倒推就成,她略一算了算,寫了答案後把結果用算盤打出來,因為心虛,每一題的結果都打了一遍。做完看了眼一旁的香炷,還剩一大半呢,這對於平日她的功底來說,進步太大了,怕露了馬腳,聞昭不敢立即交卷,於是又裝模做樣將那五個結果複打了好幾遍,等到魏鏡從文書中抬起頭來,才舉手道


    “我好了,你看看。”


    魏鏡放下信紙走了過去,順手抄了案上的戒尺,雙手背於身後,聞昭見他拿戒尺,心裏發毛,眼神微閃,暗暗給自己打氣。魏鏡走到她跟前,兩人一坐一站,他居高臨下看著聞昭,表情不喜不怒,目光略顯深沉。聞昭心跳如擂鼓,不敢與之對視,雙手托著題紙,遞至頭頂,小聲道


    “夫君你看看。”


    魏鏡未置一言一手接了紙,一手拿著戒尺抵在桌麵,聞昭眼前乍然出現紅梨木,心裏一咯噔,一些不愉快的回憶湧現,不禁咬了唇。


    上頭看了這許久,約莫兩寸香時間吧。


    不會是發現了她作弊吧。


    聞昭咬著唇,瞥一眼香炷,心裏默忖,感到煎熬。


    室內安靜極了,魏鏡看了老大一會兒功夫,似要將那紙盯出一個窟窿,在聞昭忐忑不安等待中,他擱下紙張,宣布結果


    “嗯,都算對了。”


    這其實隻是前半句,聞昭卻長舒了口氣,魏鏡看著她,問


    “這麽緊張做什麽,錯了我又不會罰你,”


    他虛瞧一眼聞昭手邊的算盤,轉口道


    “難得你今天,答的又快又準,換平日,沒得兩炷香是出不來的,且出來了結果也不盡如人意。”


    魏鏡斜睨一眼腳下的香爐,說的不緊不慢。


    這是內涵她?果然,她應該等這炷香燒過去再叫他來看才好。不過他既沒有點破,是不是可以當做自己過關了?


    聞昭想著,揚起一張已是有些眉飛色舞的小臉蛋,興高采烈道


    “既然都對了,夫君,我們是不是可以——咦?你要幹嘛?”


    聞昭抬頭看著魏鏡忽然拿起了自己的算盤,架在臂彎處,抬起右手,而後長指在盤上翻飛,一時算珠清脆撞擊聲不絕於耳,竟像帶了旋律似的,聞昭以為他準備拿算盤奏樂呢,真是顯著他了。


    “這是第一題的,第二題,看著”


    魏鏡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聞昭回過神,眨了眨眼,仰望他一臉專注不可侵犯的模樣,怔愣點頭。


    又是一陣劈劈啪啪,緊接著第三第四第五題,魏鏡全部重新當著她的麵撥算了一遍,那速度,快到讓她眼花繚亂,直到魏鏡停手,她還沒緩過神來。


    “第二遍。”


    魏鏡話音一落,算盤聲再次響起,這次相較於第一遍,速度慢了很多。


    聞昭看著看著,心裏拔涼一片。她要是還看不出魏鏡的意圖,那等下挨板子可真是該她的!


    聞昭默默哀嚎,魏鏡的注視下又不敢表露出來,一時做出比哭還別扭的笑來,一動不動看魏鏡撥打算盤。


    “看明白了?”


    魏鏡放下算盤,豎立撐在桌案上,涼涼問。


    聞昭連忙點頭,虛笑


    “明白明白,夫君真厲害!”


    魏鏡“……”


    “既然看明白了,剛才的聲音你也聽到了,按照步驟打出來的算珠絕不是你那稀拉的幾聲,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昭兒雖有天賦加成,但倘若日後真接管了岐王府,我怕也很難安心於外,”


    魏鏡說著歎息一聲,聞昭漸漸低下了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這話說的比直接用戒尺打她還難受,嗚嗚嗚,太羞愧了。


    “既然如此,昭兒不喜珠算,那我也不勉強,總歸祁姝她們上心,日後再請個賬房先生悉心教導,也能料理些事務,你得了清閑我也省心,便到此為止罷。”


    魏鏡說完放下算盤,拿了戒尺舉步往回走。聞昭此刻已然沒了前時的興致,見魏鏡轉身,內心一慌,噌的一下從墊子上站了起來,快步追上魏鏡,一把從身後抱住他,心裏掙紮片刻,有些難為情道


    “夫君,我知錯了,以後不會了,你原諒我這次吧,我之後一定痛改前非,好好跟著你學!”


    魏鏡聞言腳步一滯,低眸看著緊緊抱著他腰的雙手,嘴角不覺微微上揚,麵上卻很淡定道


    “真的?”


    聞昭在他身後點點頭,放開手,一本正經


    “我發個誓吧,如果我再作弊蒙騙夫君,不好好學算數,我就,我就活該挨板子!”


    她說完覷一眼魏鏡,試探問


    “你看這樣,成嗎?”


    魏鏡回過身,對她露了一個笑,微頷首道


    “我自然相信昭兒說到做到,來吧。”


    聞昭見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帶著好奇跟過去,魏鏡等她坐過來,自己取了算盤,曲腿坐在她旁邊,在她虔誠的注視下,緩緩說道


    “其實這個論起來要比你之前學的算籌會簡單很多的,隻要熟悉了,就不算難。畢竟用算籌還要考慮橫式豎式,而這個隻要直接撥算珠即可。”


    “萬事都有章法,所謂章法,即是竅門,打算盤也不例外,我教你一些訣竅,你一會兒試下看看會不會更好用。”


    聞昭點頭如小雞啄米,態度謙卑與之前不像是同一個人。


    “現在你們學的這個算盤是簡易製的,數為整,不算零頭,一般的其實個位檔會在靠中間,以金檔為標誌,向左是正的,往右為負,即為不夠時,如入不敷出的情況,便有負數,這些咱們都先不用管。至於其他像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等這些什麽量算田畝,折換糧食還有工程等等事宜,日後待你賬房事熟悉了,你有興趣,我會教給你。”


    “好了,先學加法吧,學之前,首先你要明白上、下、去、進這些字的意思,加法裏上是撥珠靠梁,下隻指上珠靠梁,去是指算珠離梁,進呢就是說,凡滿十的數,向前進一數位,也叫進檔。”


    “加法裏一到九個數都有訣竅,將相加的數結果是否滿十分為需要進位和不需要進位的,其中,無需進位的,又分直加和滿五加的情況,需要進位的則是分為滿十加的和含五加的兩種。”


    “直加的是說數位上之數歸零,即數為零時,所加之數是幾便撥幾,而滿五呢,像一加四,二加三,三加二,四加一,這個時候就是上珠下五,即上珠撥下一個算珠,下珠有幾個算珠撥下去幾個,即為下五去珠。需要進位的數,剛好到十的,原數是幾去幾,前一檔進一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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