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香羅城的當天晚上,蘭姻做了個亙長的噩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前世那個蒼涼廣袤的邊關疆場。


    公儀斐身穿鐵甲,高居於駿馬上俯瞰著她,眼神冰冷且漠然。


    “斐......”明明公儀斐和阿蠻有著同樣一幅麵孔,但蘭姻清楚地認出來,那是公儀斐,而不是阿蠻。


    黃沙漫布、刀劍錚錚作響。


    蘭姻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恐慌,她看見無數的戰士們在眼前倒下,鮮血浸染了每一片土地。


    就在她驚慌失措之時,一隻溫暖的手緊緊抓住她,將她帶到了馬背上。


    回過頭來,卻是那張熟悉的臉龐。


    刹那間,即使是惡夢也變得不再那麽絕望與黑暗。


    然而,這溫暖並不持久,在一陣激烈的戰鼓聲中,夢境轉瞬間顛簸而變模糊。


    她僅著一件單薄的衣衫,身處於審訊戰俘的秘密牢房,沉重的鐵鏈和僵硬的手銬將她牢牢束縛住。


    牢房裏昏暗不明,她的目光穿越火盆裏的幽暗光線,看到了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


    他身披緋袍,外罩雪白狐裘,站在一排排帶血的刑具前。


    他卸去了腰間的劍,修長的手指仔細撫過每一樣器械,似乎在思考用哪一件刑具來懲罰她。


    半晌,他饒有興致地把玩著一根玄黑色的軍鞭,朝著她走來。


    “斐……”她的口中輕吐出他的名字,眸中旋起的痛苦伴隨著淚水滑落眼眶。


    “蘭姻。”公儀斐挺身而立,以軍鞭輕抬她的下巴。


    受限的動作迫使蘭姻仰麵承接他的目光,吞沒著他滿含恨意的眼神。


    “這是你欠我的,你可清楚?”淩然又冷峻的聲音在她耳邊不斷回蕩。


    “你前生欠我的債,用這輩子來償還吧!”


    ......


    蘭姻在夢中嚇了一跳,雙腿往前一蹬,不料卻不小心踢到了馬車坐凳,抽了筋疼得厲害,便瞬間驚醒了過來。


    她自臨安出發之時,就喬裝成了李羨安的模樣。


    因為她和李羨安的體型有些差距,所以為了更加形似李羨安,她隻能硬生生在鞋子裏塞了幾塊墊高物。


    此時,她正腳疼得厲害。


    車夫似乎是聽到了裏麵的動靜聲,忙問道:“晉王殿下,有何吩咐?”


    蘭姻靠在馬車壁上,一邊蜷著抽筋的腿,一邊清嗓道:“無事。”


    話罷,她又問道:“到香羅城還需多久?”


    “回殿下的話,約莫還需一刻。”


    蘭姻聽完,抬手掀開車簾子,馬車外北風寒凜,甫一伸手就感覺冷意浸透了肌理。


    上一次來隴西還是春天,這次來已經是深秋,入眼之處盡是蕭瑟景致。


    天色已經漸暗,馬上就要入夜。


    一陣陣冷風逆著馬車吹在蘭姻的臉上,尖冷刺骨,“再快點,趕在入夜前進城。”


    車夫聞言立刻抽了一馬鞭,遵命道:“是!”


    蘭姻慢慢放下簾子,坐回到軟墊上閉目養神,許多記憶就像飄落的枯葉一樣,隨著馬車的嘎吱聲在腦海裏旋舞不停。


    一刻後,馬車行駛逐漸平緩,車外傳來了幾不可察的兵甲聲。


    蘭姻耳尖微動,睜開眼睛的同時,聽到車夫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殿下,咱們到天問閣了。”


    蘭姻長出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不曾淩亂的衣襟。


    耳邊恍惚間又回想起了臨走時李羨安善意的囑托——此計凶險,隻能你我二人知曉,不可讓第三人知道,尤其是不能告訴公儀斐,還望謹記......


    想著到這裏,蘭姻剛準備掀開車簾子,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卻見麵前的簾子已經被外麵的人掀開。


    蘭姻的目光順著外頭的光線微微一抬,對上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那眸子平靜得如同冰凍三尺的古井,仿佛能夠洞悉天地間的混沌初開。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空氣似乎凝固了。


    那眸子有一瞬間的停頓,隻是這愣神一閃即逝,重又變作無法讓人猜度的淡漠。


    蘭姻從馬車內走出,若有似無地看向公儀斐。


    隻見他一襲墨色勁裝,腰懸望春劍,他的長發整齊得高束在頭頂,沉穩了許多,一改蘭姻印象中的瀟灑風流模樣。


    唯獨靠近他的時候,他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白芷香還是老味道。


    蘭姻收斂目光,朝著公儀斐詢問道:“天子那邊什麽消息?”


    公儀斐正色道:“八日前,天子已經自皇城秘密出發,王皇後和數十名妃嬪隨行……探子今日午時來報,天子預計明日就會抵達香羅城。”


    “來了多少人?”


    “車架兩千乘。”


    “比本王想象得多。”蘭姻微微擰眉,簡單地問道:“接塵宴安排了沒?”


    公儀斐也聰明得很,一點即通,反問:“殿下想接誰得塵?”


    蘭姻沉吟片刻,複又看了一下公儀斐的表情,說道:“天子足登隴西,我等自當為其接風洗塵。”


    公儀斐忽略掉了蘭姻異常的沉默,繼續在腦海中搜羅著疑問,“殿下,當真覺得天子此行是要遷都嗎?”


    蘭姻不動聲色,一字一句地說道:“詔書已下,由不得本王信與不信。”


    公儀斐沒有了疑問,點頭道:“明白了,在下派人去安排。”


    蘭姻見公儀斐神色晦暗不明,便不再多說,怕他察覺出什麽端倪。


    於是,她快步走進了天問閣,將公儀斐留在了原地。


    不知為何,這次見到他,蘭姻心裏就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著。即便走進了天問閣,也沒能從剛才的窒息裏緩過勁兒來。


    ......


    自從李羨安拿下幽州和鎮州之後,隴西境內遍布晉軍。


    公儀斐也被破例封為監軍,在此守城。


    而在公儀斐的管轄之下,香羅城也不複往日的繁華熱鬧,外商幾乎不得營生。


    唯恐有奸細混入,城內駐軍森嚴布陣,幾乎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有守軍出現在街道上巡邏。


    一到深夜,隴西境內風聲呼嘯,沙塵幹燥,寒意深入骨髓,害得蘭姻睡不著覺。


    她知道這種感覺不僅僅源於這片蕭瑟的土地,更多的是因為那停滯在天問閣門前的凝視。即便隻有那麽一瞥,卻如同千年古木根深蒂固一般,在她的心頭牢牢地紮根生長。


    天空中無星,月光溶解在這遼闊而沉默的大地上,仿佛連天上神明也在默默窺視著這一場人間戲劇。


    蘭姻輕輕依窗而立,在微弱燭光映照下的身影顯得愈發孤寂。


    外麵的風更加淩厲了幾分,好似透過窗戶直逼心靈的冰冷之刃。


    此刻無人能知她的所思所想,但她心底的那道裂縫正逐漸被某種難以言說的痛楚悄然擴大著。


    每一聲風吼似乎都在提醒她那段無法回避的過往與未來可能走向何種結局的種種可能。


    就在這時,一陣“沙沙”的衣袍翻吹聲打破了夜幕下的孤寂。


    蘭姻尋聲抬頭,隻見一個身影抱著一把長劍,屈膝坐在對麵的屋頂上,悄然闖入了她的視線當中。


    眼眸間交換了一瞬後,公儀斐隔得很遠,朝著蘭姻說道:“殿下這麽晚站在窗邊吹風,小心風寒。”


    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卻如同破空而來的明媚驅散了籠罩已久的寒氣。


    蘭姻站在原地不動,她輕輕攏了攏衣擺,不作回應,反問道:“屋頂上的風景好看嗎?”


    “好看。”公儀斐望著蘭姻,月光透過薄雲灑在他身上,遮掩住了他的神情,使得蘭姻有些看不清晰。


    緊接著,蘭姻又不由自主地問:“你在本王身邊當差這一年間,可還適應?”


    默了片刻,隻聽公儀斐平靜地說道:“俠者以武犯江湖,兵者以策亂天下,走到哪裏都是一樣,沒有什麽非適應不可的地方。”


    蘭姻心裏咯噔一下,沉聲道:“你現在殺氣很重,為什麽?”


    公儀斐抱著劍從屋頂跳躍而下,落在蘭姻麵前,與她對視道:“若殿下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會像我現在這樣,殺氣很重。”


    聽到這句話,蘭姻心中一痛,好像是有無數細小的蟲子順著血管往心裏鑽,徒然生出難過之意,險些就要在公儀斐麵前露了餡。


    蘭姻握緊了雙手,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心情,卻依舊感到心如刀割。


    曾幾何時,公儀斐的眼中也有著春山般的風景;然而現在,他的眼中隻剩下了一片荒蕪。


    就像沉入了黑夜中巨變不息的大海,除了一片漆黑,就再也看不到別的了。


    歸根結底,是她害了他。


    思及此處,蘭姻突然想起了白皮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不由自主地把那句話說了出來,“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執著於過去,隻會加速失去。公儀斐,當年禦劍山莊被滅門之後,本王特意來尋你,就是想為你指一條明路。你若找不到道,便可以信本王。”


    公儀斐沉默良久,他的臉色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冷峻,“殿下已經給了在下容身之地,這就足夠了。至於足下的道,在下還是想自己走。”


    似是話已經聊到了頭,公儀斐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待他走後,蘭姻看著他抱劍離開的地方,那裏空蕩蕩的,沒有了當年直貫天地的海上清風,也沒有了春山之上的高懸明月。


    再不敢多看一眼,蘭姻忙關上了窗戶。


    可是窗戶明明已經關死了,卻還是能感覺有風鑽了進來。


    蘭姻閉上眼睛,背靠在冰冷的窗沿,堅硬的木板貼著不可抑製微微顫抖的背脊......


    她握緊雙拳,手指緊緊攥在手心裏,好像想抓住什麽,卻又什麽也沒抓住,隻有指甲陷進肉裏,硬生生得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渡神君千千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八達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八達姨並收藏我渡神君千千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