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府乃京畿重地,諸般國家消息傳的最快,最為可靠,探聽的也最為容易。


    他在一酒肆聽到朝廷將西門方灼從前陣調回,換派尤明龍主軍,至於尤明龍是何人他不識得,也未聽說過,才知致使宋軍兵敗的並非西門方灼,而是尤明龍這個庸才。


    他正思索尤明龍是何許人也,突聽那聊話的幾人說宋軍大勝,北狄退兵了,究竟是勝是敗可把他弄糊塗了。


    他繼續聽那幾人說,得知西門方灼治軍無方,帶去前線的三名少年將軍,號稱“宋軍三傑”全因兵敗被俘而投降了北狄,還是尤將軍統禦有度,善理軍道,一舉將北狄大軍趕回了塞北老家。


    周子夫自知這“三傑”中有一人便是雲振南,但他絕不相信他的親傳弟子,自小被他授之以仁孝禮義的愛徒是那種經不起挫折的軟骨頭,一敗便降的無恥之輩。


    待要再聽,那幾人卻悄默默的打了個手勢不言了。


    周子夫知他們是有所顧忌而言猶未盡,更斷定其中包含了極大的隱情。


    過了一會兒,那幾人起身離座,散做兩夥,周子夫悄悄跟上一夥,在一個拐角處將三人逼進胡同裏,武力相脅,那三人才照實將未說完的話說了。


    “北狄退兵並不是尤明龍之功,乃是天成的功勞,北狄皇帝得報東羌有異動,害怕後方受敵,才不得不率兵北還,尤明龍便假功己有,上奏朝廷說是他率軍力戰,才將北狄大軍打的大潰,慘敗逃退的。”


    似害怕言間有失,又補充說他們也是聽來的消息。


    周子夫不管消息所來由頭,詢問他們“宋軍三傑”歸降北狄之事。


    那三人言之鑿鑿的說此事千真萬確,指天盟誓,絕沒有說假。


    周子夫半信半疑,仍不願相信雲振南當真投降了北狄,又問他們尤明龍是何許人也。


    那三人言說:是太尉唐義真的義子,提攜到金雁關前複代西門方灼的宋軍主將。


    他們見周子夫慷慨英雄,凜然正氣,激起了他們的些許正義感,複言道:他們聽說西門方灼被替回乃是唐義真向皇上進言,說西門方灼三朝老將,威望卓著,大握兵權恐有功高震主之危,極是不妥。


    皇帝目光狹隘,當真聽信了唐義真的話,一紙詔書將西門方灼召回。


    部下曾勸西門方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西門方灼猜到是朝中有人進讒,他為表忠心,不得不棄兵歸還。


    皇帝便以體恤老臣為噱頭,將其謫回浙東老家,頤養天年。驅派唐義真舉薦的得力幹將尤明龍,趨往金雁關上。


    周子夫已歸隱多年,未與唐義真打過交道,但也聽說過朝廷四大奸臣:唐義真,蔡季軍,蔣承助,王和魁。


    四奸以唐義真為首,此四賊若是不鏟何以保社稷安危?何保天下太平?何保百姓福祉?


    於是便思兩件事,一是刺殺朝廷這四大奸臣;二便是親赴北狄,手刃那個他挽其性命,手把手教出來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無恥之徒,這是首要,他絕不能容忍他的親傳弟子是背主叛國的宵小奴狗。


    當下便星夜兼程,馬不停蹄的趕往北狄,正逢上雲振南和瓊瑤公主大婚,在這新婚之夜,引雲振南來此荒僻野地。


    天空一朵巨大的濃雲遮住了月光,極淡極淡的朦朧月色下周子夫目光淩厲,冷若冰刀的凝視著雲振南道:“你是我徒弟麽?”


    雲振南心中惴惴,惶恐至極,忙道:“恩師在上,弟子不敢忘本,弟子也知道師傅因何來此,有話但請師傅明言說盡,弟子定當有問必答,言無不盡。”


    “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周子夫冷笑道:“哼,堂堂的北狄駙馬爺,給老夫行如此大禮,老夫可承受不起。”身子微側,避開了雲振南的跪拜。


    雲振南想到師傅的恩德教養,直慚愧之至,無言以對。


    隔了一會兒,周子夫道:“你當初下山我囑咐你什麽來著?我要你投身報國,護國安民,你可倒好,竟忘的一幹二淨,嘿嘿,竟做了敵國的駙馬爺,我的好徒弟,你可真有能耐呀,你就是這樣幹的?”


    言語與譏諷之中飽含了無比的憤怨。


    雲振南心疼如絞,眼淚潸然流出:“師傅,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有苦衷的,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


    周子夫冷冷一笑道:“哼,苦衷?什麽苦衷?貪戀富貴美色的苦衷?”


    語氣愈發冰冷:“北狄那公主我剛才看了一眼,確是個絕色的美人,你雲振南少年英雄,美女配英雄,確是佳成,不怪你可以數典忘祖,背宗叛國,也是老夫教導有方,嘿嘿,是我周子夫的識人之能啊。”


    雲振南聽師傅自言備責,冷沉而悲切的語氣透骨的寒,在嘲諷他的同時更是對自己的無限譏嘲,心中更加堵悶。


    但他確有一言難盡的苦楚直難傾訴,徘徊,慚愧,無奈,糾結,百感縈索,千愁裹繞。


    說道:“師傅,你教我做人首以信義為本,人生天地之間當俯仰無愧,有恩要報,有情要還,是也不是?”


    周子夫聽他語關雙疊,不解其意,想他是旁有心思,冷聲笑了笑,道:“你想說什麽?”


    雲振南道:“師傅對弟子的諄諄教誨弟子永不敢忘,弟子也是生養於天地間的一大好男兒,依恩師所教,有恩當報,有情當還。瓊瑤公主於弟子有活命之恩,相親之情,這份恩德弟子不得不報,也不得不還。你既然能找到這裏來,想定是聽說了什麽,但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承認我喜歡公主,但我絕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美色之人,當初尤明龍泄露軍機,導致我兵敗被俘,我也想一死了之來著,但我不能辜負了公主的一番真情呀。”


    周子夫大怒:“住嘴,這就是你變節投敵的理由?人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你……”


    “師傅,你聽我把話說完。”


    雲振南打斷他話道:“我說的隻是其一,我真有莫大的苦衷。長蛇穀兵敗,我的兩位義兄也被俘了,他們一個剛為人父,一個尚未娶親,他是江伯父的獨生兒子,我不能不為江家留下血脈呀。而我也是雲家所留唯一單傳,弟子感恩師傅當年的救命之恩,十年來的恩養教誨,弟子沒齒難忘,且不說我自己,單說我兩位義兄,北狄國主承諾,隻要我肯歸降,他便放我兩位義兄南歸,我這才投降的。師傅,我真的沒有變節,若非如此,我寧可辜負瓊瑤公主,也不會屈降北狄的。”


    周子夫從雲振南的言語情貌中能深切的體會到他的悲苦無奈,況十年朝夕,三千六百個日夜,他甚了解雲振南的心性,知他所言非虛。


    但讓他親手教出的弟子姑靠敵國,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輕歎道:“好吧,為師暫且相信你的話,你這便跟我回宋國去,我既往不咎。”


    雲振南遲疑為難,道:“師傅,弟子……弟子……恕弟子不能從命。”


    周子夫微微一怔,虎目生光,道:“怎麽?你真舍不得你這駙馬之位?”


    雲振南忙解釋:“不是這樣的,師傅,你聽我說,請你諒解,我已經和瓊瑤公主結為夫妻,怎能背她離去?你教我信義為本,總不能叫我做一個背信棄義之人吧。我身雖在北狄,但我的心是永遠向著宋國的,我發誓,終生絕不與宋國為敵。”


    突然,樹後發出一聲輕微的細響。


    周子夫眼睛斜睨,冷眉倏擰,嗔道:“既然如此,那便留你不得。”


    舉掌朝雲振南頂門劈落。


    生死關頭,雲振南條件反射的正要反抗,忽地心念電轉:“唉,我這條命是師傅給的,他要要,拿去便是了。”閉目待死。


    “住手。”


    一聲女子清靈的嘯叫,銀光閃動,一物如激射的火光般朝周子夫飛來。


    周子夫拂袖一卷,纏在手裏,一看之下是一支黃金鳳釵。


    同時一紅衣女郎從林後竄出,夜晚謫飄,如仙如魅,出掌襲向周子夫。


    周子夫身子微側,拍出一掌,雙掌相交,“啪”的一聲。


    那紅衣女郎飄轉落地,“噔噔,噔噔……”向後連退了七八步,身子一晃,勉強站定。


    雲振南慌急叫道:“師傅,手下留情啊。”忙起身忙扶住那女郎,關切道:“你沒事吧。”


    那女郎輕輕搖搖頭,道:“不要緊,還要多謝你師傅手下留情。”


    雲振南顫聲舒了一口長氣,問道:“你怎麽來了?”


    這女郎不是瓊瑤公主又能是誰?


    她見雲振南神色急惶的竄窗而出,猜知出了天大的事,放心不下,跟著雲振南追來至此,躲在樹後聽師徒二人交談。


    見周子夫厲言逼迫雲振南,她女性心狹,焦怒不過,情感觸動下發出了動靜。


    又陡見周子夫對雲振南辣手出擊,她護夫心切,一摸身上未有暗器,情急之下手拔鳳釵射向周子夫,再無暇顧及,竄身而出。


    周子夫冷眼望著瓊瑤公主,冷冰冰的道:“早知你躲在樹後,有幸得見北狄公主,真是老夫莫大的榮幸。”


    瓊瑤公主對周子夫的不待見也不以為意,她不以女子身份萬福述禮,向周子夫以江湖禮道抱拳道:“晚輩南宮美倫見過前輩,尊長麵前不敢尊大,隻因救夫心切冒犯了前輩,還望前輩海量汪涵。”


    周子夫一愣,他萬沒想到堂堂的北狄公主,養尊處優,呼奴喝婢,竟如此的知書達理,端莊賢淑,高貴典雅的氣質中透著颯爽的英姿,著實令他吃驚不小。


    再聯想到宋國公主的嬌氣做作,囂張跋扈,不由得心中生出了一抹酸楚的嫉憤,強定了定精神,淡淡的道:“罷了。”


    瓊瑤公主忽地鳳目一沉,嬌軀微挺,說道:“晚輩敢問前輩,何以一點師徒之情都不念,要對振南下此痛手,這難道就是你為人師的本事麽?”


    語鋒冰冷,全是質問的口吻。


    雲振南不敢想瓊瑤公主竟如此逼諷恩師,怕她言語莽撞衝撞了師傅,一個脾氣椒辣,據理力爭;一個戎馬半生,視寇如仇,盡管現處於北狄地界,可師傅若是出手,誰能救得了?忙拉了拉瓊瑤公主的衣袖,瓊瑤公主卻隻做不理。


    周子夫目光深沉的望了雲振南一眼,又望向瓊瑤公主,道:“你以為我真要取他性命麽?老夫隻是試他一試,還好,他還算有幾分良知。”


    雲振南心底惶恐,忙抱拳欠首道:“弟子不敢犯上。”


    周子夫道:“可你終歸是宋人,宋國和北狄本係世仇,你這駙馬終還是做不得的。”


    瓊瑤公主極大不悅,跨前一步道:“宋人如何,北狄又如何?同生養於天地之間,宋人是人,我北狄之人難道就不是人麽?前輩見識卓著,何至於對我族如此偏見?以前輩之能,想不到你竟也是如此的狹隘迂腐。”


    雲振南見瓊瑤公主再次頂撞恩師,話語犀利,咄咄淩霸,不禁心頭淩顫,忙道:“你說什麽呢,不可胡言。”緊護在她身側,暗提內勁,以防不測。


    瓊瑤公主微嗔道:“我說錯了麽?”


    是對是錯雲振南無心思較,他隻知不能對恩師不敬,更不能讓枕邊愛人受半分傷害。


    周子夫望了雲振南一眼,雲振南的一身本領盡受他所傳,氣息運轉如何能逃過他的眼睛,輕輕一笑道:“哼,你也太小覷為師了,老夫還不至於和一個後輩女娃動手。”


    雲振南臉露慚色,道:“我……”


    說了個“我”字不知該能說什麽了,護著瓊瑤公主的身子卻是半分未動。


    周子夫道:“你女娃也不要和老夫逞口舌之辯,宋國同北狄天定的世仇,數十年來大戰小戰百餘場,縱觀曆史長河,弱肉強食,以強吞弱,宋國和北狄勢難並存於世間,將來不是宋國合並北狄,便是北狄吞亡宋國,這種鐵定的規律你可能改變?振南終歸是宋人,又是降將,你身為北狄貴胄,好好想一想,旁人將如何看他?又將如何看你?你們的婚姻是否真能持之長久?”


    瓊瑤公主道:“難道兩國就真不能和平相處麽?”


    周子夫冷笑一聲,道:“該說你是心地善良呢、還是天真無知?和平共處自是兩國軍民所願,但這個問題你更應該問問你父親,我想他能給你最確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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