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公主想起數月前北狄打破兩國二十餘年的安定態勢,舉大兵侵宋“金雁關”。


    父皇雄才偉略,大誌懷抱,決心吞並中原,回頭殲覆東羌,西進巴蜀,進而一統天下。


    若不是東羌在後方有異動,父皇怕拓跋氏突發強兵,屆時首尾難顧,進退不行,不得不率軍北還,可能早已攻克金雁關,進軍到宋國腹地了。


    然而讓她就屈於周子夫的理辯卻也不能,淡然一笑,說道:“前輩之言小女子不敢不認從,卻也不能完全認從。”


    周子夫長眉輕輕凝蹙,問道:“什麽意思?”


    瓊瑤公主道:“以前雖不曾識得前輩之麵,但前輩的聲名玉燕卻早已是如雷貫耳。”


    稍的頓了頓,接著道:“前輩可還曾記得長沙浜之戰?”


    周子夫眉頭一緊,臉上微微動容。


    雲振南聽瓊瑤公主氣定神閑而洋洋得意的說起往事,什麽“長沙浜之戰”,但看恩師的臉色,似與他有極大的關聯,而這關聯似又是恩師不願回首的。


    他在椋山九載,也曾聽恩師說起過自己的過往,但這“長沙浜之戰”卻從未曾聽恩師言過,如今聽瓊瑤公主提及,甚是好奇,望向她。


    但聽瓊瑤公主接著道:“前輩當年是何等的英雄了得,一杆‘滾銀槍’,座跨‘青鬃馬’,率甲五千卻破我北狄五萬大軍,使我北狄望而生畏,不愧‘飛虎將軍’之名,可結果呢?又如何?”


    “前輩當年正值盛年,大獲凱旋卻落得個辭朝歸隱的下場,所為何來?難道不是對宋廷暗弱的失望麽?”


    “你南朝文武不諧,君臣猜忌,良將不得重用,隻懂得舞文弄墨的暗弱書生卻可以把握朝政。我北狄在你南朝富庶的眼中雖是胡虜蠻野,不入流的蠻強賤種,但我朝卻可以廣開言路,適才重用,你倒說說看,究竟是我北狄好,還是你宋國好?”


    周子夫回思過往,那是十七年前,宋曆正元十三年,北狄乾順二十一年,北狄昭陽皇帝南宮千祚親率十五萬大軍南下攻宋。


    其時周子夫擔任宋國邊境總帥,北狄名將南宮治極,也就是南宮千祚的長子,現北狄洪烈帝南宮治隆的長兄,統兵五萬與周子夫會戰於“長沙浜”。


    時下宋國兵少,隻在邊境屯駐了八萬人馬。


    周子夫清楚南宮千祚文治武功,極善用兵,擔心北狄軍勢大,南宮千祚詭計多端,趁“百稽城”大兵傾巢而出之際率兵偷渡攻城。


    是以周子夫隻率領了五千宋兵與南宮治極交戰,留大兵在城內,交由副將趙順華聯袂城中百姓固守城防。


    他心中盤算定:“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盡管北狄軍馬勢眾,但隻要將其主帥拿下,北狄軍便可大破。


    他向趙順華安排好部署,跨馬提槍,領兵掠陣,一開戰便身先士卒,縱馬奔馳,直衝北狄軍腹地,橫衝直撞,長槍過處銀光閃耀,白裏透紅,北狄兵無不應槍落馬,倒地斃命。


    “三十六式霸王槍法”展開來使得出神入化,當真是天神下凡,八麵威風,幾已是陣中無敵的精神。


    奔著南宮治極,他出征便抱著寧死無畏的狀態,殺的性起,越發悍勇,槍出如遊龍,風雨不透。


    一招“飛龍卷身”,南宮治極還未反應過來便被萬千槍影晃花了眼睛,腹中一槍,鮮血迸濺,墜落在馬下。


    若不是被二十餘名北狄兵搶命救回,他先年已殞命在長沙浜戰場上了。


    但天數有終,因果早定,南宮治極回北狄不足三月,因被周子夫重創了腑髒,重疾難愈下一命嗚呼。


    周子夫率少於敵軍十倍的兵力與敵交陣,戰術是取敵將之首使其自亂,著實是兵行險招中的險招,卻也是當下不得不用的一招。


    若他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南宮治極刺落馬下,五千對五萬,宋軍戰力本就不及北狄兵矯健,稍一時長,五千士卒勢必盡沒於北狄軍的刀俎之下,而他也必將被絞殺在亂軍之中。


    然則神將天威,英雄無敵,他破釜沉舟,以少勝多的戰果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的實現。


    周子夫的名聲在北狄營中令人聞之心怯,思之膽寒。


    南宮千祚也畏其勇,沒有製定出可實的作戰計劃不敢再冒然進攻。


    得勝之師,兵鋒正盛,但若要以八萬軍馬想打敗北狄十五萬虎狼之師仍是癡人說夢。


    這個時候宋廷本應該加派兵馬,支援“百稽城”,一舉打疼北狄,使其不敢再有小覷之心,輕易進犯。


    但元宗皇帝卻聽從一班文臣的建議,向北狄求和,美其言曰:“免使軍民受戰火塗炭之苦”。


    而宋廷眾文臣竟都是眾口一詞,無一人提反駁意見,隻有少數在朝的武將反對。


    元宗皇帝喜文好墨,虔誠佛教,向不喜勞軍征伐,眾文官的意見正中他下懷,他便采忠納諫,派遣使臣與北狄講和。


    南宮千祚摸透了宋廷陳氏暗弱的本性,原打算不出三個月便能克下宋國,稱霸中原,是以才親舉大兵南下,卻沒想到初戰便失利。


    然而勞師動眾,沒撈到半分好處,豈肯便輕易罷兵言和?


    擺出一副不下宋國江山絕不罷兵的咄咄逼人態勢,向宋廷施壓,提出讓宋廷割讓“靈州九郡”,方肯罷兵的無理要求。


    元宗帝為免戰火暴起,殃及他皇室地位,又得百官支持,想宋國地大物博,疆域遼闊,便答應了南宮千祚的要求,同意割出“靈州九郡”給北狄。


    周子夫痛心疾首,連上三道奏表給元宗帝,言辭一道比一道犀利,隻差直言痛罵元宗帝是“庸主、昏君”,卻被一班文臣扣了個居功傲上,大不敬的罪名。


    元宗帝大仁大義,寬厚為懷,不怪責周子夫的“大不敬”之罪,仍命他統率邊關兵將,據“金雁關”守備,防敵再犯。


    然而周子夫卻已心灰意冷,對宋廷失望透頂,更知是一班隻懂得數黑論黃,鑽研筆墨的庸碌之輩禍亂朝綱,便寫下辭表,辭去了官位,不待朝廷批複,吊印回豐州老家去了。


    他操馬戎關,隻為百姓設想,未有婚娶,父母又都早已亡斃,在豐州隻待了五日便上了椋山。


    白猿為友,仙鶴作伴,一過二十餘載,日子倒也過的清閑自在。


    救難雲振南,將其帶上椋山以後,生活更多了幾分人味,也是緣分使然,他一生無子,與雲振南雖隻師徒之名,更無半點血親關聯,但他待雲振南卻比親子還要優厚。


    往事如煙,塵埃久封,如今聽瓊瑤公主說起他當年馳騁疆場的英雄壯舉,心中微微一蕩,稍感得意。


    確實,他乃宋國名將,名聲大噪,在宋國軍中頗具威信,兵法韜略於胸滾熟,既可座上觀,排兵布陣,運籌帷幄之中;亦可統帥萬軍,披靡戰場,決勝千裏之外,實乃數十年難得一遇的上將軍之才。


    長沙浜一戰更讓他名動天下,傳奇於宋國和北狄兩軍之間。


    他回想曾經的光輝歲月生出得意之心也屬人之常情,可也隻是一閃即過,猶如風中搖曳的燭火,一晃即滅。


    客觀而斷,瓊瑤公主所言一點不錯,無論農耕,商業,文化發展宋國的水平都遠非北狄可比。


    是以宋人懷著驕傲之心常稱北狄人為“北蠻子”,而北狄為求心理上的平衡和人格上的平等,稱宋人為“南蠻子”。


    且不論南蠻、北蠻、經濟發展,就政治開明而言,當下的宋國確然很失色於北狄。


    瓊瑤公主述說的這番事實容不得周子夫不承認,想到這層麵,他心中感慨無量。


    周子夫對北狄的印象一直也是胡虜蠻野,強盜惡患,今夜與瓊瑤公主相照端讓他漲了見識。


    他萬萬沒想到這“蠻子公主”竟有如此高的才情,徹底改變了他對北狄人的印象,再不是那種粘毛飲血,殺伐好戰的野蠻形象。


    心想:“這公主端莊秀麗,溫婉賢淑,柔美中蘊含著勃勃的英豪之氣,確是一位難得的良妻美眷。尤其是她胸襟豁達,見識分明,與之相比自己倒確實顯得狹隘了。拋開國別而論,她與振南確是一對極般配的佳偶。再看二人脈脈相眷的濃濃情貌,要想他們分開,恐將他們陰陽天隔怕也難能了。”


    他此番赴北狄,為的是查清楚雲振南是否當真是因被俘便變節叛國。


    他半生為將,軍人氣節深紮骨髓,堅守的是“隻有戰死的將軍,絕無投降的將軍”。


    若雲振南真是因被俘畏死而投敵的,他定要尋機親手懲辦這惡徒,替他了全忠義。


    但在見到雲振南之後才了然並非如此,他確有不得已的苦衷,於他對雲振南的了解倒是貼切,便生出將雲振南帶回宋國的打算。


    隻沒想到振南與這異國公主的感情竟如此濃深,事已至此,他又該能如何作為呢?


    振南雖做了北狄駙馬,可論其本心他並非算是背祖叛國,心中悵然,隻得歎道:“罷了,事到如今為師的也不能再說什麽,你既做了決定,為師尊重你的選擇。”


    忽地語鋒直轉,冷冰冰的道:“但你記住了,你是一個宋人,將來你若是敢與宋國為敵,千難萬險老夫也必將親手取你性命。”


    雲振南惶恐不已,忙跪下,舉掌指天道:“弟子不敢,弟子發誓,今生若有生背叛宋國之心,叫弟子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周子夫全心教授,名師高徒,他深知雲振南之能。


    北狄世代國主無不野心勃勃,宋國和北狄兩國雖暫且休戰,但指不定何時又戰事再起。


    屆時雲振南若被北狄同化,助北狄攻宋,宋軍之中怕難有與之匹敵的將領,若真有那個時候,必將是宋國的災難。


    他為恐萬一,出言警告雲振南,要他不忘自己是宋人的根本,同時不敢背生助北狄攻宋的本心。


    瓊瑤公主聽雲振南誓言拳拳,心頭倏然緊張,脈脈溫情的望著他,心說:“你何必出這樣的惡言詛咒自己呢?”


    轉而想:“振南為人極其忠義,他是絕不會與宋國為敵的,我自也不願他失了這份忠義之心,誓言盡管惡毒,卻也隻是一句話,倒也無需介懷。”


    周子夫柔和的望著瓊瑤公主,深深的歎了一聲,又向雲振南道:“你好生待承瓊瑤公主,別忘了你發下的誓言。”說罷轉身而去。


    雲振南心中無限痛苦,跪伏在地,向著恩師的背影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但聽師傅的聲音徐徐傳來:“你今生最好不要再踏足宋境半步,今晚一別將是永別,老夫不希望再見到你,若你敢背了誓言,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漸漸行遠。


    雲振南自猜不到周子夫是難割舍這猶如父子般的師徒親情,這句決絕之言當他的麵難以說出口。


    濃雲澄開,月光傾灑,稀薄稀薄的霧氣彌漫在釅釅夜色的天地之間。


    “唧溜,唧溜”的蟲叫聲襯著周子夫形單影隻的身影直顯蕭寞。


    雲振南淚光閃閃的望著恩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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