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是假的。


    幼兒園是假的。


    銀行是假的。


    風越刮越大了,發出了呼哨聲。


    綠綠呆了,過了半天才說:“我們報警吧!”


    周衝:“你認為那個警察是真的?”


    綠綠:“我們去筒晃報警!”


    周衝:“如果這裏都是假的,會有車送你離開嗎?”


    綠綠陡然意識到大難臨頭了。


    周衝一邊四下張望一邊說:“這裏肯定不對頭,我們心裏早就有數。但是,不管怎麽樣我都要找到她,你知道的。”


    綠綠點點頭,眼睛有點濕。


    周衝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刀,塞進了綠綠的口袋裏:“哥們,現在我們要並肩作戰了。萬一真的發生了什麽,我們走散了,你要用它保護自己。”


    綠綠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刀柄,很硬。


    接著周衝又說:“前麵就是郵電所,我們去賓館。”


    兩個人走過那條凸凹不平的石板路,看到了暗巷盡頭的那座灰白色小樓,樓頂高高舉著兩個霓虹字——賓館。


    他們登上賓館門口的幾級台階,吃力地推開賓館的玻璃門,走進去,把大風擋在了門外。


    前台站著兩個女孩,她們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看到客人來了,立即露出了微笑,高個女孩說:“歡迎光臨。”


    周衝走到她們麵前,很突兀地問了一句:“你們的主管單位是哪兒?”


    高個女孩說:“鎮政府呀。過去,這裏叫多明鎮招待所,後來改叫賓館了。”


    周衝又問:“鎮政府在哪兒?”


    高個女孩說:“山腰上,不遠。”


    綠綠也問了一句:“派出所也在那兒嗎?”


    高個女孩說:“派出所在它旁邊。你們找派出所有事嗎?可以給他們打電話。”


    周衝看了一眼電話,說:“不用了,謝謝。”接著,他又問:“你們這兒的幼兒園是不是關閉了?”


    高個女孩說:“我不知道。”


    另一個矮個女孩說:“關閉了。去年縣教育局來檢查,說他們沒辦什麽證,不讓開了。”


    我們通常對一些機關單位不抱什麽好印象,可是,這時候綠綠聽到“縣教育局”四個字卻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親切感。


    周衝又問:“小學和中學呢?”


    高個女孩說:“我們這兒人口少,都去筒晃上學。”


    周衝看了看綠綠,綠綠也看了看周衝,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周衝又問:“你們這兒的銀行一直在營業嗎?”


    高個女孩說:“是啊,我們每個月都去領工資。”


    周衝說:“可是,他們明明是工商銀行,為什麽掛著中國銀行的標誌呢?你們沒注意到?”


    兩個女孩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接著,高個女孩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把綠綠嚇了一跳,而且,她很失態地冒出了一個鼻涕泡,趕緊低頭用紙擦了擦,笑得更厲害了。那個矮個女孩也跟著笑起來,不知道是笑銀行的標誌,還是笑高個女孩的鼻涕泡,兩個女孩笑得前仰後合——這一刻,她們顯得很缺乏職業素質。


    她們笑了好半天,終於止住了,高個女孩低聲說:“對不起……不過太搞笑了……”


    女孩銅鈴般的笑聲好像讓周衝產生了信任,他說:“他們領導要是知道這個錯誤,肯定自己申請回家抱孩子去了。”


    綠綠卻感覺,這兩個女孩的笑透露出了一種意味,一種當著外人笑自己人的意味……她感覺更陰森了。


    高個女孩忍著笑,問:“二位住吧?”


    周衝說:“住。我能先看看嗎?”


    高個女孩說:“當然可以。”


    矮個女孩說:“我帶您去看吧。”


    周衝說:“不,我自己看。”


    然後,他對綠綠說:“你坐那兒等我一下。”接著就離開了。


    綠綠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來,正好和那兩個女孩麵對麵,這讓她有些尷尬,隻能四下張望,避開那兩雙眼睛,假裝打量賓館的布局。


    周衝看完了一樓,又去了二樓……


    綠綠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不過她注意到,那兩個女孩始終沒有朝周衝的方向看一眼。


    過了半個多鍾頭,周衝才回來,對高個女孩說:“登記個標準間。”


    高個女孩微笑著,很快就為他們辦好了手續,然後給了周衝一個鑰匙牌:“109。”


    他們來尋找狐小君,偏偏住進了狐小君被害的房間。


    兩個人走進房間,打開燈,光線很暗。


    房間裏什麽都是雙份的,這讓綠綠的心裏立即結了一個疙瘩。


    有的東西天生是成對兒的,比如鞋子、乳房、對聯……如果隻剩下一個,會讓人感覺不舒服,想想,路邊一隻高跟鞋,美女胸前一隻乳房,門上飄動著一張下聯……但有的東西天生就是單的,現在卻成雙成對了,同樣讓人心裏不舒服。舉個例子,假如一戶人家有兩張床,兩麵穿衣鏡,兩套灶具,兩張餐桌,兩個馬桶,兩部座機電話,兩台飲水機,兩扇出入門……基本可以判定,這對夫妻已經離婚了。


    周衝分別推開兩個衛生間的門看了看,又拉開兩個衣櫃看了看,沒什麽異常。檢查完畢,他說:“相機呢?”


    綠綠:“真拍啊?”


    周衝:“試試就知道那個盲人是不是在說鬼話了。”


    綠綠:“其實你也有點信……”


    周衝:“可能吧。”


    綠綠:“我有點怕……”


    周衝:“怕什麽?”


    綠綠:“怕看到答案。”


    周衝:“沒事,你閉著眼睛拍。”


    綠綠從包裏掏出相機,設置了自拍,放在了桌子上,然後坐在床邊說:“來。”


    周衝:“對準了嗎?”


    綠綠:“差不多。”


    周衝走過來,抱住綠綠的肩,兩個人一起看鏡頭。


    10秒過後,“哢嚓”一聲。


    綠綠沒有動,周衝走過去把相機拿起來看了看,說:“這算什麽?”


    綠綠一愣,過去一看,照片隻拍到了兩個人的下半張臉,看不到眼睛。


    她小聲說:“這也許是天意……”


    周衝說:“再拍一張?”


    綠綠立即搖頭:“不拍了。”


    周衝說:“那就不拍了。”


    接著,綠綠繼續打量這個房間,突然說:“那個女孩不是說這裏有派出所嗎?我們應該去求助他們。”


    周衝搖了搖頭:“你太幼稚了,就算我們真的找到派出所,也肯定是假的。”


    綠綠:“那……我們還出得去嗎?”


    周衝捧起綠綠的臉,半晌才說:“我也不清楚……其實現在我很糾結,我希望什麽事都沒有,因為有你;又不希望這樣,如果這一夜平安過去,我們還是找不到狐小君的下落……”


    綠綠:“不可能平安過去……你想想,她肯定是為了那個答案才帶長城來到這裏的,來了之後,他們必然要住進這個賓館,也就是說,他們肯定是在這個賓館出事的……”


    周衝想了想說:“今天晚上,我們別關燈。你要是困的話就眯一會兒,我守著。”


    綠綠:“現在幾點了?”


    周衝看了看手機:“不到10點。”


    綠綠:“洗洗吧。”


    周衝:“我免了。”


    綠綠:“那我去了?”


    周衝:“嗯。”


    綠綠站起來,走到門口,從貓眼朝外看了看,樓道裏呈現著一種假惺惺的安靜。她走進靠門的那個衛生間,拿起了一次性牙刷,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包裝撕開,她正要把牙刷摳出來,突然看到這支牙刷的把兒動了動,她身上一麻,猛地把它扔掉了:“周衝!”


    周衝一個箭步就衝了進來。


    綠綠:“你看!”


    周衝:“看什麽?”


    綠綠:“地上……那是牙刷嗎?”


    周衝慢慢蹲下去,還沒等他看仔細,那支牙刷的把兒又扭了扭,接著就快速爬進了地漏裏。


    周衝站起來,猛地抓起了另一支牙刷,舉在燈下看。這支牙刷還被密封在包裝裏,規規矩矩的,不見任何異常。


    綠綠呆呆地說:“它從咱家跟到這裏來了……”


    周衝:“說不定它就是從這裏爬出去的。”


    接著,他把那支牙刷扔到地上,使勁跺了幾腳,牙刷斷了,是塑料的。


    綠綠沒有刷牙,她回來坐在靠門的那張床上,全身微微發抖。


    周衝在她旁邊坐下來,把她抱緊了。


    綠綠說:“把手機給我。”


    周衝:“沒信號。”


    綠綠:“我想聽歌。”


    周衝就把手機掏出來,遞給了她。她找到那首情網的主題歌,周衝就在手機裏唱起來——


    就算你們約定了永遠也把永遠之後留給我


    就算你們預定了來世也把前生的童話留給我……


    周衝:“你哭什麽?”


    綠綠繼續流淚,沒說話。


    周衝:“回去我專門為你寫首歌,不在酒吧唱,也不傳到網上,隻給你一個人唱。”


    綠綠用袖口擦了擦眼淚,靠在了周衝的肩上。


    多明鎮的時間好像比正常世界慢多了。


    兩個人一言不發,隻有周衝的歌聲,反反複複播放了幾十遍,終於到了午夜。除了外麵的大風,賓館裏沒有任何動靜,什麽怪事都沒有發生。


    周衝說:“綠綠,你睡一會兒吧。”


    “不。”


    “聽話。”


    說著,周衝鬆開了綠綠,爬到另一張床上躺下來:“我躺在這兒看著你。”


    綠綠就躺在了枕頭上,閉著眼睛繼續聽歌。


    周衝一直抓著口袋裏的刀,聽門外,聽窗外。


    大約過了半個多鍾頭,周衝扭頭看了看綠綠,她已經睡著了,他輕輕下了地,把被子蓋在了她身上,然後把手機裏的歌關掉了。


    房間裏陡然安靜下來。


    他回到另一張床上,繼續嚴陣以待。


    綠綠睡著了。


    她躺在狐小君被害的那張床上,夢見了狐小君。


    好像周衝又跟她吵架了,狐小君陪她在咖啡館聊天。窗外的光線非常昏暗。


    狐小君又提起了長城,她說:我隻希望我和長城健健康康,白頭到老。有時候,我會很神經地想,我和長城誰會死在誰前頭呢?我希望是我,如果他先死,我承受不了那種痛苦和孤獨;又希望是他,我不想讓他一個人承受那種痛苦和孤獨……很矛盾。


    說到這兒,狐小君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那雙淚眼直勾勾地盯著綠綠,無比悲痛地說:綠綠啊!現在我真的死了!我不想讓他一個人承受那種痛苦和孤獨啊!……


    綠綠一驚,猛地睜開了眼睛。


    外麵的風停了,房間裏一片漆黑,靜得嚇人。周衝把燈關了?


    她叫了一聲:“周衝……”


    沒人應。


    她按了按開關,沒電。


    她慌了,下了床,朝周衝那張床上摸去,卻摸到了堅硬的牆壁!她的雙腿頓時就不聽使喚了,後退一步,坐在了床上。


    接著,她就聽見半空中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們來了。”


    她的魂兒都要飛了:“誰!”


    那個男人說:“你們不是想知道誰先死誰後死嗎?我就是給答案的人。”


    綠綠不說話了,努力分辨這是什麽地方的口音。普通話,聲音有點抖,好像說話的人站在一個很冷的地方。


    他繼續說:“今天夜裏答案就會出來——你們兩個人,必須死一個。”


    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綠綠反問了一句:“狐小君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對方一下就安靜了。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開口,不過他避開了剛才的問題:“要麽他死,要麽你死,你選擇一下。”


    有時候,人的大腦會出現某種奇異的反應,就像你在一個城市裏撿到了一把舊鑰匙,隨便插進這個城市某扇門的鎖眼裏,竟然“哢噠”一聲開了……綠綠冷不丁說了一句:“你是長城?”


    房間裏又是一片死寂。


    綠綠為什麽這麽問?毫無根據。事後想起來,也許潛在的邏輯是這樣的:這個人說,綠綠和周衝必須死一個,那麽就是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去。而狐小君和長城是一起離開京都的,如果狐小君死了,那麽長城就應該活著。狐小君很可能死在了這個賓館裏,而長城也許就留在了這個賓館裏,因為他一直沒有在京都出現……


    過了好長時間,對方又說話了,他再次避開了剛才的問題:“你放心,他會安樂死,不會有任何痛苦——衣櫃上麵的橫檔上有一粒藥,那是麻醉劑,一會兒他回到你身邊的時候,你想辦法讓他吃下去,他就不會動了。那個橫檔上還有一個注射器,消過毒的,裏麵是氰化物,你給他注射進去,不用一分鍾,他就會安詳地走了……”


    這時候,綠綠懷疑對方隻是一段錄音,因為他和綠綠的話基本沒發生交叉。她冷笑了一聲,突然扔過去一句:“你去死吧!”


    對方似乎愣了愣,說:“如果你不讓他死,你就會死,我們給你提供十八種死法,任你選,我保證每一種死法都比安樂死痛苦一萬倍。你想看看錄像嗎?”


    綠綠說:“不看。你告訴我,你們把周衝弄到哪兒去了?”


    對方說:“他就在你隔壁,一會兒就會回到你身邊。在天亮之前,你必須做出選擇,不然就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幾個人圍在一起吃早餐,吃的好像是包子和豆腐腦。其實那不是包子,而是剛剛割下來的乳房,你的;那也不是豆腐腦,而是在你的頭骨上鑿個洞,大家用羹匙喝你的腦漿。不要想著離開,現在你們已經不在多明鎮了。”


    嫉妒的惡心和恐懼讓綠綠的胃一次次朝上拱,想吐。


    不在多明鎮了?這是什麽地方!


    她在黑暗中抱緊了雙膝,瑟瑟發抖。現在,她隻有一個念頭,找到周衝!可是,周衝哪兒去了?


    周衝哪兒去了?周衝哪兒去了?……她從口袋裏掏出那把刀,死死攥在手中,接著四下摸手機,終於摸到了,按亮屏幕光,四下看了看,不見任何人,隻是兩張床之間多了一堵牆。她望著這堵牆,過了半分鍾才回過神來,快步朝房門走過去。


    她要去前台找服務員!


    可是,服務員還在嗎?也許,前台也是一片漆黑,當她舉起手機朝裏照過去的時候,會看到那一高一矮兩個女孩依然堅守在工作崗位上,她們站在黑暗中,正在朝她微微地笑著……


    沒想到,防盜門被反鎖了。


    更沒想到,半空中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別急,我幫你打開。”


    綠綠一下就泄氣了。盡管如此,她依然要出去!


    防盜門“哢嚓”響了一聲,她擰了擰門把手,把它打開了。


    她走出房間,走廊裏一片漆黑。她舉著手機轉了一圈,發現四周空蕩蕩,賓館不見了!隻剩下了孤零零的109房間!現在,她站在外麵,天上就像蓋了一口鍋,不露一絲天光。陰氣從四麵八方襲來,就像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地窖裏。


    這是什麽地方!


    她懷疑自己做夢了,卻不知道怎麽醒過來。醒不過來,噩夢就得繼續做下去……她舉著手機,哆哆嗦嗦朝前走。屏幕光太暗了,除了眼前一點亮兒,四周就像地獄一般黑。


    她不知道半空中那個聲音是否跟著她。


    走著走著,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座老屋,看上去怪兮兮的,綠綠驚叫一聲:“媽呀!”然後扔掉了手機,撒腿就朝相反方向跑。


    前麵一片漆黑。


    跑出幾步之後,她本能地慢下來,兩隻手直撅撅地伸向前麵,緊張地眯著眼睛,半步半步朝前移。她的雙腿像篩糠一樣抖著,隨時都可能癱在地上。


    終於,她摸到了一堵牆,她順著這堵牆走,走了很遠很遠,好像轉了一圈,始終沒摸到出口。


    她打算繞到109房間的窗前去,也許周衝還在睡著,她要叫醒他。可是,她沒有一點力氣了,軟軟地靠在牆上,眼淚“嘩嘩”流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對著黑暗哭喊起來:“周衝!——周衝!——”她怕死。


    但是,如果她和周衝隻能有一個人活下來,她就不怕死了,隻希望臨死之前周衝能守在她身邊。


    她的哭喊聲暴露了她的目標。


    兩隻腳在黑暗中快速朝她奔跑過來。


    她一下就停止了哽咽,驚恐地豎起了耳朵。那個人衝到她跟前摸了摸,摸到了她的耳朵。她哆嗦了一下,尖厲地叫了一聲:“誰!”


    對方一下抱緊了她,低低地“噓”了一聲。


    是周衝!


    綠綠一下就抱緊了他。


    周衝拍了拍她的臉蛋,輕輕地說:“不是跟你說過嗎?下次離開我,不要跑出那麽遠……”


    綠綠的眼淚又一次“嘩嘩”淌下來。


    兩個人就那樣緊緊擁抱著,過了好長時間周衝才說話:“他來了,他跟我說話了。他說咱倆必須死一個,讓我做出選擇……”


    綠綠的心一陣抽搐。


    周衝繼續說:“我找不到他在哪兒,不然我當場捅死他。”


    綠綠:“他是不是說衣櫃裏有毒藥?”


    周衝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綠綠:“他也是這麽對我說的。”


    周衝:“看來,那兩個衣櫃裏都有毒藥……”


    綠綠:“周衝,如果我們逃不出去,你會……讓我死嗎?”


    周衝:“廢他媽話!如果逃不出去,大不了我把我這條命給他們留在這兒,怎麽都不會讓你死啊!”


    綠綠再次抱緊了他。此時此刻她覺得,什麽都值了。


    周衝小聲說:“剛才,我又聽見那個聲音在半空中對我說話了……”


    綠綠:“他說什麽?”


    周衝:“他說——回到房間去,我給你們一個逃生的機會。聽起來好像很真誠。”


    綠綠:“他究竟是誰?為什麽一會兒要害我們一會兒又要救我們?”


    周衝:“我哪兒知道。”


    綠綠:“對了,窗戶上不是有鐵欄杆嗎?你是怎麽跳出來的?”


    周衝:“鐵欄杆自己就縮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綠綠:“他說讓我們回到房間去?”


    周衝:“嗯。”


    綠綠:“那我們就回去吧!”


    周衝:“不,我要四處看看。”


    綠綠:“看什麽?”


    周衝:“看看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我想不明白,賓館哪兒去了?我們的房間為什麽被移到這兒來了?”


    綠綠:“你看四周跟地獄似的,根本沒出路。那個人說,回到房間去才有逃生的機會,也許他是真心想幫我們的……”


    周衝:“如果為了逃生,我們就不來了。我們不是來找狐小君的嗎?”


    綠綠:“……嗯。”


    周衝:“剛才,我摸到了另一座房子,那好像是一座老房子,就在前麵,我們去看看。”


    綠綠:“剛才我也看到它了!”


    周衝:“說不定,那個幕後操縱者就藏在那裏麵。走。”


    綠綠發現,到了緊急關頭周衝顯得十分堅定和沉穩,而且,他把手機帶出來了。綠綠不敢想,如果此時此刻沒有周衝在身邊會怎樣,她肯定跟曲添竹一樣崩潰了。


    周衝按亮了手機,兩個人慢慢朝前走,果然在離109房間幾十米遠的地方,看到了那座死氣沉沉的老屋。手機光太暗了,老屋顯得十分陰森。其實是一間正房一間偏房,正房高一些,偏房低一些,兩座老屋連在了一起,看上去參差不齊。正房是石頭的,格子窗歪歪斜斜,貼著褪色的剪紙。偏房是土坯的,白牆已經髒兮兮,伸出牆外的房梁上掛著一隻竹筐,門口竟然立著一架古老的耬車。


    周衝輕輕推開正房的門,把手機舉在前麵照了照,當綠綠看清裏麵的陳設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仿佛又看到了那張冥婚照片——


    一張老式的八仙桌,立著方形的木框鏡子,還擺著香燭和瓜果,很像供品;旁邊是兩把太師椅,擦得幹幹淨淨,閃著油光;牆上有一幅古畫,畫著兩位老神仙,旁邊的對聯上寫著稀奇古怪的字;地上鋪著一塊棕紅色毛毯,四周畫著白框……


    門口立著一架老式照相機,比人還高,上麵蒙著一塊巨大的黑布,下麵有三隻輪子。


    她緊張地說:“這就是拍攝那張冥婚照片的地方?”


    周衝說:“找人。”


    他們在裏麵找了一圈,不見一個活人,也不見一具死屍。


    接著,周衝又拉著綠綠走進了旁邊的那間偏房,裏麵的陳設更讓綠綠發冷:溫度計、顯影液、定影液、盆子、塑料手套、底片夾子……


    她忍不住說:“這是暗房。”


    周衝又吐出了兩個字:“找人。”


    綠綠就不說話了。


    周衝四下尋找,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不甘心,趴在地上用手機照來照去,尋找有沒有地窖的縫隙。


    綠綠著急了:“周衝!我們必須逃出去報案!警察來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假如我們逃不出去,這裏的秘密可能就永遠沒人揭開了……”


    地麵上沒什麽機關,周衝終於站起來,拉著綠綠一步步退了出去。


    他們回到那個孤零零的109房間之後,發現中間那堵牆已經不見了。周衝把手機裝起來,這樣他們就隱藏在了黑暗中,接著,他把綠綠推到房間一角,用身體擋著他,劍拔弩張地等待。他的一隻手始終抓著口袋裏的刀。


    四周一直死寂無聲。


    過了幾分鍾的樣子,綠綠有一種暈眩感,好像空間在朝上移動。不一會兒,她就聽到了“呼呼”的風聲。


    原來大風一直沒停!她聽不見風聲的時候,是因為這個房間降到地下了,不知道多深!


    周衝拉著綠綠,慢慢走出去,他們發現,這個房間又和賓館小樓成為一體了,他們看到了樓道的燈,看到了暗紅色的地毯。


    走到前台的時候,他們沒看到那一高一矮兩個女孩,鬼知道她們在哪兒。


    兩個人快步走出玻璃門,看看四周,多明鎮稀稀拉拉亮著幾盞燈,在大風中忽明忽暗。


    綠綠有些激動:“我們跑出來了!”


    周衝低聲說:“不見得。”


    然後,他一邊繼續四下張望一邊拉著綠綠走下了賓館門口的台階。綠綠發現,他竟然把旅行包背出來了。


    兩個人走出暗巷,來到了匕首小街,撒腿朝南跑去,那是筒晃的方向。


    路燈在大風中搖晃著,小街上不見一個人。他們跑過了飯莊、茶座、桌球廳、發廊、銀行……那些窗子都黑著。


    綠綠突然在後邊喊了一聲:“周衝!”


    周衝回頭看了看她:“小點聲!”


    綠綠說:“你看後麵!”


    周衝朝後麵看了看,一下就停住了。那個老婆婆又出現了!她推著那輛嬰兒車,在大風中慢慢朝他們走過來。她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白白淨淨。小街太幹淨了,這個老婆婆太幹淨了,在這個特殊的時辰,此情此景無比瘮人。


    她一步步走過來,綠綠甚至看清了嬰兒車裏蓋著的那個花棉襖。


    綠綠拽了周衝一下:“快跑!”


    周衝沒有動,他一隻手插進口袋裏,抓著那把刀,狠狠地說:“跑什麽!我看看她到底能怎麽樣!”


    綠綠朝周衝身後躲了躲,露出一隻眼睛望向那個老婆婆。


    她慢慢朝周衝和綠綠走過來,走過來。


    綠綠要抓狂了!


    周衝死死盯著老婆婆的臉,依然紋絲不動。


    就在雙方的距離隻剩下十幾米的時候,那個老婆婆突然轉了彎,拐進銀行旁邊的小巷,不見了。


    綠綠:“她沒過來!”


    周衝:“走。”


    然後,他拽著綠綠繼續朝小鎮南麵走,綠綠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那個老婆婆再沒有出現。


    她說:“周衝,你是對的,我們不會就這麽輕易走掉的……”


    周衝:“閉上你的烏鴉嘴。”


    綠綠就不說話了。這時候她忽然想到,應該把房間裏的毒藥帶出來,如果真的逃出去,那是重要物證。


    周衝又停下來了,綠綠敏感地四下看了看,果然,旁邊的小巷裏站著一個人,正是那個高高的警察。小巷沒路燈,他站在暗處,麵部有些陰森。


    周衝愣住了。


    綠綠也不知所措了。


    過去報案?還是撒腿就跑?


    雙方對峙了一會兒,那個警察先說話了:“深更半夜你轉悠什麽?過來過來!”


    周衝沒有動,綠綠也沒有動。現在他們站在路燈下,不可能走到暗處去。


    那個警察又說:“叫你你聽見了嗎!”


    周衝還是不說話,也不動。


    終於,那個警察從暗處走出來,一步步走向了他們。


    周衝輕輕推開綠綠,從口袋裏掏出了那把刀,藏在了背後。綠綠哆哆嗦嗦地說:“萬一他真是警察呢?襲警罪可大了!”


    周衝緊緊盯著那個警察,從牙縫擠出了幾個字:“他是來要命的。”


    那個警察越來越近。


    周衝低低地說:“你跑,我擋著他,這樣我們至少有一個能活命。而且你一跑我就沒有拖累了,否則我們都麻煩……”


    綠綠沒動。


    周衝狠叨叨地喝道:“聽話!”


    綠綠遲疑了一下,開始一步步後退,這時候,那個警察已經走到了巷口,他突然停下了,對著空蕩蕩的前麵,威嚴地說:“身份證!”


    他在跟誰說話?


    綠綠頭皮一麻,這才意識到他一直在說“你”,而不是“你們”!難道在他們和這個警察之間還遊蕩者一個看不見的人?難道這個警察看不見他們?


    那個“人”似乎拿出了證件,警察“接”過去,認認真真地看了看,然後“還”給了對方,說:“趕快回家睡覺!”


    接著,他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後轉身一步步走進了小巷的黑暗中,不見了。


    周衝呆呆地嘟囔了一句:“真他媽見了鬼了……”


    綠綠拽了他一下,說:“別管他了,快走!”


    幾分鍾之後,兩個人終於逃出了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小鎮,月光明晃晃的,公路旁立著一個高高的交通指示牌,上麵寫著——


    筒晃14公裏。


    盡管風很大,但是這個指示牌紋絲不動,十分穩固。


    綠綠看了看路旁,小聲說:“那麽多墳……”


    周衝眯眼一看,樹叢中果然稀稀拉拉插著很多墓碑,他拉著綠綠跳下公路,朝那些墓碑走過去。


    綠綠說:“哎!你幹什麽呀?”


    周衝借著月光,仔細查看那些墓碑,低聲說:“我看看有沒有她的名字。”


    他說的是狐小君。


    綠綠隻好緊緊跟在他身後,時不時回頭朝多明鎮看一眼,沒有人追上來。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看到墓地,更是第一次走進墓地,心跳得越來越厲害。尤其這裏的風太大了,草太深了。


    周衝拽了拽她的手,說:“你看。”


    綠綠朝前看去,那是一個幹癟的土墳,上麵立著一個很小的墓碑,卻寫著兩個名字,顯得很擠。她壯著膽子湊近一些,終於看清了——


    葉子湄、王海德合墓。


    網上說,葉子湄和王海德是餘杭人,電視台解密又說那張冥婚照片來自山西鄉下……沒想到,他們竟然在大西南找到了他們的合墓!


    其他墓碑上,寫著死者的姓名、身份、籍貫、生卒年月日,寫著山向及山向線度、分金線等等風水情況,寫著安葬日期以及立碑人姓名……


    而這個墓碑太簡單了,簡單得令人不安。


    周衝對著它說話了:“兩位祖宗,安息吧,回到京都我給你們燒紙。”


    說得綠綠頭皮一麻一麻的。


    好像有人很想聽清周衝的話,風一下變小了,墳地突然安靜下來。


    周衝也感覺到了有些蹊蹺,他四下看了看,然後說:“我是說,兩位祖宗,你們安息吧!回到京都我給你們燒紙!”


    他話音剛落,不知是墳墓上還是墳墓下就傳來了一個類似於嬰兒的聲音:“嗚啊啊咿呀呀……”


    綠綠一下撲到了周衝身上。


    周衝抱緊了她,死死盯住了那個墓碑。墳上的荒草“撲棱”動了一下,接著爬出來一個東西,它沒毛,像個嬰兒一樣在地上爬,前麵兩條胳膊,後麵兩條胳膊,草叢中還拖著一根肉色的尾巴,很長。它在月光下看著綠綠和周衝,眼神跟猴子很像,透著一種深深的物種隔閡。


    怪物!


    周衝拉著綠綠轉身就跑!他們衝上公路,發瘋地朝前狂奔。


    多明鎮的那些居民到底是人是鬼?在黑暗中給周衝指路的人到底是誰?那個像嬰兒的爬行動物到底是什麽東西?他們統統顧不上想了,隻剩下拚命朝前跑……


    一顆流星在他們頭頂優美地劃過,無聲無息。他們根本沒看到。


    不知道跑出了多遠,綠綠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周衝,我要死了……”


    周衝回頭看了看,月光下的無眠公路靜靜地伸向遠方,沒人尾隨。他不跑了,原地坐下來,氣喘籲籲地說:“歇一會兒歇一會兒。”


    綠綠靠著他坐下來:“包裏沒水吧?”


    周衝搖了搖頭:“堅持下,快到筒晃了。”


    綠綠:“我們的方向對嗎?”


    周衝:“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離開那個鬼地方之後,一直朝前跑,至少離它越來越遠了。”


    綠綠發現,周衝的臉色極其難看,很白很白,他也嚇壞了,累壞了。


    休息了一會兒,綠綠爬起來,說:“走。”


    周衝:“我背你。”


    綠綠:“不用。”


    周衝從她口袋裏掏出了那把刀,連同他口袋裏的那把刀,一起扔進了公路旁的草叢中:“這就減掉了兩公斤。”


    綠綠:“400塊也扔掉了。”


    周衝:“現在還計較那個!”


    扔掉了刀,綠綠果然感覺輕鬆多了,真是遠道沒輕載。


    周衝一邊走一邊說:“假如真的走不動了,這個旅行包也要扔掉。”


    綠綠:“如果還走不動呢?”


    周衝看了看綠綠,忽然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懷疑……狐小君就被那個長城扔掉了。”


    綠綠歎了口氣:“但願不是那樣。”


    這時候已經接近淩晨4點鍾了。風小了,再也聽不到它的呼哨聲,隻有兩旁的樹葉鬼鬼祟祟地響著。月亮斜斜地掛在天邊,似乎要睡了。


    這一夜,綠綠經曆了人生中最大的動蕩起伏,因此當前麵出現了人間燈火的時候,她的激動可想而知。


    “有人家!”她突然叫起來。


    周衝朝前看了看,果然有人家!他一下跳起老高:“哈!你馬上有水喝了!”


    綠綠:“那是筒晃?”


    周衝:“不像,筒晃多大啊,這好像是個村子。不過肯定有水!”


    兩個人立即加快了腳步。


    綠綠終於從噩夢裏回到了現實中,她說:“哎哎,你看手機有信號了嗎?”


    周衝掏出手機看了看:“沒有。這地方山高路遠,估計到了筒晃才會有。”


    綠綠:“我特別想給家裏打個電話……唉,我的手機落在那個賓館裏了!”


    周衝:“得,2000塊又沒了。你怎麽不帶出來啊?”


    綠綠說:“我跑出房間之後,看到了那座老房子,嚇死了,撒腿就跑,手機也扔了……”


    周衝:“沒事兒,一會兒報案的時候,你提一下手機的事兒,他們應該能幫你找回來。”


    綠綠:“嗯。”


    前麵不是個村子,應該是個小鎮,不過大家都在熟睡,隻有路燈幽幽地亮著。兩個人一邊朝裏走一邊不停地張望,希望找到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綠綠渴得幾乎要虛脫了。


    他們看到了飯莊、茶座、桌球廳、發廊、銀行……不見一家營業的便利店。


    綠綠突然停住了。


    周衝回頭看了看她:“怎麽了?”


    “別走了!周衝,別走了!”


    “怎麽了!”


    綠綠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顫顫地說:“這裏,這裏還是多明鎮!”


    周衝哆嗦了一下,猛地轉過頭朝前看。天,千真萬確!他們又回到了那個多明鎮!


    昨天傍晚,他們是從南麵進入多明鎮的,後半夜,他們從多明鎮南麵逃出來,一直朝前跑,不可能回到原來的那個多明鎮啊!


    這裏又冒出了另一個多明鎮!


    由於他們是從這個多明鎮的北麵進入的,因此走進很深才發現!


    周衝小聲說:“可能這個地區的建築都差不多……”


    綠綠突然朝旁邊指了指:“你再看!”


    周衝一轉頭,就看見那個老婆婆又出現了,她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白白淨淨,推著那輛嬰兒車,慢慢朝他們走過來,嬰兒車裏還蓋著那個花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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