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如同驚弓之鳥。


    周衝和他的女朋友逃走了,他感覺多明鎮這個賓館已經不安全了,必須離開。於是,他拿上身份證和現金,裝作沒事人一樣走出了賓館。他剛剛來到匕首小街上,就看見那個小胡子司機走過來,笑吟吟地問他:“用車嗎?”


    他說:“筒晃,去嗎?”


    小胡子司機:“去。”


    長城:“多少錢?”


    小胡子司機說:“80。”


    長城說:“走。”


    接著,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不多的行人各走各的,似乎沒人注意他。


    小胡子司機走到路邊,把他的車發動著了。長城跟過去,拉開後車門正要往裏鑽,突然停下了,他謹慎地看了看小胡子司機,說:“你會把我送到筒晃嗎?”


    小胡子司機笑了:“你隻出了80,你以為我會把你送到京都嗎?”


    長城愣了愣,他怎麽知道自己從京都來?難道他隻是這麽隨口一說?


    他又四下看了看,沒有一輛出租車。冒次險,上吧!


    車開動之後,長城一直緊張地朝窗外張望,他擔心自己不會這麽輕易地走掉。


    出租車駛過了郵電所、飯莊、茶座、桌球廳、發廊、漁具店……終於出了多明鎮。


    難道真的就這樣走掉了?長城的心“怦怦怦怦”狂跳起來,不知是恐懼還是激動。


    小胡子司機一直沒說話,隻是偶爾從頭頂的後視鏡看他一眼。他避開這個司機的眼神,繼續看窗外。


    一路上沒出現任何異常。


    曲添竹曾說,不完成任務是不能離開的,否則就會像那隻黑猩猩一樣不得好死。現在看來,那隻是恐嚇而已。那麽,在他離開之後,他們會不會把他殺死狐小君的錄像寄給京都公安呢?


    很可能!


    就算他們不寄,他也是個殺人犯,狐小君沒了,這是鐵的事實。


    在回到京都之前,他必須想出很多種可能,再相對想出一個個對策。他明白,就算他想出10000個對策,也有可能落網,因為警方找到了第10001個漏洞……


    作為殺人犯,他藏在暗處。


    實際上,警察藏在更暗處。他根本不了解他們掌握了多少情況,他們正在幹什麽,他們總共設計了多少個圈套……


    現在他能想到的,隻是把手機打開,然後把電池摳下來。一會兒到了筒晃,手機就應該有信號了,如果京都有人打通了他的手機,而他又不接,那麽他就有了重大嫌疑。他要讓他的手機永遠不在服務區。


    小胡子司機沒有食言,他把長城送到了筒晃。


    新新舊舊的樓房,高高低低的煙囪——那確實是筒晃。


    不過,他沒有把長城送到火車站,他說他要交班了。長城沒有計較,他付了車費,又換了一輛三輪車,很快就到了筒晃火車站。


    火車站很小,旅客不是很多。他買了一張從筒晃到秦市的軟臥車票。


    他不能在京都下車,否則,警察通過火車站的監控錄像,立即會知道他回來了。他要在秦市打一輛出租車回去,就像他和狐小君來的時候一樣。


    硬座車廂眼睛太多,硬臥車廂眼睛也太多,因此他買了軟臥票,上鋪。如果火車上有單人包廂,不管多貴他都會買下來。現在,他極其需要安靜,現在,他害怕任何一雙眼睛。


    車廂裏另外三個乘客是當地人,兩個老頭,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他們好像一起出去做藥材生意,一路上,他們都在下鋪用方言呱唧呱唧地聊天。


    長城一直在上鋪躺著,從早到晚沒吃一點東西,卻不覺得餓。


    到了晚上11點多鍾,那三個乘客還在下鋪聊個沒完沒了,呱唧呱唧呱唧,長城煩透了,終於忍不住吼了一聲:“睡覺!”


    那三個乘客愣了愣,接著,一個老頭站了起來,說:“你再叫喊我把你從窗戶扔出去,你信不信?”


    長城“呼”一下坐起來,朝下看了看。這個老頭穿著普通,其貌不揚,正專注地看著他。他想說幾句狠話,最後還是把這口氣咽了回去,“撲通”一聲躺下來,用被子蒙住了腦袋。他不敢把事情鬧大,鬧大之後警察就該來了。


    好在那三個乘客也沒有繼續聊,他們陸續躺下睡了。


    第二天,長城依然沒吃一點東西,也沒上廁所。下午的時候,火車到達了秦市。


    下車之後,長城包了一輛出租車,朝京都進發。路過體育館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那張巨大的海報,上麵是“九零”的四個成員,演出時間是明晚。他們又來秦市了!長城想罵句髒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這都是命中注定的。


    出租車到了京都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天一黑,他就踏實了許多。


    接下來去哪兒?肯定不能住賓館。


    租個房子?如果被人發現,他就徹底有口難辯了——你為什麽有家不回,卻在外麵租房子?顯然是做賊心虛。


    最後,他決定去他和狐小君的那個新房。


    目前看來,他也是失蹤者,也是受害者,並不是嫌疑人,警察不會監控那個新房。


    進了市區之後,他讓出租車停了,付了車費,然後下了車。不會兒,一輛本市的出租車就開過來了,他換了這輛車,直奔新房。


    來到新房樓下,長城朝上看了看,新房黑著。他又朝四下看了看,沒什麽人,然後他趕緊走進了樓門。


    他不想震亮樓道裏的聲控燈,走得非常非常輕。他摸黑爬上四樓之後,看了看對門,貓眼是黑的,這才小心翼翼地掏出鑰匙,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就把自家的防盜門打開了,一閃身跨進去,又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了。


    做完這一切,他就癱在了地板上,全身開始哆嗦。


    坐了好長時間,他終於攢足了力氣,站起來,坐在了沙發上。他沒有開燈,他永遠不可能開燈,這樣他就藏在了黑暗中。


    長城藏在黑暗中。


    他準備好了很多套謊言,比如他會說,他和狐小君去筒晃旅遊,被三名歹徒劫持了,兩個老頭,一個小夥子,他們沒有搶錢,隻是綁走了狐小君。他必須暗示那是個劫色事件。他不能說歹徒搶走了錢,不然人家問他回京都用什麽買的車票,他就無言以對了。如果他說他在當地打了幾天零工,那必須有個用工單位接著。他還會說,當時歹徒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把他拉到了一個荒僻之處扔下來,他在那片山區苦苦尋找狐小君,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最後隻好一個人回來了……


    不過,想騙過警方有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他必須主動跑到公安局去報案,決不能在此之前被人揪出來。還有,隻要在警察麵前這樣說了,其他那些謊言也就全部作廢了,他必須把這個謊一直圓下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漏洞。現在,他對這套謊言的嚴密性,還有他心理素質的堅硬度,都嚴重缺乏自信。


    突然,座機電話響了。


    他嚇得一哆嗦。


    誰?


    這麽晚了,什麽人給他打電話?狐小君的父母?公安局?他公司的員工?不管是誰,他都不敢接這個電話。


    電話一直在響,那聲音驚心動魄。他全身的神經就像琴弦一樣不停地顫動。


    過了好長時間,電話終於停了。


    他慢慢站起來,走到座機前,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本市的號碼,很陌生。難道是哪個人打錯了?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他就感到很愚蠢,他剛剛進門,就有人撥錯了他家的電話……可能嗎!


    那麽會是誰?


    他(她)看到自己回家了?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在沙發上坐下來。電話不響了。


    他靜靜地坐了幾個鍾頭,看看牆上的鍾,已經半夜了。這個鍾是新買的,還沒有校對時間,可能快點,也可能慢點,不管怎麽說,此時都不早了。


    他一步步走進臥室,脫了衣服,摸黑躺下來。這時候他才想到自己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很安靜。


    目前是安全的。


    他想起了他和狐小君在一起的時光。狐小君喜歡看電視,她經常靠在沙發上,把兩條腿朝茶幾上一扔,一邊吃零食一邊看青春偶像劇,時不時就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兒,節目不好看了,她就喊:“長城,遙控器呢?”


    還有,她偶爾去廚房轉一圈,然後跑出來大喊大叫:“長城!你怎麽還不做飯?我餓了我餓了我餓了!”


    還有,她去衛生間洗澡的時候,從來不提前把浴巾帶進去,每次洗完的時候,都在衛生間門口哆哆嗦嗦地喊:“長城!把浴巾給我拿來!快快快!”


    還有,她上廁所總是不看有沒有紙,有時候,她痛快完了,四下一看傻眼了,就在衛生間裏喊:“長城!紙……”不過,這種情形她從來不讓長城走進去,隻讓他從通氣孔把紙塞進去……


    想起這些,長城有了一些溫馨的感覺。


    突然,座機電話又響了,“鈴鈴鈴!鈴鈴鈴!”很急切。他的身上掠過一陣陣寒意,直覺告訴他,這個電話是來要命的。


    他不能接,他死活不能接。


    如果對方已經看到他回家了,一次次不接電話,最後這個人就會來敲門……想到這兒,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從窗戶跳出去。


    電話響了好久好久,終於停了。


    他呆呆地等,它沒有再響,不過,他的心一直忐忑不安,一直在等,後來竟然有些焦躁不安了,好像盼著它響起來。


    他在等待中進入了睡眠狀態,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夢見狐小君就是那個叫曲添竹的女孩,一會兒夢見公安局長就是周衝,一會兒夢見自己和那個小胡子司機打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一個聲音弄醒了,他猛地睜開眼睛,就聽見黑糊糊的客廳裏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長城!遙控器呢?”


    是狐小君!


    長城全身的汗毛一下就立起來了!他仿佛看見狐小君靠著沙發,兩條腿伸到了茶幾上,在黑暗中吃著零食,盯著根本沒打開的電視,一邊看一邊伸手朝旁邊摸了摸,沒摸到她要找的東西,於是就大咧咧地喊起來:“長城,遙控器呢?”


    他沒敢動,繼續聽。


    客廳裏一片死寂,狐小君的聲音沒有再出現。不過他十分確定,剛才他就是聽到了她的聲音!


    大約過了半個多鍾頭,長城終於從床上爬了起來,他依然不敢開燈,摸黑走到臥室門口,朝客廳裏看了一眼,沙發空著,那個新買的木茶幾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


    他回到臥室,再也睡不著了,瞪著眼睛等天亮。


    狐小君跟著他回來了。


    他們舉行了冥婚儀式,現在,她是他的新婚妻子,當然要跟他一起回來……


    長城害怕。


    長城突然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應該給火車上那個要把他扔出窗外的老頭吃一粒麻醉劑,再給他注射一針氰化物!之後,他就會像狐小君一樣,臉色變得十分紅潤,甚至連皺紋都平展了……


    長城一直沒睡著。


    天剛剛放亮的時候,他起床了,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沒發現任何異常。


    窗台上擺著一盆洋水仙,已經枯了一半。長城知道,他不能給它澆水,也不能把它扔掉,否則的話,萬一有人在監視這個新房,通過這盆花就會知道裏麵有人了。


    窗簾半開著,他會讓它永遠半開著。


    最後,他幽靈一樣打開防盜門,無聲地閃出去,下了樓。這個時間小區裏沒什麽人,他要出去買食物。


    小區南門是正門。西門常年鎖著,沒有保安,那裏開了一個小門,可以通過行人。長城從西門出去了,他走出了一條街,終於看到了一家營業的便利店,走進去,買了一堆方便麵和礦泉水,然後匆匆離開。


    長城回到小區的時候,已經有幾個老人出來晨練了,幸好都不認識他。他又像個幽靈一樣走進樓門,小心翼翼地爬上四樓,輕手輕腳地打開門,鑽進了家裏。


    這時候,他的胃很痛,煮了一包方便麵,大口大口吃下去了。然後,他坐在沙發上,繼續想,夜裏為什麽聽到了狐小君的聲音……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不然他怕自己瘋掉。


    他不知道他要這樣藏多久,目前,他隻能這樣安慰自己——車到山前必有路。


    樓下的人聲越來越多了,大人們去上班,孩子們去上學。


    長城想打開電視看看,卻怕對門聽到聲音,於是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他很後悔,新房裝修完之後,應該先把電腦搬過來,那樣的話還可以上上網。現在,這個新房跟監獄沒有任何兩樣。


    上午的時候,長城終於站起來,慢慢走到了窗前,用半拉窗簾擋著臉,朝樓下看了看——


    一個保姆模樣的人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走過來,外麵太冷了,小女孩的臉上蒙著花圍巾;一個老頭騎著一輛高大的自行車買菜回來,他繞過那個保姆和小女孩,在旁邊那個單元門口停下了,鎖好自行車,拎著菜走進了樓門;有個保安走過去,他經過垃圾箱的時候,似乎發現了什麽,朝裏看了看,接著又繼續朝前走了;過了一會兒,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她仰起臉,準確地朝新房的窗子看過來,長城嚇得一哆嗦,趕緊一閃身把自己藏起來了——樓下這個麵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正是狐小君的媽媽!


    她怎麽來了!


    她知道這個房子進來人了?還是她找不到女兒,心急火燎,天天都來新房附近轉一轉?


    最讓長城擔心的問題是——她有沒有鑰匙?


    狐小君有新房的鑰匙,離開家的時候,她會不會把鑰匙交給她媽媽了?


    長城的心就像出了故障的機器,瘋狂彈跳,似乎要從胸膛裏衝出來。他甚至沒想好,假如狐小君的媽媽開門進來,他會不會讓她永遠走不出去……


    過了一會兒,長城稍微歪了歪腦袋,朝樓下看去,狐小君的媽媽不見了。


    她離開了?還是進來了?


    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長城快步走到貓眼前朝外看,天!狐小君的媽媽來了!


    她停在了門口,聽了一會兒,然後敲了敲門:“咚,咚,咚。”


    兩個人就隔著一層門板!長城一動不動,也不喘氣。


    狐小君的媽媽等了一會兒,輕輕叫了一聲:“小君……”


    長城稍微放鬆了一些,看來,她不知道他回來了,不然她會喊“長城”。也許她每天都來看看女兒有沒有回來,都已經神經兮兮了。


    直到這時候,長城依然不確定她有沒有鑰匙。


    狐小君的媽媽又等了一會兒,終於慢慢離開了。


    長城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喘氣。


    一整天,長城隻吃了一包方便麵,卻喝了幾瓶水。他感覺眼睛幹,鼻子幹,嘴巴幹,喉嚨幹,腸胃幹,皮膚幹,汗毛幹,心裏幹……沒有一處不缺水。


    他沒有去公司,他不知道那幾個員工是在正常上班,還是已經解散回家了。他什麽都不知道。


    天一點點黑下來。


    長城還是不敢開燈,他躺在臥室的床上,繼續完善那個謊言,他必須讓它滴水不漏。


    不知道幾點鍾了,室內室外一樣黑。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他突然再次聽到了狐小君的聲音:“長城!快把浴巾給我拿來!”


    他呼地坐起身,跌跌撞撞走向了衣櫃,他和狐小君的浴巾都掛在衣櫃裏。正要拉開衣櫃門,他一下停了手,這才意識到自己睡迷瞪了,他的腦袋猛地轉向了臥室外——誰在衛生間叫他?


    他把藏在枕頭下的菜刀抓在了手裏,一步步走出了臥室。


    剛才絕對是狐小君的聲音!現在,他要用菜刀對付他最心愛的女孩。


    狐小君隻喊了一聲,就再沒動靜了。


    長城依然不敢開燈,他走到衛生間門口,一下把門拉開,裏麵黑糊糊的。他等了一會兒,然後試探地叫了一聲:“小君……”


    裏麵安安靜靜。


    他又顫巍巍地說了一句:“小君,給你浴巾……”


    裏麵還是安安靜靜。


    他一步步走進去,在黑暗中摸了摸,隻摸到了冰涼而光滑的瓷磚。他蹲下來摸了摸地麵,幹的,沒有一滴水。


    他退出來,把每個房間都看了看,包括另一間臥室,書房,還有給未來那個小寶貝準備的兒童間……都沒有人。他回到臥室,呆呆地在床上坐下來。


    他確定,狐小君回來了,就在這個家裏!


    第二天中午,長城喝光了最後一瓶礦泉水。


    他從來不喝生水,一喝就拉肚子。沒辦法,他隻好出去買水。出門之前,他翻出了一頂毛線織的套頭帽戴在了腦袋上,又在門口聽了半天,確定樓道沒人,才悄悄溜出去。


    他又從西門走出了小區,穿過一條很窄的胡同,來到了大街上。陽光通透,空氣新鮮,汽車川流不息。他憋壞了,就像監獄的犯人出來放風,極其貪戀這陽光這空氣,很不想回家。前麵不遠有個公園,平時,長城從來不去那種地方,現在不同了,他想進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一會兒。


    還沒等長城走進公園,就看見路邊坐著一個盲人,地上鋪著一塊方布,畫著伏羲八卦圖,還有一行字:我們隻了解這個世界的一半。


    長城停下來,在盲人麵前蹲下了,卑謙地叫了一聲:“先生……”


    盲人:“酒色財氣,你想問什麽?”


    長城:“我想見一個人,一個已經過世的人……有可能嗎?”


    盲人:“生死各行其道,想交叉,必須有個扳道岔的。”


    長城:“我想在現實中見到她,而不是在夢中,我想跟她談談。”


    盲人:“女的?”


    長城:“女的。”


    盲人:“你把她亡故的日期和時辰告訴我。”


    長城想了想,說:“2010年12月12號,不對……13號,淩晨兩點多鍾。”


    盲人捏著手指掐算起來,突然,他蒼白的手指猛地一抖,然後把臉轉向了長城,問:“冤死的?”


    長城一陣慌張,不知道該承認還是該否認。


    盲人沒有繼續追問,他說:“你回家等著吧,今天夜裏,她會在她亡故的那個時間出現。記著,你對她說什麽都可以,隻是不能提‘冥’字。”


    長城趕緊問:“哪個‘冥’字?”


    盲人說:“所有發這個音的字都不能提。”


    長城想了想,說:“我記住了。您怎麽收費?”


    盲人說:“1000塊。你先付200塊吧,我不確定能不能成功,如果你真的見到她了,明天再來給我800塊。”


    長城毫不猶豫地掏出200塊錢,交給了盲人,然後就離開了。他沒有再去公園,隻是在附近買了一箱礦泉水,扛著回家了。


    是的,他要跟狐小君談一談,不然他覺得狐小君會跟著他一輩子。


    盡管他很想見到狐小君,但是當黑夜來臨之後,他還是後悔了,不該提出這個要求……不過,雙方已經約好了,想推翻必須通過那個“扳道岔”的,可是深更半夜上哪兒找他去?


    現在,他能做的隻有等待。


    他縮在臥室裏,藏在黑暗中,一動不敢動,反複安慰自己說,那些算卦的十有八九不靠譜……


    時間過得太慢了,好像極不願意接近那個不吉利的時辰。


    長城時不時就拿起夜光電子鍾看一下——


    1:48,1:49,1:50,1:51,1:52,1:53……


    離那個時辰越來越近了!


    接下來果然發生了很多事——1:59,樓下突然傳來了一個模糊的聲音:“什麽人!”好像是保安喊的,好像他發現了什麽可疑的人,接下來就安靜了,沒有人回答他,也沒聽到保安再喊;2:03,樓道裏響起了一個嬰兒淒厲的哭聲,好像被人戳穿了耳膜!不,那應該是一隻叫春的貓。可是,剛到冬天,貓叫什麽春?接下來又安靜了,沒聽到別的貓回應它,也沒聽到它再叫;2:14,廚房裏好像什麽東西掉了,“嘭”一聲,那不是個小東西,很像是掛在牆上的廚具架脫鉤了,摔在了地上,接下來又安靜了,油煙機沒有掉下來,吊櫃沒有掉下來,棚頂沒有掉下來……


    2:21,2:22,2:23……


    一直到了3點鍾,什麽都沒有發生。


    前兩天晚上長城還聽到了狐小君的聲音,今夜他要見她,她反而不出現了!


    長城又等了一會兒,知道她肯定不會來了,於是脫了衣服在床上躺下來。也許,前兩天晚上那隻是幻覺……最近,他的大腦超負荷運轉,很可能出現了幻視幻聽。


    不過他還是睡不著,總覺得狐小君正坐在沙發上吃零食,或者在衛生間裏悄悄地洗澡……他要起來去看看。


    這是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他從床上下來,慢慢走出臥室,借著月光朝客廳看了看,沙發上沒人。他又慢慢走向了衛生間,拉開門,進去摸了摸,還是沒人。這下他放心了,直起腰來,朝臥室走去了……不,應該去門口看看,有沒有人在門外監聽。


    於是,他又朝防盜門走過去,透過貓眼朝外看,樓道漆黑。他不敢弄出響聲,靜靜聽了一會兒,樓道始終一片死寂,看來沒人監聽。這次他徹底放心了,要回臥室睡覺了……


    旁邊是鞋架,上麵立著兩個黑糊糊的東西,那是什麽?


    他彎下腰,把眼睛湊過去一看,頭發一下就豎起來了——那是狐小君的兩隻紫色短靴!它們端端正正地擺在鞋架上!


    狐小君帶長城去筒晃,穿的就是這雙紫色短靴!她死的時候,穿的就是這雙紫色短靴!


    她真的回家了!


    長城猛地轉過腦袋去,盯住了兒童間——那裏麵基本是空的,隻擺了一張小床——此時,有個人從那裏麵走出來了。盡管月色昏黃,長城還是能認出來,她就是狐小君!她一步步挪動,走得十分艱難,不過十分執著,執著地朝長城走過來……


    長城的兩條腿生根了,不會動了。在狐小君離他隻有幾步遠的時候,他終於看清了,她的背上綁著一個木架子!


    背著木架子的狐小君說話了,嗓子很啞,好像一個世紀沒喝水了:“太沉了……你幫我背一會兒……”


    樓下,有隻野貓從垃圾箱旁邊跑過去,消失在毛瑟瑟的枯草中。


    小區外,有個男子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轉悠,時不時地趴在某個店鋪的卷閘門前聽一聽,很難說清他是個流浪者還是個小偷。


    京都郊外,有一輛重型卡車翻在公路旁黑糊糊的壕溝裏,四輪朝天,不知道司機在不在駕駛室裏。


    更遠的山上在刮風,所有的樹都“劈裏啪啦”說起話來。在茂密的樹林深處,有兩棵樹的枝幹合生在了一起,俗稱相思樹,或叫連理枝。前不久,有一棵被砍斷了,它的屍體被拉到了筒晃木材廠,鋸成了一根根木料,又運到了多明鎮的賓館,做成了一個怪模怪樣的木架子,此時,這個木架子就背在狐小君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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