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竟是驟然黑了下來,辟邪有點辨不清方向,俯在流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氣,每一次呼吸,都象往體內吸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僂著身軀,竭力按耐住痛楚,眼前,鮮紅的血液正撲倏倏拍打黑沉沉的水麵。


    辟邪顫抖著手,將插在鎧甲上的箭杆折斷,抬起頭,黑暗的視野裏隻剩下那紅馬騎士靜靜地望過來。


    還活著?很了不起啊。紅馬騎士走得近了,才挽住韁繩,收起長弓,用字正腔圓的中原官話道,你的名字?


    辟邪在頭盔後微笑不語這個世上大概無人記得那叫作顏久的七歲王子了他搖了搖頭,已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過來,左手撈住背後的劍柄,嗆然掣出劍來。


    劍匣中竄出的這一聲咆哮,在人們頭頂肆虐不已,最後愈見清越,龍吟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馬匹紛紛驚退,連那騎士的紅馬也是仰頭嘶鳴,激流中退了兩步。


    辟邪在迎麵的陽光中眯著眼睛,頭盔更將他的麵龐遮得陰暗,因而令人覺得他的血肉早隨右肩上透體的箭傷迅即流逝殆盡,在他鎧甲之下隻是黑沉沉的靈魂。


    紅馬騎士看了看激戰中的大軍,回首對身邊大將低語,便有一騎脫眾而出,揮舞鐵錘上前。紅馬騎士見標下大將一派英武神勇,放心點了點頭,想策馬上岸,卻聽身後眾人驚呼,轉身觀看,隻見辟邪屹立依舊,那員匈奴大將卻已被斬成兩段,隻剩下半身還固執地坐在馬上。


    殺人的瘦弱騎手轉過頭來,鎧甲下的靈魂似乎在陰鬱地冷笑。詭異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劍正散發垂死的戾氣,人群驚怖,竟無一人敢上前發難。


    周遭的人都聽見了那紅馬騎士的大笑,此時渡口在望,不容主帥有失,便有大將進言:


    王


    紅馬騎士看著流火毫不遲疑騰蹄向此飛奔,辟邪長劍淩空遙指而來,一時似有冰屑激於麵龐,竟生生的刺痛,知道了。他有些不舍地挪開目光,道,放箭。


    辟邪自知最後迸發的殺氣已是強弩之末,隨著夜色降臨,眼前漸漸混沌,那些人叢中閃出的弓弩手也成一個個黑暗的陰影而已。


    留不住那紅馬騎士,便留不住這五萬大軍辟邪心中長歎一聲為什麽注定的廝殺偏是這樣的結局?


    似乎為他的怨天尤人激怒,天際頓時驚雷滾滾,大地顫抖不止。


    流火受驚,甩頭悲嘶。辟邪收緊韁繩,戰馬前蹄騰於空中,那撲麵而來的明亮箭雨便突然從他的視野裏消失。後背在落水時拍得生痛,氣息滯煞在咽喉,辟邪先嗆出一口血來。


    你可別嚇我了,不過是從馬上摔下來罷了眼前似乎是九歲的阿納,揉著眼睛哭。


    辟邪覺得混淆紅馬已經送給阿納了,自己又何以再從它背上摔下來?難道是陸過的流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麵龐噴著混濁的熱氣,辟邪在水中摸索到了馬鞍,艱難翻到它的背上。流火猛地騰身站直在半空,河穀中的血色長風透甲進來,辟邪吸了口氣,失血而有些眩暈,因而覺得流火似乎在雲端中飄行多傻?辟邪想,就象驅惡、就象明珠、就象薑放,才剛剛用它胸腹的血肉擋去射來的索命利箭,它卻又將自己從漫天烽火中背出來。


    援軍!周圍的高呼和著隆隆的炮聲,震得辟邪渾身顫抖。


    赤胡深陷重圍,卻正放聲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輾轉在百來人的殘軍中,忘形揮舞馬刀。


    紅色的戰馬突然躍至赤胡馬前,脊梁彎得如同優美的弓背,馬上的少年長劍揮過,叮的擋去攢向赤胡麵門的箭矢。


    走吧。辟邪轉頭向他呼道。


    你怎麽樣赤胡見他罩甲已是浸透鮮血河水,叫了一聲,又將後麵的話硬是咽了回去,魯修呢?


    辟邪搖了搖頭,瞬間的靈台清明之後,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裏還看得見亂軍中的魯修。


    撲向渡口的匈奴先鋒驟然大嘩,一標中原人馬正飛馳來援,為首三人所向披靡,將匈奴充盈的銳氣擊個粉碎,一時糾纏在敵軍陣心中,漸漸殺透重圍。


    撐不到了身邊的涼州騎兵反而歎息。


    他們這不到一百人被敵軍亂箭逼入河心,北岸匈奴射手早挽弓以待,此時鬆了弓弦,蓬蓬箭雨淩空打下,殘軍隻能甘受殺戮。


    上遊衝下來的人馬死屍和此時落水的同袍身軀飄浮在他們腿邊,一張張鐵青的麵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還是中原人。


    魯修!赤胡對著河中大叫,彎腰想去撈水麵的中原漢子,右臂卻先中了一箭,連他自己也險些落水,老子和你們拚了。他折斷臂上的箭杆,便要迎著蝗箭衝陣。


    辟邪連忙喝道:援軍已到,為何此時送死?


    你不也一樣?赤胡反詰。


    辟邪躍入水中,抓住魯修的衣領,將他拖到自己身邊,仰頭對赤胡呼道:他尚有氣息,快隨我泅水往下遊與援軍會合。


    當真?赤胡咚地跳到水裏,遊過來探魯修鼻息,還沒死。他嗬嗬大笑,招呼餘部棄馬下水,掩身在馬匹之後順流急行。


    受命圍殲他們的匈奴騎兵都是大叫,催馬淌水直追。辟邪從死屍上摘下箭壺,扳住鞍橋,躍出水麵開弓施射,眼見追兵應弦落水,胸中那股鬱抑良久的真氣卻挾著肺中的血液噴在頭盔裏。他忍不住俯在鞍頭喘息,隱約聽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強了。


    有人抓住他的腳腕,將他一把拖入水中。


    ※※※


    辟邪覺得時間變化得太快了些,才剛日暮,隻是自己一沉一浮間,頭頂上竟已繁星如織。身體軟弱冰冷,正身不由己地脫離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觸到硬地,鉤在自己鎧甲上的繩索還在不斷拖動,啪的一聲,隻是他自己聽見,透甲而出的箭鏃被折斷在砂石中。


    他應該大叫了一聲,然而卻沒有發出聲音,隻能看著天空,不住透氣。


    辟邪,辟邪,辟邪,辟邪


    這巨吼竟是一聲比一聲響,粗壯的大手抓住自己的雙臂,筋骨被晃得疼痛欲裂。


    住、住手辟邪一掌扇開那人的手。


    李師鬆了口氣,漲得通紅的臉色才緩過來,道:你傷在什麽地方,可別就這樣死了。


    辟邪咬牙道:我本來沒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燦也過來彎下腰,端詳辟邪的神色,道:應是無妨。此處不是敘舊之所。陸過!他和李師扶著辟邪起身,轉頭向遠處高呼,找到了,帶人撤回渡口罷。


    李師跳上馬,就要展臂撈住辟邪的身子。


    不用。辟邪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隨便找了一匹戰馬認鐙而上。赤胡呢?


    誰是赤胡?李師睜大了眼睛四處看。


    黎燦已笑道:你還管他?他卻不似你這般沒出息,又殺入戰團去了。


    東方的星辰卻黯淡,血紅的天際極是耀目,炮聲更是轟鳴不已,想來渡口正激戰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軍差不多都過了河,來援夕桑河穀的人馬不過萬人,領軍的陸過見接應到了辟邪,恐為匈奴大軍包圍,便下令且戰且退,從方才打開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難道連京營也到了渡口了?辟邪看了看身邊的人,回過神來,厲聲問道。


    黎燦道:放心,京營扈駕在出雲,過來的就是我和李師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驕十急信求援,大軍前鋒已從出雲出發,我領的是皇帝的嚴旨,接應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戰死在夕桑河穀罷。


    他學皇帝的強調,有七八分的神似,辟邪想笑,卻懶得牽動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燦和李師牢牢守護在中軍,隻是騎馬,不必再行交戰,有時倦意湧來,閉上眼睛,就覺有人托著自己的後背,小心翼翼不讓跌在馬下。


    一時退至渡口,西北兩翼都是敵軍,苦撐片刻,便匯同了涼州騎兵。陸過驍勇,不過半天的功夫便在這萬人中一呼百應,他一聲令下,援軍頓時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馬過來,對辟邪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樂州大軍,從中調得騎兵一萬,這便率軍在此禦敵,公公且與他二人趕回鑾駕前吧。


    多謝援手。辟邪也拱手道。


    哪裏話。


    流火


    陸過搖了搖頭,已死了。


    辟邪黯然,不知如何對陸過說起。


    陸過卻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戰馬原該死於沙場。


    是。


    李師卻吼道:少提流火了,該殺敵的殺敵,該睡覺的睡覺。


    是。陸過向他一笑,提馬奔回陣中。


    還睡不得覺,辟邪對黎燦和李師道,統領此處涼州騎兵的是漢將劉思亥,我們且去他處。說話間卻覺有人使勁拽著自己的罩甲,嗚嗚地哭。


    別去了,師傅。


    辟邪借著火光,終於有暇看清了小順子的臉,不禁訝然道:你怎麽來的?


    小順子擦著眼淚,道:師傅不記得了?我在夕桑河穀找到師傅的,一直跟在師傅馬後。


    哭什麽?李師道,你師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個屁。小順子罵道,將辟邪的頭盔摔在李師懷裏。


    黎燦厭煩李師和小順子見麵就吵鬧,挽過辟邪戰馬的韁繩,我們走。等他們吵完,隻怕匈奴人已攻下出雲了。


    劉思亥的中軍距渡口不到一裏,緩坡之上,黑壓壓一片壕營尚在。辟邪一行叫開轅門,黎燦笑道:內廷將軍在此,要見你們劉護軍。


    守門的涼州軍士尚在疑惑,辟邪解開罩甲,從中掣出皇帝手諭來,交給他看。


    那手諭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唬了一跳。


    放他們入營。遠處一員涼州大將精赤上身,右臂胸膛上纏滿了繃帶,縱馬過來高叫。


    赤胡將軍。守軍喜道,連忙大開營門,容他們馳入。


    赤胡道:我來向劉護軍稟報戰況,你們如何還不回出雲鑾駕處。


    黎燦道:我們過來看看再走,若此情急,還須往西邊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兩麵夾擊,在此鏖戰的隻有涼州兵馬,田淩那個王八羔子竟無一兵一卒來援,趕到此處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損毀,再過一刻東首讓人渡過河來,連退路也斷了。


    黎燦道:我隨你去請見劉護軍。他轉臉看看辟邪等人,你們在此歇一會吧。


    箭已用盡了,李師也道,我尋些趁手的家夥來。


    圍在身邊的人眨眼間走得精光,夜風吹在辟邪身上,令他冷不丁一個寒噤。小順子忙道:師傅的衣服都濕透了,全用身上的熱氣捂幹它,怎麽會不冷?他解開鎧甲,竟從裏麵拿出個幹幹淨淨的衣裳包裹來,師傅換了幹衣裳吧。


    辟邪失笑道:小順子,你這一套排場是和誰學的?


    七寶爺爺還在時,就教訓過了。


    他伸手要助辟邪脫去鎧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這裏。辟邪左右看了看。此時營帳大多是空的,他隨便找了一座無人的帳篷,在裏麵小心解開鎧甲。可看得見箭杆麽?小順子?身後半晌無聲,辟邪轉回頭,卻見小順子又在擦眼淚,不由嗔道:你怎麽這般沒出息,難怪總被李師欺負。


    我欺負他才對。小順子叫道,隻是看見師傅這樣,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麽?


    小順子見辟邪聲色俱厲,將後麵的話吞了回去,道:沒什麽。隻是傷處離咽喉不過兩寸


    你不是和陳先生學醫麽,辟邪柔聲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順子從靴筒裏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腳麻利地將斷箭拔出。


    辟邪見他包紮得整齊,咳了一會兒,微笑道:終於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過一陣子,就能讓你辦大事啦。


    小順子卻無半點歡娛,憂心忡忡道:師傅傷得重,還是回去吧。


    不要對別人說。辟邪重新披甲,我們還有要事。


    他們帳中出來,黎燦正舉著火把四處尋找,見了他們一疊聲叫:快、快。


    怎麽?辟邪跟著他牽過馬來。


    黎燦道:劉思亥不在營中了,已去渡口督戰。適才探子飛馬來報,田淩守不住了,正要放棄渡口向出雲回撤。


    西方又是一輪殺聲撼天,似乎山巒崩動,黎燦的語聲也頓了頓,動容仰頭觀望,道:看來涼州軍西翼吃緊,全軍崩潰也不過一會兒的事。


    朝廷援軍呢?


    剛剛看過,火龍一般地來了。赤胡撥馬攏過來,半個時辰內就到。


    雖說令涼州軍與匈奴激戰,本是辟邪的用意,但此時容田淩後撤,任涼州軍被圍,憑空折損五六萬精兵卻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雲也不是這般兵敗如山倒的頹勢。辟邪道,赤胡將軍且稟告劉護軍,請他率軍向東翼緩緩回撤,我去田淩處,帶他的兵馬向西與你們會合,撐上小半個時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馬而去,忽而又兜轉回來,道,那田淩是個老奸巨猾的混賬,將軍可不要吃了他的虧。


    多謝提點。辟邪上馬拱手。


    黎燦卻放聲大笑起來。


    有什麽好笑?小順子白了他一眼。


    怎麽了?怎麽了?李師抱著幾捆箭趕回來,見黎燦笑得痛快,茫然追問。


    黎燦對小順子道:我笑竟還有人擔心你師傅吃虧。你不要瞪我,你說這世上沒被你師傅算計過的還剩幾個?


    有啊!小順子執著地追在黎燦馬後,道,我、明珠姐姐


    辟邪聽他報出一個名字來,心中便是凜然一驚,於是回頭喝道:不要說了。


    黎燦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揚鞭疾馳。


    眾人在田淩一部軍前勒馬眺望,隻見一條努西阿河翻滾的都是匈奴大軍的怒濤,在此督陣的竟是剛剛從夕桑河穀脫險回來的魯修。


    公公!魯修滿身鮮血,從擔架上仰起身子急叫,此時震北軍可退不得。


    放心。辟邪道,我們就是為了這個來的。


    田淩呢?黎燦在鬧紛紛的退兵中抓住人便問,見人人都向南方遙指,對辟邪笑道,竟跑得比誰都快。


    要這樣的主帥何用?辟邪在火光中咬著貝齒,咯咯輕笑。


    黎燦聞言掛起長槍,摸了摸腰間的軟劍,辟邪看在眼裏,道:就是如此。


    還等什麽?黎燦當先向南追了下去。


    這幾人亂軍中一樣飛馳如電,不刻便會合前方震北軍,卻見漩渦般的大隊人馬躊躇不行,火把燒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嘩沸騰衝天,比渡口更甚。


    黎燦躍入陣心,高叫:內廷將軍奉旨在此。


    又是什麽內廷將軍?人叢中的田淩揮鞭劈開麵前激憤的諸將,上前怒道。


    辟邪駐馬,淡淡一笑,說到內廷將軍,便隻是我一個。


    田淩怔了怔,旋即道:公公自夕桑河穀脫險,可喜可賀。此番又是什麽指教?


    辟邪環顧四周震北軍將領,見有怯懦垂首者,有奮勇怒目者,人人都漲紅了臉,麵目猙獰,因而道:田將軍此處為了退兵一事,正在爭執麽?


    田淩道:哪有爭執!渡口既然守不住,我自當奉王大將軍軍令退往出雲隘口。


    辟邪搖頭道:田將軍如此一退,正將涼州五萬人馬扔在匈奴虎口之中。要退卻也可以,先將涼州五萬人接應出來吧。


    田淩道:震北軍是皇上的親兵,涼州軍不過是藩王手下蕃兵,若我興兵救他,也有被圍之虞,折損的都是中原子弟,值得麽?


    黎燦勃然大怒,大敵當前,一樣的血肉之軀,有什麽親兵蕃兵之分?


    辟邪亮出劍上靖仁鏨字,火光下高舉於眾將麵前,道:我持天子劍,命爾等接應涼州軍突圍


    矯詔者大膽!田淩不等他說完放聲大叫。


    辟邪回首向黎燦一笑,點了點頭。


    黎燦腰間騰出一道黯然光華,隻在夜色下閃了閃,田淩的首級便軲轆轆滾在他的馬蹄前。


    呸!原先圍在田淩周圍主戰不退的將領都是大快,有人更是唾棄田淩的屍身。


    辟邪擎劍道:別的都不必說了,隨我殺回去。


    匈奴人隻道這一部人馬落荒而逃,正輕騎趕來,見他們反身殺回,措手不及,兩軍糾纏一處,被漸漸向西牽製。


    震北軍與涼州軍之間此時尚有三裏寬的罅隙,已有六千匈奴騎兵奪得一處渡口,向中原軍腹地滲入。


    辟邪道:我待放棄西翼的渡口,要涼州軍東移,與震北軍合圍這六千人匈奴,聯結渡口戰線,就隻怕涼州騎兵不明我的用意,震北軍切入敵後沒有西翼支援,反成孤軍。


    這有何難?黎燦道,不過兩三裏路,我去一趟就是了。


    他說得從容,完全沒有顧及到這一路上遍地都是匈奴人。震北軍中將領上前問道:要帶多少人?


    不用。黎燦摘下長槍,道,不知拿什麽為號?


    辟邪道:我們趁夜色行進,待切入敵後,再舉火。


    好。黎燦飛馬而出,瞬間淹沒在黑暗裏。


    還回得來麽?李師憂慮,不禁問道。


    辟邪笑道:你以為他會硬闖?他可比你聰明多了。


    魯修腿上傷得不輕,由人抬在車上,一直出著冷汗忍痛,此時開口問道:公公所謂的切入敵後,不知從哪個缺口殺入?


    辟邪遠望這一部匈奴大軍黑水般翻滾,道:他們能渡河,我們就不能渡河了麽?他看了看魯修的傷勢,又道,魯將軍的傷不便行動,不如留在後方率軍接應。這孩子,他拉過小順子,就交給魯將軍看顧。


    師傅。小順子急了眼,一把推開辟邪的手,我定是跟著師傅的了。


    軍令可有兒戲?辟邪冷下臉來,將他綁在魯將軍身邊!


    李師見狀對小順子亂作鬼臉,更讓他暴跳如雷,他掙不脫左右的人,隻得叫道:黎燦說得對,師傅竟連我也算計,騙我、騙我。


    辟邪頓時勒住韁繩,回頭盯了他一眼,待我回來再同你算這筆帳。他揮手招呼了五千人馬,滾滾北上。


    未免驚動正在渡河的匈奴人,這五千騎兵迂回東翼,貼著三裏灣險灘衝入努西阿河西進。辟邪估摸時候差不多,黎燦應將策略傳給了涼州統帥,又聽南方殺聲漸緊,知道魯修已按計合圍,便要命人舉火,匈奴西翼卻天崩地裂般地潰動,倒出乎他的意料。


    來得這麽快?他道。


    公公?震北軍將士在一旁催促。


    辟邪點頭,不必舉火了,正是時候。


    殺!這五千人都是放聲高叫,對準河心的黑影放過亂箭,從此缺口中截斷匈奴騎兵退路,向西掩殺。


    待兩軍合圍,迎麵的正是身先士卒的陸過,見了辟邪也是意外的高興,公公怎麽在此?


    辟邪奇道:你沒見到黎燦麽?


    陸過搖了搖頭,沒有。劉護軍見震北軍來援,已緩緩東撤,這裏的匈奴人不斷滲透,我請了八千人馬從河裏抄斷他們的後路。


    李師笑道:和辟邪想的竟是一樣。原來黎燦那小子竟未將話傳到。


    陸過道:原來公公也是一般的計策,不謀而合省卻我們一場苦戰。


    難怪來得如此之快。辟邪道,隻是黎燦的下落如何?


    你才說他聰明,自然不會有事。李師道,為什麽這麽擔心起來?


    辟邪冷笑一聲,卻不理他,隻是問陸過道:西翼戰況如何?現在已聽不見炮聲了。


    陸過道:火炮裏炸膛的便有一半,另外的都燒得通紅。便是炮藥也用盡了。西麵二十裏渡口都是匈奴人強渡,這個缺口是補不回來了。


    這時容不得他們細說,又匆匆奔回本軍中。震北軍和涼州軍自今日起就憋著一股鬱悶之氣,都是本著報仇殺戮的心,此時一邊頂住北來渡河的匈奴援軍,一邊將這六七千匈奴騎兵圍困,刀槍並起不給敵軍留一絲突圍的機會。李師見陣中殺得慘烈,不住歎息,隻是身不由己跟著辟邪輾轉。他二人領著千人直透匈奴陣心,衝散匈奴陣腳,又有南方一股精銳波開浪裂般衝殺進來,遠看為首者槍刃映著慘淡月色,身周已是一團朦朧蒸騰的輝光,無人再敢近身。


    果然還活著。李師道,你看見了麽?他聽不見辟邪做聲,便勒住馬,回頭道,你還好麽?


    辟邪趕上來道:怎麽?


    如此深夜中,也能見他嘴唇白得透明,李師不由問道:難道渡口就傷得重?說話也沒個生氣?


    辟邪不耐煩道:你少管我。靖仁劍隨話音脫手而出,擦著李師肩胛飛擲,李師唬了一跳,回頭見那長劍清脆貫透敵軍胸膛,那敵軍的馬刀堪堪揮到自己馬前,便嗆然落地。辟邪奔馬上俯身從屍首上拔出劍來,回頭冷冷道:小心了你自己吧。


    李師卻不死心,提馬圍著辟邪轉了個圈,道:難不成剛才一通亂箭,射到你了?


    辟邪冷笑道:我武功高你數倍,連你都安然無恙,我怎麽讓他們傷到分毫。


    李師卻不依不饒,百忙之中追上來道:你明明已經受傷,何必硬撐?不如退出去,直奔出雲罷。


    辟邪笑道:要是怕殺人,你可以先走。


    李師氣得眼前發黑,跟在他馬後就是一通亂吼。他的咆哮曆來駭人聽聞,反倒嚇退不少敵軍。遠處黎燦見他高聲咒罵,不明所以,殺出一條血路過來,問道:你們在做什麽?


    李師指著辟邪語無倫次,麵色鐵青難看。黎燦見狀笑道:我道有一天辟邪會被你氣死,卻不料今天他先氣死了你。


    辟邪厲聲道:哪裏有閑暇說這些個?他隻道自己聲色俱厲,李師和黎燦卻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不由互視一眼,都不再問,一前一後引著他殺出戰團。


    轟然炮響,近在咫尺,南邊的天空火光衝天,冰川瀉地般的行軍之聲將此地淒厲的喊殺遮蓋地沉悶,匈奴殘軍麵麵相覷,中原強援在後,愈發凶狠,不容敵軍棄械。


    陸過見兩軍之間的缺口已然彌補,對岸卻是數萬敵軍淌水來援,再行戀戰定致腹背受敵,便招呼後撤。退了二十裏,煞住敗勢,重新集結整齊。那樂州步兵的槍陣滿山遍野地過來,將退兵放入,在前鋒結車為營,八十門火炮列陣,向北猛轟。


    匈奴人渡河十五萬,令中原在努西阿渡口失地四十餘裏,此時見火炮厲害,受命休整,也不窮追,炮聲也漸漸地止了。


    黎明時分,努西阿靜靜猶如地獄血河流淌,再無人爭渡,數十裏渡口拋下遍地死屍,在陽光下默然浴血。中原將士倚槍假寐,等待炙酷的殺伐暑氣隨著日頭越升越高,當頭籠罩。


    小順子隨魯修撤回後方,尋了匹馬,人群中穿梭,在天亮時才找到辟邪暫住的帳篷。到正午時,炮聲又響了起來,中原前線豎起密密麻麻的箭樓,弓矢大作。辟邪一行在撼天殺聲中遠離戰場,地勢向出雲偏高,在緩坡上駐馬回首,隻是一片煙塵,恍若隔世。


    辟邪看著陸過握緊了巨弓,逡巡不去,便道:陸兄是想回去?


    是。陸過回過頭來道。


    那也須請了旨意。辟邪道,向皇上稟明,沒有不答應的。


    出雲隘口的壕營極是忙碌,火炮箭樓等都架設的差不多了。京營也將槍陣挪到前鋒,騎兵守在明晃晃的禦帳前,馬不卸鞍,遍地都是擦拭兵刃的士卒。早有人在外看望,見辟邪等人回來,歡呼著層層稟報了進去。皇帝拋下駕前奏報軍情的大將,也匆匆從帳中走了出來。


    你們都還好?皇帝拉起辟邪來上下打量,見他麵龐白得沒有人色,不禁急問。


    辟邪笑道:奴婢極好的,皇上垂問,奴婢惶恐。


    你們呢?


    陸過和黎燦知道這第二句才是問自己的,都叩稟無恙。


    辟邪道:奴婢有軍情回稟。


    進來再說。


    皇帝的書房已設好,吉祥屏退眾人,請皇帝放心密談。


    辟邪道:皇上恕罪,努西阿渡口還是沒有守住。


    一條戰線上竟分不出兵來麽?皇帝已知道了大概,一針見血地問道。


    奴婢此去才知道震北軍與涼州軍隔閡極深,各自為戰,沒有絲毫相互援助之心。王驕十年輕,其父死後勉強當此重任,軍中尚有人不服,軍令難行。


    原來確有此事皇帝想到王舉一死,拋下的是這等爛攤子,很不是滋味。


    那震北軍中有人倚老賣老,不顧大局,更怯懦不戰,幾致渡口崩潰,其中以大將田淩為甚,奴婢已奉天子劍,將其斬於軍前。辟邪道,奴婢看,皇上在此統領震北、涼州、洪州、樂州四部,固然是穩妥,但若無大將統領在軍前,也有貽誤戰機之慮。


    說得有理。皇帝道,你心中可有人選?


    辟邪搖了搖頭,開始咳嗽起來,皇上容奴婢告退


    皇帝看著他漲紅了臉,握著手帕的手指微微地抽搐,不忍道:快回快回,召太醫看看。


    不必,奴婢睡一覺便好。他愈咳愈烈,無暇顧及和皇帝說話,匆忙退出帳外,小順子已上前扶住。


    快回帳中。辟邪神色焦急,踉蹌走得甚快。剛到帳中便一頭栽倒在床,蜷縮成一團,緊緊按住胸前忍痛,口中吐息艱難,卻不肯哼一聲。


    師傅小順子竟比他抖得更厲害,讓辟邪一把拉住手。


    半晌辟邪才緩過氣來,放開手第一句話竟道:哪裏都不要去,你若告訴別人,我就先殺了你。


    他雪白的麵容,冰冷的語聲,看來竟似屍首在說話,嚇得小順子一個冷戰。


    是,我不說。小順子突然放聲大哭。


    我還沒有死,你哭什麽?辟邪啼笑皆非,有些眩暈地想解開鎧甲透氣,雙手卻抖作一團,最後隻得扶住榻上的案子喘息。


    師傅捏斷了我的手小順子抽抽噎噎道,痛、痛


    辟邪一怔,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看。


    他撈起小順子的胳膊,一邊看一邊咳,最後一記猛嗽,眼見將小順子的袖子噴得殷紅的一片。師徒二人一瞬間都楞住了,半晌都沒有出聲。


    ※※※


    入夜時炮聲卻更近了,中原大軍西翼仍在不住潰退。匈奴人在西翼受阻,未及強攻三裏灣以東渡口,王驕十與洪定國固守如常,因而涼州護軍烏維便領涼州騎兵匯同劉思亥一部,以騎兵與匈奴人平原上交戰。


    辟邪醒來時身周悄寂無人,摸到一邊的宮衣穿了,想叫人,卻甚懶得開口。聽得小順子在外低聲道:剛剛看過,似乎是要醒來的樣子,你再等一等?


    黎燦笑道:那便不必了,知道沒事了,我便要趕著回稟李師要緊,他中了一箭,卻變得太爺一般。


    辟邪忙起身,慢慢走出來。


    師傅!


    李師怎麽了?辟邪啞著嗓子問。


    黎燦道:還好,腿上中了一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回來包紮一下便可以走動,我叫他老實呆著,不然現在已過來煩人了。


    那就好。辟邪笑了笑,人都哪裏去了?


    小順子道:皇上軍前督戰,侍衛和京營跟去了大半。


    啊,黎燦撫掌道,我卻忘了道賀。你這內廷將軍可是做定了。皇上已頒旨,薑放統領中原兵馬,辟邪封作內廷將軍,暫領京營呢。


    多謝。辟邪嗤笑一聲。


    小順子上來勸道:師傅再歇一會,睡到明日早上便都好了。


    辟邪搖頭,走一走,透透氣。


    他衣裳一如平常結束得整齊,月光下人更是白得觸目。黎燦跟著他前行,似乎能聽見支撐他身軀的冰雪般的元氣在逐漸消融的聲音。


    我們不知道你還中了一箭。黎燦道,以你的身手,怎會如此?


    辟邪淡淡道:那人的箭,天下又有幾個人能躲得開?你遇見了他,不妨試一試。


    這話說給我聽倒罷了。要是李師聽見


    辟邪已然笑了起來,躬起身咳了兩聲。


    北方的死劫就是一個水字。黎燦突然笑道。


    辟邪回過頭來,也是噗哧一笑,那瘋話你還記得?


    你不也記得?黎燦道,不知他說得對不對?


    算對吧。辟邪輕撫胸膛,隻是不知道來得這麽快。


    順著緩坡,可以越過雪白的聯營望向努西阿,看見的戰場隻是星星點點的戰火。黎燦絞盡腦汁似的在想什麽,辟邪不禁笑道:命運這種東西是想不透的。


    黎燦看著他,所謂的水字,就一定是這努西阿河?


    還會是哪裏?看到平日飛揚跋扈的黎燦如此躊躇,辟邪越來越覺得有趣。


    黎燦伸了個懶腰,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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