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炎到達出雲隘口時,已是閏六月八日了。六月二十日、二十一日間努西阿渡口激戰之後,連雁門關一樣戒備森嚴,不容百姓出入。霍炎等人執官牒手令才勉強入城,之後幾次三番會知雁門總兵官,說明自己乃是奉旨前往禦前侍駕的文官,請他開城門放行,那總兵官卻道:不差這幾日。如今放你等出去,若平安無事,是我的運氣,若雁門稍有差池,我卻吃不了兜著走。


    霍炎道:總兵大人,太後的懿旨言道:即刻啟程,不可遲誤


    皇上身邊缺的不是你們這樣的文官,如今少的是能征善戰的大將。你自己願意陣前送死,總兵官瞥了一眼他身邊的郭亮,可總不能拖著別人墊被啊。


    正是正是。郭亮連忙道。


    再者,軍中凶險,你們手無縛雞之力,怎麽保得住自己?且不要說你了,總兵官揮著手中的軍報,道,皇上身邊的內廷將軍,何等的英雄,最後也不是重傷?


    內廷將軍?霍炎疑惑道,哪裏有這麽個官職?


    不曉得,那總兵官笑道,皇上說有就是有了。說起來探花定認得的,青衣總管辟邪就是了。


    重傷?霍炎恍然大悟後悚然一驚,皇上呢?


    他的意思是皇帝總和辟邪形影不離,辟邪重傷,皇帝定是岌岌可危。


    皇上無恙。總兵道。


    話雖如此,霍炎卻更是心急如焚,又熬了一日,到閏六月四日,聽說出雲隘口堅守如故,雁門關才開了城門,讓霍炎等人啟程奔赴前線。


    霍炎在出雲城門前出示成親王的手令,又問皇帝的行鑾。


    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守城的兵士笑道,皇上的行鑾可不在出雲城中。現今城裏隻有傷兵。


    那麽皇上聖駕現在何處?


    就在城下壕營。


    郭亮開始歎氣,霍炎卻哦了一聲。早覺皇帝是位頗有英武之氣的君主,現今看來,敢與將士同守險地,更是不凡了。


    皇上身邊有個內臣受了重傷,想必現在城中吧?霍炎問。


    內臣?那兵士想了想,難道說的是內廷將軍?


    霍炎仍是忍不住笑了,正是。


    你認識?那兵士頗有豔羨之色,可惜內廷將軍也不在城中,應當正隨駕駐紮在壕營裏。


    那還算好。霍炎由衷地道。


    這位老爺往行鑾去,倒不妨替小人傳個話兒。


    傳個話?霍炎笑道,他實在想不出這兵士能有什麽話會對皇帝秉奏,一時不敢胡亂答應他。


    卻聽那兵士道:請轉告內廷將軍,雖然他是個太監,我們卻十分佩服他,待哪日他領渡河決戰,可要記得帶上我們出雲城的人。


    霍炎道:我記下了。


    他與郭亮掉頭往西方壕營去,郭亮沉默半晌,突然道:原來做了將軍竟是這般的神氣。


    霍炎道:不盡如此吧?哪個大將的聲名不是出生入死掙來的。


    嗯。郭亮點了點頭。


    折騰到壕營轅門前,已是日頭偏西了,在皇帝帳前求見,原以為已近日暮,皇帝說聲免,明日再見,便可自己回帳休息,豈知內臣道:皇上樂州軍營去了,天黑後才回來,兩位是等在這兒還是回去呢?


    這便讓他二人無可奈何。


    自然是等皇上回鑾。


    那好。那小太監也不理他們,轉身便躲回帳中打盹。


    霍炎和郭亮麵麵相覷,站在夕陽下左顧右盼,指望有熟人經過,好有個計較。站了一會兒,霍炎忽覺有人在身後拉自己的衣裳,扭頭卻見一個十七八的小太監衝著自己微笑。


    小順子公公。霍炎喜道。


    小順子低聲笑道:兩位老爺可憐見的在這裏傻等,奴婢師傅讓請二位帳裏坐,一會兒萬歲爺轉來,奴婢師傅必先知道的。


    多謝多謝。兩人如蒙大赦,跟著小順子在營帳間轉了幾個彎。


    小順子站定挑簾子,引二人入帳。霍炎仔細打量這座講究氣派的大帳,從方位看,似乎就在皇帝行鑾之後,因此不敢亂動。小順子請二人坐了,端上熱茶和點心來,道:兩位喝會兒茶,看會兒書,萬歲爺便回來了。


    書到處都是,說汗牛充棟也不為過,霍炎笑道:辟邪公公遠征千裏之外還帶著這麽多書,可見還是個學問家。


    奴婢師傅即便有這麽些書,也得有人肯背到這兒來。小順子咯咯地笑,還不都是皇上的書。


    郭亮正取了一本在手中,聞言立時嚇得失手落在地上。


    不打緊,不打緊。小順子道,早前賞給奴婢師傅了,郭老爺看吧。


    哦。郭亮放寬了心。皇帝的藏書中不少是孤本古籍的謄本,郭亮讀了這麽些書,也是從所未見,他是個嗜讀的人,看了一會兒便入了迷。


    小順子見是機會,向霍炎使了個眼色,悄悄領他到後帳去。


    裏麵的辟邪披了件紗罩衣在肩上,敞著懷,懶洋洋坐在榻上,除了臉色蒼白些,倒仿佛在消夏,而不是重傷之後的體弱之態,此時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書,向著霍炎微笑。


    六爺。


    探花爺。


    兩人相顧一笑,重逢之後都煞是喜悅。


    小順子搬了椅子過來請霍炎坐,拿手在脖子下方比劃一下,傷在此處,不得多說話,探花老爺多包涵。


    霍炎驚道:竟是這般凶險的傷!


    辟邪笑道:這就算很好了。八千子弟,回來的隻有六百人。若非援軍趕到,隻怕是全軍覆沒。


    在雁門就聽說了努西阿渡口大戰,想不到是如此慘烈。霍炎歎道。


    小順子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沒有法子的。


    辟邪用手中的扇柄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少多嘴。


    是。小順子摸著腦袋嘟嘴退到外麵去。


    辟邪道:霍探花親自來了就好,能將京中事原原本本稟告皇上。


    正是。霍炎整肅精神,把他在京中所見所遇如實對辟邪說了。辟邪卻不答話,將案頭兩個抄出來的折子給霍炎看。


    霍炎匆匆看完成親王的參本,已然渾身是汗,再將另一個掐頭去尾的折子讀罷,不禁叫了一聲:怎會如此?若我沒見過這折子,如實上奏,皇上豈不將我視作搬弄是非邀功請賞的小人?


    辟邪一笑,這倒不至於。他伸手將第二個沒有具名的折子從霍炎手裏抽回來,放在桌子的小抽屜裏上了鎖。


    霍炎皺眉道:皇上一會兒召見,必定要問這件事,六爺看我如何回稟是好?


    辟邪道:於步之這件事皇上尚不知道,卻也瞞不過幾日,地方官失蹤,布政使衙門少不得上奏,探花先不必理會。


    是。霍炎舉著成親王的折子道,可是這個


    這件事上探花爺可不能有半點隱瞞。如果實情就如成親王所奏,萬事大吉;若非如此,探花爺知情不報,便是天大的罪過。


    六爺說得有理。霍炎想了想,我卻隻管將我所見如實上奏,皇上若問我的見解,我便說沒有見解罷了。


    辟邪按著傷處忍笑,搖頭道:這可說不通了。探花爺不必有顧慮,且想皇上若如此親信成親王,還要留探花爺在京城麽?盡管將自己的揣測直截了當地說了,萬事有我。


    霍炎笑道:半天就等六爺這句話呢。


    還有一件,至於那船中還有沒有人,探花都不要再多說一個字,否則後患無窮。


    霍炎頗多疑惑,辟邪卻因話說多了,咳起來,小順子奔進奔出地打手巾捶背,霍炎不好意思再坐,便要告辭。


    小順子卻道:霍老爺既然遠道來,不知路上有沒有新鮮的見聞,有興致的話,說一個讓奴婢長長見識。


    小順子公公跟著六爺出生入死,見得大場麵比我多,這是笑話我呢。


    小順子麵有得色,笑道:哪裏哪裏。


    霍炎卻被他提醒,想起出雲城守軍的話來,如實轉述給辟邪,又道:我不知這內廷將軍是什麽時候封的,此時給六爺道賀,不知算不算晚了。


    辟邪笑道:這是皇上的玩笑之語,若連探花爺都當真了,叫我何處自容?


    霍炎本對這個封號不以為然,見辟邪如此說,也是一笑,不再多言。


    此時有人在外叫道:小順子,小順子。


    大概是皇上從樂州營中起駕了。小順子連忙走出去。


    辟邪拉住霍炎的手,低聲道:探花爺,那守城兵士說的話,可不要再說給別人聽了。


    那是自然。霍炎一邊點頭,一邊歎氣。


    回來了,回來了。小順子走進來請霍炎快行,到外間見郭亮仍是聚精會神讀書,忙上前劈手奪過他手中的書來,拉著兩人轉到行鑾帳外,剛立定,便聽鈴聲亂響。


    兩位老爺,皇上就快到了,跪候吧。


    小順子抽身就走,留下他二人匍匐在地。霍炎感覺著地底傳來的震動,知道皇帝的鑾駕越來越近,垂著頭,聽見鈴聲一撥撥地過來,最後到處都是馬蹄聲,轟隆隆似乎從自己都上碾過去似的,片刻之後滿地煙塵,嗆得他透不過氣來。一時再無蹄聲,身後是內臣們的腳步響,霍炎眼光裏終於瞥見明黃色的衣擺,剛要叩頭請安,卻聽皇帝道:這不是霍炎麽?可遲了好些天了。


    臣霍炎恭請皇上聖安。回皇上的話,臣等滯留雁門多日不得出關,因此到得晚。


    郭亮也跟著磕過頭。抬起頭來看,隻見皇帝黝黑的麵龐,身軀比從前更加雄偉,濃眉蓬塵塵沾滿了土,似乎老了兩三歲的樣子,乍一看他提著馬鞭的模樣,儼然就是一員沙場的主帥。


    霍炎因而笑著讚道:皇上好一派英武人君的風采。


    難道看起來越發的象武夫了?皇帝很高興,隨便湊趣了一句,又道,起來吧,一會兒叫你們。


    是。


    霍炎和郭亮在外靜靜地等候,不刻吉祥傳出話來道:傳皇上的口喻:兩位愛卿遠來辛苦,著回營休息,明日禦前當差。今天就不見了。


    不出霍炎意外,他揣測皇帝必然單獨召見,趕緊回去換了衣裳,一會兒便有內臣來召,中書舍人霍炎禦前說話。


    這裏自然比不得宮裏的排場,雖然鋪了厚厚的氈毯,但霍炎跪的不是地方,仍能感覺膝下坑坑窪窪咯得疼,隻好不停地出汗。


    好在皇帝不刻就疾步出來了,一疊聲叫平身,還賜了座。霍炎少見這等禮遇,他的性子不會受寵若驚,又見辟邪跟著慢慢走出來在皇帝下首的凳子上坐了,更在心中道了一聲沾光沾光,向著辟邪點頭示意。


    朕留你在京裏,想不到你上軍前來,你這是領了誰的手令?


    臣奉的是太後懿旨。霍炎道。


    皇帝象是自言自語,垂首喃喃道:太後怎麽會想起的?


    霍炎不好做答,猶豫間辟邪的眼色已使過來,向著他微微點頭。


    霍炎道:臣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太後看了禦前呈上京的折子,知道皇上案牘勞頓,特地給成親王的口諭。


    是嗎皇帝想了想,又問,你出京前,離都還安靜麽?


    臣出京晚了幾日


    皇帝已然開始微笑了,晚了幾日?


    是。霍炎道,懿旨命臣即可啟程,臣打點完行裝,便登程出發,走了半日才想起幾件要緊的東西沒帶,又折回去了。


    知道了。皇帝道,你滯留京中的幾天,可有什麽特別的見聞?


    霍炎道:六月二十日,臣在成親王府門前的路上看見了寒州知府於步之。


    朝廷裏可出過讓他上京的公文?


    沒有。霍炎斷然道,隻是寒州布政使蔡思齊替他告過病假。臣尾隨他到了慕冬橋碼頭,見他從船中迎出三個人來,其中一個年輕人確實是黑州口音。臣又跟隨那三個人,卻在天刑大道附近失去了他們的蹤跡。臣急奉太後懿旨,不得不速速出京,此後的事便不知道了。


    皇帝笑道:卻不說你知不知道,你覺著於步之和那幾個黑州人是什麽用意。


    霍炎有辟邪打過了保票,便毫無顧忌,直截了當道:皇上親征在外,藩王的心思總會活絡,臣覺得他們不是善意,若於步之也攙和在其中,與成親王自然脫不了幹係。


    不可誹謗親王。皇帝沉下臉來。


    是,臣罪該萬死。霍炎知道皇帝差不多問完了,就勢跪在地上叩頭。


    辟邪也不失時機地痛咳起來。皇帝揮了揮手,去吧。


    帳中便隻剩下皇帝和辟邪兩個人,皇帝靠在椅子裏歇了一會兒,對辟邪道:你今日可好些了。


    好得太多了。辟邪笑道,皇上連日裏奔波,奴婢隻是借著傷勢躲起來偷懶,皇上垂問,真是讓奴婢惴惴的。


    聽你這麽閑扯便知道你的日子是極好過的。皇帝大笑,朕看你仍是不能走動的樣子。


    走遠路怕是還不行。辟邪道,隻能陪皇上聊聊天罷了。


    那就聊聊景儀。皇帝將成親王的折子摔在奏案上,朕就是想不通一件事,景儀為什麽急著將那個祝純殺了。怪就怪在,景儀若真想對朕不利,緣何竟放棄了這麽好的機會,將東王出首?


    奴婢也疑惑。辟邪微微蹙起眉來,似乎在細想。


    要不就拿於步之來問。皇帝狠狠地道,照霍炎的說法,於步之是東王和景儀之間傳遞消息的人。


    辟邪搖了搖頭,於步之是拿不到啦。成親王若曾有過大逆不道的念頭,於步之已然被他滅口;若成親王真如他奏折上所說是替皇上打探東王動向,那於步之不是畏罪自殺,便是攜家眷出逃,幾千裏之外,如何找得到他。


    那就眼睜睜看著景儀玩他的花樣?


    還不是眼睜睜地看著?辟邪笑道,就算成親王一萬個不臣之心,皇上又能將他如何?坐纛親王出個意外,那可真是後院起火了。


    皇帝冷笑不已,辟邪接著道:奴婢看成親王和藩王勾結並不劃算,成親王當前還不會有任何異動。


    為什麽?


    奴婢說實話,皇上恕罪。


    說。


    皇上忘了,如今的儲君還是成親王啊。


    皇帝真的被嚇了一大跳,就好比長了多年的膿瘡突然被人捅破,裏麵流出來的膿水還是會讓人覺得觸目驚心。皇帝嗬的一聲坐直了身子,半晌之後,才幽然透了口氣,那就是在回京的路上


    辟邪的目光流轉在皇帝的臉上,眼中瞬間勃發的寒意慢慢消退不見,終於靜靜地道:有奴婢一日的舍命效忠,便有皇上一日的高枕無憂。


    我知道,我也信。皇帝看著他冰潔無暇的神色,點了點頭。


    辟邪不願在此事上糾纏過久,話鋒一轉,道:皇上今日回來得遲了,卻不知樂州營中有什麽議論。


    皇帝道:如今突在最前的是洪涼兩州的騎兵,正成犄角之勢。今日涼州護軍劉思亥打了個比方,倒也有趣。


    是嗎?辟邪道,他有什麽妙論?


    他說,現在中原大軍的軍型就似乎一隻大螃蟹,洪涼兩州的騎兵就是兩隻蟹螯,哪有不死死鉗住對手的道理。


    辟邪撲的一笑,他還是這般


    還是?皇帝問。


    早就聽說劉思亥是個詼諧有趣的人,雖然是漢人,但在涼州人中口碑很好。辟邪風清雲淡地遮過,接著道,他主戰自然是有道理的,不過洪定國卻不願此時消耗兵力吧?


    還用說?皇帝道,他自然是一萬個不樂意了。劉思亥主張蠶食匈奴突出的兵力,洪定國卻力主西翼全麵反攻。


    嗯。辟邪點點頭,洪涼兩州各執一詞,他們的分歧對皇上不無好處。薑放又怎麽說呢?


    薑放似乎是同意劉思亥。皇帝回想道,有用震北軍做他接應的意思。


    辟邪笑道:那是自然的。


    皇帝問:他們從前都是震北軍中的人,認識是肯定的了。難道交情很好?


    辟邪道:十幾年前,震北軍中還有北軍三俊的稱呼,說的就是賀冶年、薑放和劉思亥了。這三個人都是相互欠了多少條性命的交情。


    原來如此皇帝恍然,你看劉思亥的策略可對?


    對是對的。辟邪道,不過,這種戰法要兩部人馬行軍時辰上要掐得準,稍有不慎,便有孤軍被圍之虞。況且,匈奴人也聰明得很,就算一次、兩次讓我們得手,也不能總讓我們占這等便宜。奴婢雖覺有些勝算,卻不知該不該冒這個險,不如今夜就陪著皇上去薑放帳中商議個清楚。


    皇帝興致高漲,笑道:正是,我們也該瞧瞧他升官後都在做什麽。


    吉祥來請皇帝晚膳,辟邪便回到自己帳中,命小順子服侍更衣。


    讓你打聽的事都確定了麽?他問道。


    小順子道:就如上回稟告師傅的那樣,夜夜如此,決計無錯。


    好。辟邪在昏暗的燭光裏微笑。


    薑放的營帳靠近京營中軍,騎馬緩緩過去,也不過兩刻鍾的功夫。皇帝穿著便衣,不想驚動太多的人,隻帶了吉祥和辟邪在身邊,遊雲謠最近寸步不離皇帝,現在自然在前為他們開道。


    薑放的營中極安靜,小校都是他從京營中帶出來的人,精神抖擻地立於營門前,遊雲謠下了馬,道:皇上駕到,薑大將軍接駕吧。


    皇帝沒有在營門前停留,徑直入內,見薑放甲胄整齊,大步出來,對辟邪笑道:在京裏,朕隻道他舉重若輕,有神仙般的逍遙,如今看來,薑放竟是個嚴肅的大將,


    吉祥笑道:萬歲爺見他穿得體麵才這麽說。若奴婢也置上幾身行頭,定也叫萬歲爺刮目相看。


    皇帝對薑放大笑道:薑放聽見了沒有,朕身邊的人可覺得你中看不中用呢。


    薑放叩頭道:臣打仗就靠一個嚇唬人,皇上說中了。


    皇帝跳下馬來,讓他們起身,見高高瘦瘦的一員大將立於薑放身後,剛才熱鬧,沒聽清楚他報名,這時問道:你身後的是劉思亥麽?


    是。劉思亥笑道,可見臣更是不中看的,竟沒讓皇上瞧見。


    劉卿怎麽在這裏?皇帝覺得要和薑放議論戰法,有他在更是順便,便很高興地問。


    劉思亥道:臣與薑大將軍夜夜商討戰局。


    皇帝道:你不是在涼州軍中麽?這裏回去隻怕路極遠了。


    馬快也就是半個時辰。劉思亥道,涼州軍中還有大將烏維,也是驍勇的戰將。現今他是涼州騎兵的主帥。


    薑放請皇帝入帳,一邊將辟邪指給劉思亥看。辟邪自始至終都是默默微笑,這是劉思亥第一次遇見這位內廷將軍,於是上前拱手道:久仰公公大名了,日前努西阿渡口一戰,多蒙公公援手。


    辟邪謙道:奴婢奉旨行事,沒有半分自己的功勞,劉護軍多禮了。


    劉思亥笑了笑,是。


    皇帝已在薑放的椅子上坐了,眼前案上擺著釅茶,鋪滿了軍圖,朱筆勾勾畫畫,看來是兩個人筆跡。


    你們以茶當酒,夜談兵法,倒是意氣相投得緊。皇帝道,不知商量出什麽結果來了?


    薑放道:臣以為洪涼兩州兵馬突於最前,正如匈奴右穀蠡王一部南突一般,我軍不對其分割包圍,敵軍隻怕會搶在前麵動手。一旦涼州軍被圍,匈奴人就直接兵臨出雲壕營了。


    以你們所見,洪王世子所謂西翼全線反攻,可有勝算?


    薑放道:西翼反攻雖說是遲早的事,但臣覺得還不是時候。


    劉思亥也道:聽聞匈奴均成單於的王帳已然東移,距渡口不過六十裏路程,西翼定是他們重兵所在,與其反攻西翼,不如東翼兵馬渡河,直插其軟肋。


    薑放接著道:若在突出部份打幾個小小的蠶食戰,倒能分散匈奴兵力,東邊長途奔襲,勝算更大。


    這兩人是一般的心思,一搭一檔說得默契,皇帝也忍不住笑了。


    聽說你們是多年的好友了,果然心意相通。


    劉思亥道:原先在震北軍中,年輕人就少,隻得臣幾個人整日裏胡鬧,無意間立下些功勞,更是跋扈得緊,自然受罰也在一處,要說交情,真真是被打出來的。


    眾人大笑,跟著又將如何布兵,如何出擊,如何調動洪州兵馬俱細細地商議過了。幾近三更,皇帝才心滿意足,道:明日就將此計議同眾將說了,我們也和匈奴人一樣,聲東擊西。


    辟邪笑著咳了兩聲,道:皇上,匈奴人是聲東擊西,咱們可是聲西擊東。


    正是。劉思亥也笑。


    皇帝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了,辟邪也不能久坐,便要起駕回去。薑放和劉思亥恭送聖駕出營,仍覺意猶未盡,看架勢要徹夜長談。皇帝走出一段路,還能聽見他們說笑,他回頭看了看辟邪,見他冷然垂著目光,沒有半點適才的高興。


    你覺得劉思亥其人如何?皇帝回到行鑾,特意到書房來問辟邪。


    辟邪已躺下休息,此時連忙起身,將小順子屏退在外。


    薑放乃不世的豪傑,將來是皇上的肱股之臣,辟邪道,他在京中逍遙灑脫,卻無一個真正有交情的朋友。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二人如此投契,可見劉思亥也是上將之資。


    確實。皇帝道,你看調他到震北軍中如何?


    辟邪搖了搖頭,劉思亥侍奉涼王已逾十五年,就算調過來,他心裏的君主仍是涼王。況且,必隆此人有勇有謀,是個胸襟開闊的明主,不計他漢人出身,多年來始終如一重用不疑。就象薑放一般,得皇上重用,自然終身報效聖恩,他們一樣的人品,想必劉思亥這點氣節還是有的。


    皇帝歎了口氣,可惜了。


    是可惜了。辟邪也道,然後按著嘴輕輕嗽起來,等著皇帝說出正文。


    皇帝道:撤藩是遲早的舉措,待這場大戰過去,不過就是五六年內的事,到時替朕領兵的還不就是薑放?他和劉思亥這種交情,日後倒是棘手得很。


    辟邪目光流轉,最後慢慢地道:皇上想得深遠。


    君臣二人就這樣突然沉默,皇帝有些懊悔和慚愧,不知再怎麽起頭說下去。


    皇上恕罪。小順子走進來,道,京營裏有人打架,問辟邪是不是過去。


    那便過去吧。皇帝道。


    奴婢告退了。辟邪跪了跪,便扔下皇帝斷然走了。


    閏六月中,劉思亥與洪定國各占據西南、東北兩路,對匈奴右穀蠡王一部不時奇兵偷襲,交戰幾日間,便殺傷敵軍近五千人,將中原聯營又向北推進二十裏,自努西阿退兵以來,這是中原軍中了不起的戰果了。


    涼州和洪州騎兵也各損一千騎,對皇帝來說,自然是一箭雙雕的好事。在洪州營中,卻是怨聲載道,以洪定國為首,夜夜密議,想方設法推托掉這項軍令。


    至閏六月十五日,洪涼兩州騎兵愈見疲憊,急待休整。薑放不願放棄眼前戰果,便命樂州騎兵出戰。這些騎兵幾乎都是新丁,領兵的也是少在陣前的將官,一樣的仗,卻被他們打出個傷亡慘重來。


    皇帝不悅,召來薑放道:這麽多的傷亡,還不如用洪涼兩州的兵馬吧。


    皇上,薑放看了看皇帝身後的辟邪,見他不動聲色,隻得自己道,這些兵不練,不打,如何成器?今後如何成為皇上手中的親兵?


    皇帝笑道:朕隻是怕這些親兵,最後都白給了閻王。


    薑放道:隻需有久經沙場的大將領兵,這些新兵都能極快曆練的。


    大將?皇帝道,難道你要自己上陣麽?


    薑放笑道:臣還不至於如此著急請戰。昨日劉思亥的意思,是他替樂州帶兵。


    涼州將帶樂州兵?皇帝不由拔高了聲音,薑放,你說的是這個意思麽?


    是。薑放道,臣現在替皇上總瞰全局,想的是如何將這仗打得漂亮,既然涼州軍也同歸皇上麾下,如何不能用其大將。


    辟邪笑道:大將軍說得是。


    皇帝回頭看著辟邪,說得是?


    兵是要實戰練出來的。辟邪道,不過皇上也缺曆練過的大將,陸過很好,不如跟著劉思亥。


    薑放喜道:辟邪想得周全。


    皇帝點了點頭,薑放,你這裏用武將的心思看待全局,固然不錯。可你不但是朕的大將,還是朕要緊的佐臣,你想過樂州軍、震北軍的將來麽?難道要涼州大將在軍中立威立信?


    是。薑放想了想,道,是臣欠考慮。


    辟邪道:大將軍,現今不如讓劉思亥仍帶著涼州軍與洪王世子一部換下樂州軍,命陸過率震北軍在後接應。


    這樣不也好?皇帝道。


    是。薑放領命告退。


    皇帝不由歎了口氣,同劉思亥在一起久了,共謀共劃,薑放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場?


    劉思亥今後確是個麻煩,辟邪看著皇帝,爽快地道,現在大戰,還有機會,日後皇上回鑾,想要翦除涼王羽翼可就難了。


    翦除?


    辟邪一笑不語。


    皇帝抬起眼來,慢悠悠打起了扇子,這件事,不能不說凶險。


    是。辟邪道,第一得罪涼州人,第二又恐為薑放所知。所以皇上不能辦這件事,奴婢也不能辦這件事。


    那麽皇帝蹙著眉想。


    辟邪微笑,洪定國正閑著


    閏六月十七日,劉思亥與洪定國受命再戰,自東西兩路包夾敵軍孤營。一個時辰前細作尚報知敵軍毫無防備,待劉思亥率部趕到,卻不見敵軍蹤跡。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殺機四伏,劉思亥頓覺不妙。洪州騎兵總是比涼州兵馬晚到戰場,這次也不例外,劉思亥命人飛馬報知洪州軍,前方可能中伏,一邊急命本部人馬撤軍。不過退了十裏,便遭匈奴人伏擊,涼州八千子弟苦戰不脫,洪州軍卻遲遲沒有來援。


    其時陸過已調至震北軍中為將,領薑放嚴命,為涼州、洪州騎兵接應,得知涼州軍中伏,飛騎趕去相救。到戰場時,涼州騎兵已不斷敗出重圍,匈奴的大將將紅馬駐於坡上,靜靜看著腳下的混戰,也不命人窮追,隻是嚴令將劉思亥等千多精銳圍困,


    陸過與劉思亥有過並肩作戰的交情,當即殺入戰團解救,重圍中總覺一騎貼在身邊,他回首看去,見是中原將士的打扮,也不是很在意。


    劉護軍。他距劉思亥已很近,便放聲招呼。


    劉思亥向他點了點頭,卻猛地一顫,胸中流矢跌於馬下。


    陸過大驚,順著暗箭的來勢扭身觀看,卻不見有匈奴人在身後,而那如影隨形的騎兵也早卷入戰團,不見了身影。


    這一戰下來,涼州損失千騎以上,多虧陸過救援及時,大多精銳得以脫圍。隻是劉思亥戰死,連屍首也未搶回,出人意料。


    劉思亥在涼州的人緣很好,他營中徹夜舉喪痛哭,驚動樂州將領紛紛前去祭拜。薑放極是悲痛,在靈前默然無語。


    一時有人通報道:內廷將軍到了。


    辟邪在涼州軍中已有盛名,烏維親自迎出來,引他到靈前。辟邪素衣拜了拜,回首對薑放低聲道:從戎多年,必有這麽一天,所謂死得其所,卻比許多人強得多了。他的目光在人叢中瞥去,落在陸過身上,靜靜一駐。


    陸過凜然一個寒顫,辟邪已對眾人道:陸過接應不力,致劉護軍陣亡,奴婢帶來皇上口諭,陸過聽旨吧。


    陸過忙撩起戰袍叩頭,辟邪宣示皇帝諭旨,將陸過調回京營當差,不再領兵了。


    謝恩吧。辟邪冷笑,陸將軍這便回京營去。


    臣陸過謝恩,遵旨。陸過叩過頭,在眾人同情的歎息聲中慢慢退出帳外。


    裏麵人終於忍不住嘩然,圍著辟邪和薑放道:此事與陸將軍無關,請內廷將軍和薑大將軍奏請皇上收回成命。


    陸過聽著帳中的喧囂苦笑,仰頭看著微微缺蝕的明月,熱血中,白日裏激戰的炙熱和暗箭的陰冷仍在不住交戰,讓他倍受煎熬。


    既是陸兄將劉思亥屍首藏匿,可見已猜到了八九分。有人在他背後突然道。


    似乎是刀鋒輕輕拂過咽喉,陸過驚得如同渾身血液從毛孔裏迸出。他僵硬地回首過來,見辟邪雪白的衣衫,雪白的麵龐,正迎著月色緩緩綻開笑容。


    倒不如放開了吧。就像替陸過說出了心裏話,辟邪清淡的口吻裏,有那麽一點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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