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保定有國學生某,將入都納貲,謀得縣尹。方趣裝而病,月餘不起。忽有僮入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趨出逆客。客華服類貴者。三揖入舍,叩所自來。客曰:“仆,公孫夏,十一皇子坐客也。聞治裝將圖縣尹,既有是誌,太守不更佳耶?”某遜謝,但言:“貲薄,不敢有奢願。”客請效力,俾出半貲,約於任所取盈。某喜求策,客曰:“督、撫皆某最契之交,暫得五千緡,其事濟矣。目前真定缺員,便可急圖。”某訝其本省。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何問吳、越桑梓耶?”某終躊躕,疑其不經。客曰:“無須疑惑。實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壽盡,已注死籍。乘此營辦,尚可以致冥貴。”即起告別,曰:“君且自謀,三日當複會。”遂出門跨馬去,某忽開眸,與妻子永訣。命出藏鏹,市楮錠萬提,郡中是物為空。堆積庭中,雜芻靈鬼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


    三日,客果至。某出貲交兌,客即導至部署,見貴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貴官略審姓名,便勉以“清廉謹慎”等語。乃取憑文,喚至案前與之。某稽首出署。自念監生卑賤,非車服炫耀,不足震懾曹屬。於是益市輿馬;又遣鬼役以彩輿迓其美妾。區畫方已,真定鹵簿已至。途百裏餘,一道相屬,意甚得。忽前導者鉦息旗靡。驚疑間,見騎者盡下,悉伏道周;人小徑尺,馬大如狸。車前者駭曰:“關帝至矣!”某懼,下車亦伏,遙見帝君從四五騎,緩轡而至。須多繞頰,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長幾近耳際。馬上問:“此何官?”從者答:“真定守。”帝君曰:“區區一郡,何直得如此張皇!”某聞之,灑然毛悚;身暴縮,自顧如六七歲兒。帝君令起,使隨馬蹤行。道傍有殿宇,帝君入,南向坐,命以筆劄,俾自書鄉貫姓名。


    某書已,呈進。帝君視之,怒曰:“字訛誤不成形象!此市儈耳,何足以任民社!”又命稽其德籍。傍一人跪奏,不知何詞。帝君厲聲曰:“幹進罪小,賣爵罪重!”旋見金甲神綰鎖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幾脫,逐出門外。四顧車馬盡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間。細認其處,離家尚不甚遠。幸身輕如葉,一晝夜始抵家。豁若夢醒,床上呻吟。家人集問,但言股痛。蓋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寤。便問:“阿憐何不來。”──蓋妾小字也。先是,阿憐方坐談,忽曰:“彼為真定太守,差役來接我矣。”乃入室麗妝,妝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異。某悔恨椎胸,命停屍勿葬,冀其複還。數日杳然,乃葬之。某病漸瘳,但股瘡大劇,半年始起。每自曰:“官貲盡耗,而橫被冥刑,此尚可忍;但愛妾不知舁向何所,清夜所難堪耳。”


    異史氏曰:“嗟乎!市儈固不足南麵哉!冥中既有線索,恐夫子馬蹤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勝誅耳。吾鄉郭華野先生傳有一事,與此頗類,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鯁受主知,再起總製荊楚。行李蕭然,惟四五人從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皆不知為貴官也。適有新令赴任,道與相值。駝車二十餘乘,前驅數十騎,騶從以百計。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時先之,時後之,時以數騎雜其伍。彼前馬者怒其擾,輒訶卻之。先生亦不顧瞻。亡何,至一巨鎮,兩俱休止。乃使人潛訪之,則一國學生,加納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價召之使來。令聞呼駭疑;及詰官閥,始知為先生,悚懼無以為地。冠帶蒲伏而前。先生問:‘汝即某縣縣尹耶?’答曰:‘然。’先生曰:‘蕞爾一邑,何能養如許騶從?履任,則一方塗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歸,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憑。”先生即令取憑,審驗已,曰:‘此亦細事,代若繳之可耳。’令伏拜而出,歸途不知何以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蒞任而已受考成者,實所創聞。蓋先生奇人,故信其有此快事耳。”


    聊齋之公孫夏白話翻譯


    保定有個監生,打算到京城去花錢買個縣官做。剛整理行裝要出發,就生病了。他一病就是一個多月不能起床。一天,忽然書童來向他稟報:“外麵來了一個客人。”他一聽有客,忘記了自己的病就出去迎接。一出門,見來人衣服華貴,像個貴人,就連連拱手請客人進屋。客人坐下後,他便問貴客來意。客人說:“我叫公孫夏,是十一皇子家的座上客。聽說你整理行裝要去活動個縣官做,我認為你既然有誌氣,何不活動個太守當,那不更好嗎?”監生謙遜地表示感謝,說:“我的錢太少,不敢有更高的想法。”客人聽了,表示願意幫忙,幫他出一半錢,並約好時間叫人到他住所去拿。監生很高興,要求給以引薦。客人對他說:“總督、撫台都是我的好朋友。隻要有五千貫錢,事就能辦成。眼下真定地方缺額,可快一點辦。”監生認為真定是本省內的地方,在當地做官不好。客人說:“你真傻!隻要有空子可鑽,管它本省不本省的!”監生心裏不踏實,仍猶猶豫豫,總懷疑這事有點荒唐。客人進一步說:“不用懷疑,我實話告訴你吧!這個官是陰間的一個城隍缺職,你壽限已經盡了,注了死名冊,趁此機會辦理辦理,到陰間還可榮華富貴。”說完就要告別而去,臨走還再囑咐:“你自己先準備著,三日內再見。”騎上馬就走了。


    監生忽然睜眼一看,想了想,原來是個夢,但他相信夢裏的一切是真的,就與妻子說了永別的話。並拿出所藏的銀子,買了紙元寶一萬多提,一時郡中的這類東西全被他買光了。把紙元寶堆在院子裏,加上紙紮的童男童女、紙馬、紙牛等物。一起點上火,日夜焚燒,燒的灰有小山那麽高。到了第三天,那個客人果然來了,監生便拿出錢交給他兌現。客人收了錢,就領他到了部院。見一個貴官坐在殿上,監生便跪拜在殿下。貴官略問了問他的姓名後,便勉勵他為官要清正等,拿任命書給他,監生便叩頭謝恩而去。


    監生當了太守,自認為出身監生,地位卑賤,如果沒有大隊車馬,沒有好的服飾加以炫耀,不足以震服部下。於是他買上很好的車馬,還打發鬼役用彩車接來了美妾,各項準備工作剛剛就緒,真定郡的儀仗隊就來接他。他跟著儀仗隊,一路走著,人們夾道歡呼,他十分自得。大隊人馬正走著,忽然前麵領路的鼓樂停住了。旌旗也放倒了。他正驚疑問,又見前麵騎馬的人都下了馬,一起跪倒在路旁,並且漸漸縮小,人縮到一尺高,馬縮到如貓大。他車前的人報告說:“關帝神來了!”監生一聽,也害怕了,急忙下車跪在地上。一抬頭,遠遠看見關帝騎著大馬,後麵跟著四五匹坐騎,慢慢向他走來。神長的是絡腮胡子,不大像人世間所畫的肖像那樣。然而種態威嚴,兩隻眼很長,一直長到耳朵邊。關帝走進前來問:“這是什麽官?”隨從回答:“真定太守。”關帝說:“小小的一個太守。怎麽這麽威風!”監生聽了,嚇得毛骨悚然,身子覺得一下縮小了許多。他看了一下自己,像個六七歲的小孩子。關帝叫他起來,一塊跟在馬後走。


    走了不多時,道旁有一座宮殿,關帝下馬進了殿,朝南坐下。命人取紙、筆給監生,先叫他自己寫出籍貫、姓名。監生寫完呈上,關帝一看大怒,對他說:“看你寫的錯別字這麽多,字也不成樣子,真是個市儈小人.哪裏能當民官!”又命人查他的德行錄,有一人跪奏,沒有聽到說什麽。關帝嚴厲地說:“你投機鑽營罪還小些,買爵討官罪惡太大!”於是就有兩個金甲神人拿了鎖鏈出去,又有兩個小神捉住監生,脫去官服,摘去官帽,推倒在地打了他五十大板,直打得腚上的肉都幾乎掉了下來。最後把他攆了出去。


    監生出門後,四下一看,車馬都沒有了,覺得渾身疼得不能走路,便趴在草叢裏休息。仔細辨認了一下周圍,這地方離家並不遠。幸好覺得身子很輕,輕得走起路來像樹葉一樣。他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家。忽然覺著像做了個夢一樣,睜眼一看,自己還是躺在床上呻吟。全家人都來問他,他啥也不說,直喊腚疼。在此以前,他一直閉著眼像死了一樣,已有七天了。到現在,他才明白了一切,便問家人:“阿憐為什麽沒來?”——原來阿憐是他愛妾的小名。先是有一天,阿憐正與人說話,忽然說:“我丈夫當了真定太守,派人接我來了。”說罷就進屋梳妝打扮,打扮完後就死了。這事到今天才隔了一夜。家人說完,認為這事很奇怪,監生卻完全明白。隻有悔恨而已。他叫人把阿憐的屍體留下,不要埋葬,等她蘇醒過來,可是一直等了幾天仍沒還陽,才埋葬了。


    監生的病漸漸好了,可腚瘡卻更厲害了,半年後才能起來走路。自己常對人說:“我官和錢都沒有了,而且還受到陰間的刑罰,這些我都能忍受;但不能忍受的是我的愛妾不知道哪裏去了,一到夜晚便不知如何消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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