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營帳中——


    裴書臣指尖搭在聞衡手腕脈搏之上,探了片刻,眉頭微蹙。


    這脈象……


    “他可曾吃過什麽藥物。”


    季川並不知季昌寧和裴書臣的關係,便實話實說,將季昌寧贈藥之事,一一說明。


    “這藥是有什麽問題嗎?”


    裴書臣眉間皺痕,愈發加深,這藥——他分明記得,是時序政耗盡氣血練得,一枚在自己這裏,一枚在他那。


    竟是不知何時給了季昌寧。


    孽緣……再怎麽防患,竟也是沒有防住。


    “沒事。”


    裴書臣將紙張放下,並未言明其中之關係,沉思片刻,朝季川招了招手。


    “過來。”


    季川走上前。


    “將紙上所記,熬成湯藥,切記這藥需越濃稠越好。”


    “啊?”季川有些犯愁,“老小子不愛吃苦,他平日裏半分苦、酸之物,都難以入口。”


    “熬出來,他不喝怎麽辦……”


    裴書臣微微挑眉,看向聞衡,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我在,他不敢不喝,去吧。”


    裴書臣手底下,還真沒有吃不了苦的孩子。


    很早年前,聞衡那時也才七歲有餘,剛剛進府拜師。


    剛來幾日,日日欺負時序政,把秋庭桉寫了整整一月有餘的策論,數萬字,全部潑水澆濕,麵目全非。


    百般淘氣,惹得裴書臣不喜,整日把他喚到身邊,逼著他學武。


    每每淘氣,偷懶,便用竹鞭抽他,直到他身上淤青,見血為止,一連幾月未曾鬆過手。


    那小模樣,當時別提多可憐,哭喊的撕心裂肺,整日抹著眼淚鼻涕。


    裴書臣隻當看不見,狠勁往疼裏打。


    打完,還要把被竹鞭抽過的地方擦幹淨藥酒。


    藥酒刺激傷口,雖好得快,但卻猶如再受一遍刑罰。


    當時全府上下,也就秋庭桉心軟,脾氣溫和,不同他計較,見他晚間被師父罰跪,不許吃飯時,會偷偷留下些許糕點,放到他書桌之上。


    那些時日,聞衡對秋庭桉格外依賴,幾乎每日都要纏著秋庭桉好一陣子,才肯回去休息。


    時序政也小,秋庭桉是他的阿兄,突然來了個混小子,同他搶阿兄,自然心中不滿。


    那小子又不知分寸,常常欺負他,將他東西砸的滿地都是,又將他壓在地上揍。


    一來二去,兩個人,你追我趕,竟也慢慢在歲月流逝中長大。


    後來的事,就是另外的故事。


    裴書臣還記得,聞衡九歲那年。


    某日清晨,冬日天寒,雪還未停,裴書臣正在屋中練筆之時,小家夥鬼鬼祟祟的溜進來,偷偷摸摸的朝他身後望了一眼,又迅速跑上前去。


    著急忙慌的模樣,一看就是有什麽心事。


    裴書臣頭也不抬,手中筆走龍蛇,墨香縈繞。


    那小東西卻好似十分焦急,又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怯生生湊上前去,伸出一隻手指,輕戳著裴書臣的胳膊。


    “師父——”


    “怎麽了?”


    裴書臣擱下筆,起身轉過身來,見他還穿著裏衣。


    “頭發亂糟糟的,不梳洗一番,過來做什麽?”


    聞衡扯著裴書臣衣袖,湊到他麵前,小聲問道,“師父,您在幹什麽呀?”


    “練筆。”裴書臣理所應當道。


    “啊?”聞衡撓了撓腦袋瓜,疑惑的看著他。


    “師父……師父能教衡兒嗎?”


    聞衡仰頭問道。


    “學識?”裴書臣有些意外。


    那小子平時搗亂就不錯了,哪還有一日閑著看書,連字都不願意多寫。


    “不是這個,是這個……”聞衡拉著裴書臣的手,走到一旁,指著桌子上的幾張字畫。


    那是裴書臣前幾日畫好的山河風景圖。


    “師父,您教衡兒這個,好不好,衡兒想學。”


    裴書臣雖是嚴厲師父,但若是膝下孩子想學什麽,他倒不會推辭,當即取了新的紙張,在身前留下空位。


    將毛筆擱入他的手中。


    “來,先學握筆。”


    彼時裴書臣正是身量適中,意氣風發,一頭青絲整齊束起,隻簪了一支白玉簪子。


    清風徐徐,拂過他的麵龐,額前碎發,微微揚起。


    聞衡握著筆,裴書臣便站在他身後,將他圈在懷中,大手握住聞衡的小手,帶著毛筆,在紙上劃出筆鋒。


    “你看……這樣是為單勾。”又道,“手腕用力,不要放縱自己懈怠。”


    屋外大雪紛飛,屋內暖爐焚燃,溫熱的大手,包裹著他的小手,聞衡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冷意,隻有滿心的溫存。


    “師父畫的真好看。”笑意盈盈,滿目歡喜。


    “這是你的畫作,為師也隻是輔助而已,是你自己賦予了它美。”


    “因為你,所以它有了價值。”


    四個人後來長大,為什麽都成了心理內核極其強大的人,這與裴書臣的教育,脫不了幹係。


    裴書臣或許手段狠厲,可他的教育觀念,


    卻是極為正確。


    小小的家夥,趁著裴書臣不注意,將手中的毛筆蹭到了裴書臣臉上,隨後小手捂住嘴巴,笑個不停。


    “師父……師父你看!”


    裴書臣微微蹙眉,抬手擦了擦臉,見自己臉上被畫花了,也不惱怒,隻無奈搖搖頭。


    隻是精力都在身前聞衡上,沒注意到身後,三個孩子,偷偷上前。


    時序政突然大步,從身後捂住裴書臣的雙眼,淘氣的笑道,“師父!你怎麽變成大花貓了?哈哈哈……”


    裴書臣猝不及防,一時被他唬住,伸手就要去抓他,卻被秋庭桉拽住了手臂,一個重心不穩,朝後踉蹌了幾步,差點跌倒。


    季昌寧淺笑著,將四個人提前準備好的生辰禮物,放在麵前的書桌上,輕聲說道:“師父,生辰快樂——”


    彼時,季昌寧的嗓音還很清冽幹淨,如同高山之巔的泉水。


    隻是……說完便偷偷隱去了身影,他不想在這大喜的生辰日,惹得裴書臣厭煩。


    便很是自覺的準備躲回角落……


    時序政一把拉回了他,“太子哥哥不許走!佑兒陪你——”


    說罷,手指緊握著季昌寧的手腕,將他拉回大家視野中——


    秋庭桉輕笑,也走過去,將季昌寧拉了過去,道了一句,“師兄,我們要一起的,一家人。”


    “好——”季昌寧淺淺一笑,微微點頭,跟著他們,站在眾人之中。


    四個半大的孩子,恭恭敬敬地走到裴書臣麵前,齊聲說道:“師父,祝您福、壽、安、康!”


    財迷的小時佑歪著腦袋瓜,“師父,您生辰有紅包嗎?”


    一時之間,逗得眾人皆開懷大笑。


    裴書臣嘴角噙笑,捏了捏時序政的鼻尖,“有——都有!”


    “最是缺不得你這個小財迷的——”


    四人出身皆不凡,禮物更是華貴,且都是精挑細選,最能顯出心思的。


    可裴書臣出生權臣世家,什麽樣的珍寶沒見過,看什麽都稀鬆平常。


    反而是自己孩子們的心意,最為珍貴。


    那一日,屋外鵝毛大雪,洋洋灑灑,飄落在窗欞上,映著燭光,將窗欞染得一片白曉。


    屋內歡聲笑語,回蕩在整個庭院,笑聲衝散了滿地積雪。


    那一年,裴書臣是第一次過真正意義上的生辰。


    是有家人陪伴,沒有任何功利、陰謀的生辰。


    也是此後……多年裏,唯一的一次。


    ……


    時光轉瞬即逝,十幾年的時光,恍如昨日。


    回憶如同洪水,傾瀉而下……


    回過神,裴書臣看著麵前,安靜躺在榻上的聞衡……


    什麽時候,那個會怯生生扯著自己衣袖,個頭還沒有自己半大高的小孩。


    已經成了——為千萬人遮風擋雨,沙場上百戰不殆的鎮國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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