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周是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本來。


    他想著,可以借著糧食被燒,陛下更需要南方漕糧為改革鋪路的機會,讓天子願意釋放,還在詔獄裏的伏闕諸臣。


    但現在。


    這場大火如果說是天火,就要承認是自己江南士人所為,就要把江南士人和朝廷的矛盾激化,讓天子有正當理由收拾江南士人。


    比如。


    限製江南士人的科舉機會。


    限製江南士人的做官機會。


    繼續加江南的稅。


    等等。


    所以,朱希周隻能否認這是天火。


    可錦衣衛發現了隕石,還說隕石真寫了“江南士人所為”的文字。


    這在朱希周看來,要想讓天子否定這是天火,主動否認這是江南士人所為,自己這邊隻能拿“老老實實提供漕糧的條件”為妥協,來達到讓皇帝同意的目的。


    然而。


    這樣一來。


    朱希周不得不承認,以順利提供漕糧為條件的這張牌,就不能再用來救伏闕諸臣,隻能先用來求皇帝否認這場大火是天災了。


    這自然讓朱希周非常失落。


    禮部尚書毛澄等江南出身的官員也非常失落。


    但他們現在也同朱希周一樣,別無選擇,隻能跟著說:“臣等附議。”


    朱厚熜這時隻在心裏冷笑。


    隨後。


    朱厚熜就道:“你們說他不是天火,朕也覺得他不是天火,但是有人偏偏篤定他是天火。”


    說著。


    朱厚熜就將雙手一擺,放在了椅扶上,看向了鄧繼曾和沈酌兩言官:“朕再給你們兩個一次重新陳狀的機會,你們告訴朕,這到底是不是天火?”


    朱厚熜是不希望這場大火被定成天火的。


    因為今日這場大火一旦被定成天火,將來再發生別的火災,也會被定義成天火。


    那樣下去,天下想影響皇帝的勢力,都會熱衷於製造天火。


    這也算是君權天命有弊的一麵。


    即會讓人以“天”的名義來對抗皇權。


    但好在君權天命也有利的一麵,那就是君權既然天授,那天子就是唯一可以合法解釋天意的人。


    所以,這場火災到底是不是天火,最終還是會由朱厚熜自己來定。


    但現在。


    為查到幕後主使,朱厚熜需要先問問這兩個一開始堅持咬定這次糧食被燒其實是天火所燒的言官。


    鄧繼曾和沈酌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他們倆現在恨死了王安這些錦衣衛。


    因為王安這些錦衣衛明顯壞了他們的計劃。


    他們本來以為,這次在朝堂上,是能夠成功把這次的事件定性為天火的,進而成功讓皇帝妥協,讓士林對他倆更加有好感的。


    但是。


    現在他們要是再承認這是天火,那就會得罪江南士人。


    這是他們不願意看見的。


    畢竟,他們現在站出來就是為了討好士人,提高自己名望的。


    結果他們要把占天下士林統治權的江南士人給得罪了,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可如果他們不承認這是天火,就又是打了自己的嘴,會讓皇帝有正當的理由懲辦他們。


    理由就是他們前後不一,有欺君之嫌。


    所以,鄧繼曾和沈酌犯了難。


    想了一會兒。


    鄧繼曾先決定如實交代,暗想:“這事自己不摻和了,畢竟當朝錦衣衛太厲害,爭取士林名望的事太凶險,自己還是趁早脫身為好!”


    於是。


    鄧繼曾直接跪下來道:“陛下恕罪!臣也是聽一位和尚說的,這和尚法號圓音,一向以善預將來有名,臣與他接觸時,他就告訴臣,說元夕佳節,將有天火,臣不曾想會應在南新倉,也就信以為真,如此陳奏起來。”


    “臣也一樣!”


    沈酌見鄧繼曾開始老實交待,也跪下來,如實陳奏起來。


    “竟然是一個和尚在背後搗鬼。”


    朱厚熜這時言說了一句。


    然後。


    朱厚熜就看向鄧繼曾和沈酌:“朕姑且先信你們,但是不是真的,一切得等抓到了這和尚再說,你們要配合好錦衣衛去抓這和尚。”


    鄧繼曾和沈酌皆稱不敢撒謊。


    吏部侍郎朱希周這時又說道:“陛下,這事涉及我江南士人的聲譽,臣請陛下,讓錦衣衛抓到這僧人後,交由三法司公開會審!”


    禮部尚書毛澄也跟著道:“臣附議,陛下,為安江南士人之心,臣認為,當由三法司公開會審。”


    “臣附議!”


    “臣亦附議!”


    許多南直官員都紛紛站出來,甚至還有不是南直的官員也站了出來。


    很明顯,這些官員都對這事關江南士人清譽的事很在乎。


    朱厚熜頷首。


    他也想通過這種方式看看,那和尚背後還有沒有人。


    在朱厚熜看來,敢燒他糧食的人,不會背景簡單,一定是得到了很多士族大家的支持,才做得到這件事。


    “首輔梁儲、倉儲侍郎邊憲,錦衣衛千戶王安到清寧宮來見朕。”


    “其餘皆散朝。”


    朱厚熜這時宣布了散朝。


    他現在需要仔細問問邊憲和王安關於這次糧食被燒的事。


    管理南新倉的直接責任是倉場侍郎邊憲。


    自正統朝三楊主政後,全國糧儲就改成了由文官管理。


    而一邊管京師糧儲的文官,要麽掛戶部尚書銜,要麽掛戶部左右侍郎銜,且直接向皇帝負責,不用向管戶部的戶部尚書匯報。


    自從總督倉儲戶部尚書鄭宗仁倒台後,新任總督倉場的官員就成了邊憲。


    邊憲是從寧夏巡撫任上升進京的,是北方籍的官員。


    曆史上,他最大的功績是在花馬池紅兒山,與韃子交兵,五日間七次獲勝。


    史書上還評價他發奸讞獄如老吏。


    由此可見。


    邊憲不是庸官,至少在處事上是很精明的。


    當然,要不是這樣,朱厚熜也不會讓他總督倉場。


    但邊憲也有劣跡,那便是被言官彈劾他在寧夏巡撫任上克扣了大量軍餉,還在山東巡撫任上縱賊養寇。


    不過,朱厚熜相信邊憲再貪,也不敢真在自己任上,把自己管的糧食給燒了。


    可現在,就是發生了這樣的事。


    所以,朱厚熜需要好好問問他。


    “你是總督倉場的,怎麽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朱厚熜這麽問後,邊憲就跪了下來:“陛下明鑒,臣是被下麵的管糧小吏給害了,待糧食走水時,臣去查問管糧吏員,發現他們大多逃了,還有幾個選擇了自殺,這讓臣一時都不知道該問誰!”


    “你就這麽無能,讓一群小吏給耍了?”


    朱厚熜問道。


    邊憲道:“陛下,他們可不是一般的小吏!臣早就查過,他們雖然名冊上來自各地清白之家,但他們其實大部分都是來自江南大族,臣若不是去一個個了解,聽其口音,查其飲食,也發現不了,但陛下,事實就是如此,倉場的小吏大多都是來自江南的大族,我大明的糧倉也其實早就控製在江南大族的手裏。”


    朱厚熜聽後不由得閉眼,隨後又問道:“你就沒辦法對付?”


    “陛下,臣本想換了他們,可就在臣準備調熟悉可靠的老吏時,他們就察覺了,就有言官彈劾臣昔日克扣軍餉、縱賊養寇。”


    “臣也因而難安,不得不一拖再拖,幸而陛下未聽從他們的,真罷了臣,讓臣有了信心,準備尋由頭罷免了這些小吏,可還沒來得及,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讓臣不得不承認,他們這是告訴臣,臣敢換他們的人,他們就敢燒糧!”


    邊憲說到這裏就叩首欲哭道:“臣鬥不過他們,臣甘願認輸,亦甘願伏罪!”


    邊憲接著就嗚嗚真哭了起來。


    “你的意思,這事是江南大族幹的?”


    朱厚熜問道。


    邊憲道:“臣豈敢欺瞞君上。”


    邊憲說著就從袖中拿出一份名單來:“這是臣已調查到的關於倉場吏員真正的來曆,請陛下過目,陛下自可從中看出,他們背後是不是都來自江南大族。”


    朱厚熜從秦文手裏接過了這份名單,在看了後,沒有多言。


    對邊憲的話,他也不能全信。


    因為南北士族素來都是水火不容,互相潑髒水。


    不排除邊憲是狗急跳牆,把南方士族拉出來頂鍋,而為自己開脫。


    甚至可能這邊憲自己也不讚成改製,所以才故意縱容小吏這樣做,然後在皇帝責怪時,用這種方式為自己開脫。


    當然。


    朱厚熜也不能否認,由於江南識字率更高的緣故,天下無論是官員還是吏員都以來自江南的人居多,不排除這些人早已在背後結成了一張龐大的關係網。


    所以,在朱厚熜看來,這邊憲不能殺,殺了可能真逞了江南大族的意。


    但不能不懲,不懲就會逞了北方大族的意,也會讓後麵總督倉儲的官員覺得管倉失事也沒什麽大不了。


    朱厚熜也就在這時說道:“朕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造成此事,但一個失職之罪,你是逃不了的!念在你是軍籍官員的份上,饒你死罪,但活罪不可免!”


    “傳旨,將邊憲流放遼東,充為小吏,抄沒家產,以賠此次所燒糧食損失,如果其家產不夠,就讓他九族來賠,若拒賠,一並流放遼東!”


    朱厚熜沉聲說道。


    邊憲不禁一怔,大哭而拜:“陛下,臣真的冤枉啊!”


    朱厚熜沒有多言,隻讓錦衣衛把邊憲拖了下去。


    既然天下吏員快被南方壟斷,那他就幹脆把邊憲貶為小吏,變相增加一些來自北方的小吏。


    接著。


    朱厚熜看向了王安。


    王安這時也微微顫抖起來。


    邊憲的下場,讓他很是害怕,害怕自己也被流放邊鎮。


    “傷嚴重嗎?”


    朱厚熜這時問道。


    王安微微一愣,隨後眼淚奪眶而出:“回,回陛下,臣不,不嚴重!”


    朱厚熜隨後又問起王安關於那晚具體的情況來。


    王安則詳細回答說他們這些協助這些看守糧食的錦衣衛,遇到了大量善戰死士。


    他不得不執行另一項計劃,先帶預備隊逃走,派人去請外援,而自己則帶人暗中觀察這些人在殺了他們錦衣衛後會怎麽做。


    而王安等在發現這些人在陸續燒了糧食離開後,就把計劃中提取備好的隕石丟進了火堆裏,還把這些人丟的隕石給拿了回去,同時還暗中跟蹤了這些人,拿住了一個落單的,搜到了這人身上的火石。


    朱厚熜能想象得到他們昨晚經曆了怎樣的凶險。


    朱厚熜這時隻問道:“你們協助看守倉場的錦衣衛陣亡了多少人?”


    “除臣和陸炳外,都死了,有的還被他們故意丟進了火堆裏。”


    王安咬著牙說道。


    朱厚熜聽後也不由得捏拳。


    他對此是感到很痛心的。


    這都是他從王府帶來的骨幹,死一個就少一個。


    以後補充的錦衣衛再優秀,也會少了這一層從藩邸就與他朱厚熜關係。


    可現在,朱厚熜還不知道最後是誰在在背後搞鬼。


    朱厚熜聽王安這麽說後,就對秦文道:“告訴王京,讓他寫個奏本,把陣亡者列在上麵,朕要重重撫恤他們家屬!另外,背後主使要盡快抓到,好給朕的這些忠烈之士報仇!”


    秦文拱手稱是。


    王安則更加感動,不禁再次叩首而謝。


    朱厚熜又問王安:“陸炳現在在何處?”


    王安道:“他在看押那個被我們捉住的小吏。”


    朱厚熜頷首。


    且說。


    鄧繼曾和沈酌在退朝後就與錦衣衛的人一起來了圓音和尚所在佛寺。


    圓音和尚則懵逼地看著衝進來的錦衣衛和鄧繼曾和沈酌。


    “他就是圓音和尚。”


    鄧繼曾還說了一句。


    沈酌跟著道:“沒錯!他就是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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