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嘉靖元年十月初的時候。


    在朱厚熜派郭勳等南下清丈時,六部等中央衙門就盯上了火耗歸公後的這筆收入。


    “戶部題請暫截火耗銀,以補賑遼東造成的虧空,待地方需要錢時再撥便是。”


    “工部題請暫截火耗銀,以補重修乾清宮造成的虧空。”


    這天,內閣首輔梁儲就在禦前提到了這事。


    “不允!”


    “不給地方給足錢,他們會大著膽子繼續去貪!”


    “中央各衙門的虧空,自己想辦法去解決!別指望著拿這筆錢去擦屁股!”


    朱厚熜想都沒有想,就拒絕了這些朝廷各部衙的請求。


    他很清楚地方衙門要是沒錢,會對底層百姓搜刮的多厲害。


    反正就是層層壓榨。


    他要是敢讓地方衙門沒錢,地方衙門就敢讓百姓更慘。


    不過……


    朱厚熜也因此不由得下定決心,將來要好好整頓一下戶部、工部、禮部、太仆寺、光祿寺這些中央衙門。


    因為按理這些衙門的收入都不少,結果一個個都虧空嚴重。


    不必說戶部的田賦與鹽課。


    更不必說工部的竹木抽分與漁稅。


    哪怕……


    隻是管宮廷夥食的光祿寺,每年額定收銀就高達二十四萬兩!


    差點就抵上兩淮鹽利的一半了!


    可報上來的支出卻高達四十萬兩白銀!


    朱厚熜也沒想到自己和後宮諸人光是在吃飯這一塊就會用掉這麽多銀子。


    但朱厚熜現在還沒法整頓。


    因為改革得一步步來,南直那邊的稅改都還沒完成呢,地方都還沒收拾服帖,哪能急著動自己身邊的財政問題,把自己中央衙門整癱瘓?


    正所謂遠交近攻。


    改製也是這樣。


    六部、太仆寺、光祿寺這些中央衙門的問題,還得等將來再解決。


    朱厚熜現在既不學萬曆擺爛,各衙門缺堂官都不補,也暫時不學雍正,拉著宗室親王管部事,然後依靠宗室力量強行整頓,而徹底解決中央各部衙收支不抵導致的虧空問題,隻讓他們的堂官先自己想辦法用裱糊的方式維持運轉。


    維持不了就換人!


    話轉回來。


    朱厚熜這裏如此說後,梁儲隻頷首稱是。


    作為內閣首輔的他,知道當今天子好操權,也就主動還威權於上。


    每每涉及重要章奏,比如剛剛提到的火耗財政問題,他就會主動先請求覲見,然後在天子麵前詳述各本建議後,再請聖意,然後根據聖意票擬。


    這就意味著……


    本來外朝指望他這個首輔可以通過掌握票擬權,票擬出符合外朝官僚集團們意誌的決定,然後逼著皇帝因為要作出信賴首輔的樣子而不得不同意,以達到限製皇權的目的;


    結果……


    他這個首輔反而變成了皇帝的手,隻票擬出符合皇帝意誌的決定,使得皇帝可以不用中旨的方式,而是以內閣諭旨的方式操權。


    如果皇帝直接通過太監下手諭操權,會被外朝官僚以此諭出自太監之手,即“中旨”,而不具備權威性的理由為由拒絕。


    畢竟通過內閣降諭旨,有一種皇帝下決定前,參考了內閣執政大臣意見的意思,所以具備權威性,或者說是公信力。


    但現在……


    梁儲讓皇帝可以通過他而實現操控內閣,把實際上是中旨的決定,變成了明麵上是內閣所降諭旨的決定,這也就讓外朝都沒法再以權威性不足的理由來拒絕執行。


    當然。


    這也造成了朱厚熜更加集權的事實。


    而朱厚熜現在也很享受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


    對他而言,如沐春風,如飲甘露。


    此刻。


    他在推翻了各部衙堂官都請求截留地方火耗銀的建議後,就是這種感覺。


    但六部的尚書和都察院的總憲,以及太仆寺、光祿寺等中央衙門的實權主官們,在得知天子不允他們的這個提議後自然是非常失望的。


    “不允!”


    工部尚書趙璜就在看見自己工部題本票擬上,鴨蛋一樣大的兩個字後,頓時睜大了眼。


    “梁順德!你就是一個三旨相公!”


    趙璜心裏還不由得罵了梁順德一句。


    三旨相公的典故出自於北宋宰相王珪。


    因其隻做取聖旨、領聖旨、傳聖旨三件事,使得便於愛微操的宋神宗成功微操各種大政,而被當時的士大夫譏諷成三旨相公。


    這時,內廷有人來傳旨對趙璜說:“陛下宣大司空覲見!”


    趙璜聽後隻得忙放下那刺眼的票擬題本,疾步去了內廷。


    朱厚熜召見趙璜也是為乾清宮重修的事。


    乾清宮自被大火燒後,光采運木料石材都用了好幾年,再加上中間遇到皇帝駕崩和新天子即位,也就到現在才完成主體建築的構建,隻剩下內飾和外層塗料。


    但這恰巧是朱厚熜最在乎的。


    所以,他需要召見趙璜囑咐一番,同時問問趙璜關於打造戰船的看法。


    西方殖民者即當下世人所提的佛朗機人,已經出現在南海,與大明在廣東的官兵已經幹了兩仗。


    這些佛朗機人一開始是想強占屯門,被廣東副使汪鋐武力擊退,然後,佛朗機人不甘心又在嘉靖元年春季率五艘戰艦、千餘人入寇西草灣。


    畢竟,一路向西的佛朗機人,還沒有遇到過入侵他國遭受挫折的時候,也就很想再找回麵子。


    何況,大明本就是他們垂涎已久的財富掠奪地,也是他們不顧海上風險探索東方的最大動力,動力大到皇室都參與了進來。


    而朱厚熜可沒打算讓大明在陸地上隻被動反擊,也就打算要加強戰船的建造。


    如果說這個時代,陸戰的決定因素在於戰馬數量的話,那水戰的決定因素就在於戰船的數量。


    所以,他需要就打造戰船這事未雨綢繆。


    “陛下!工部自劉瑾等權宦挑唆先帝造豹房與各地廣造行宮後就虧空巨大,如今造乾清宮更是加重了虧空。”


    “故臣認為,新朝還是節約財用未妥,營造諸事能減就減。”


    趙璜這時言道。


    朱厚熜聽後也沒有生氣,隻搓手道:“這麽說,大司空是不支持加強海備了?”


    “陛下,臣沒有不支持!”


    “臣祖籍台州,比誰都清楚加強海備的重要性,如果是往年工部財力充足的時候,臣在聽聞西夷頻寇海疆後,肯定第一個上本請造戰船!”


    “隻是現在工部的確財力不足,所以臣認為可以先讓廣東把舊船先修補用著,待今年清丈完畢,竹木抽分多繳後,再造新戰船!”


    趙璜回道。


    “果然老成謀國!”


    “朕欲納之,起居注記下來!”


    朱厚熜笑著道。


    趙璜見朱厚熜這麽說,心裏高興的很,暗想看來以後修史會記下自己成功勸諫君主惜財節用的美名。


    朱厚熜這時卻又說道:“朕其實早就想過這樣做,所以朕才否決了你們的題本,讓地方有財可修補戰船!因為總不能讓他們為修戰船而去向地方百姓攤派吧?”


    趙璜聽後一愣。


    “公對此能否理解朕的意思?”


    朱厚熜問道。


    趙璜現在隻想給自己一巴掌。


    但他隻得回道:“陛下聖明天縱、體恤民生,臣等不及!”


    “說到節約財用,朕認為,幹脆乾清宮就不要塗朱砂了!一切從簡!”


    “何況,朕還聽聞朱砂久用有毒,這也導致自太祖、太宗後,本朝帝王沒有長壽的,太祖太宗因為常年征戰,體質強壯,還能抵抗,後世守成之君,自然不行。”


    “所以,朕決定小心起見,不用朱砂,想來能省不少的費用,以倡節儉,也合公等股肱大臣之意,豈不兩全?”


    朱厚熜這時又說了一句。


    趙璜聽後立即反對道:“陛下,不可!”


    朱砂是宮殿建造時需要的主要材料,也是工部主要收入來源,更是官員賺取外快的主要來源。


    趙璜就算自己不直接從中拿好處,也間接從中拿好處的。


    他可不敢讓工部少了這麽大的一塊收入來源,進而得罪整個工部。


    “為何不可?”


    “公不是都勸朕節約財用嗎?”


    朱厚熜笑問道。


    趙璜道:“陛下,工部不會同意的。”


    “你這個工部尚書同意就行。”


    “難道你一個工部尚書還管不了工部?”


    朱厚熜問道。


    趙璜太過著急,也就脫口而出道:“臣其實管不了。”


    朱厚熜不禁回頭看著他。


    趙璜忙改口道:“臣的意思,工部不是臣的工部,是陛下的工部,工部的其他官員會為此諫阻陛下的。”


    “怎麽,工部的官員就是想讓朕將來中毒?”


    朱厚熜問道。


    趙璜忙否定道:“陛下,這自然不是,臣隻是覺得皇家就應該有皇家的尊貴與莊嚴!盡管臣很支持陛下節約財用,為陛下節約財用之舉而肅然起敬,但臣認為彰顯皇家尊嚴還是更重要的!”


    “這麽說,是公想讓朕中毒?”


    朱厚熜問道。


    “陛下!”


    “臣死罪!”


    趙璜立即跪了下來,然後身體哆嗦道:


    “臣剛才失言!”


    “但臣本意不是這個意思,臣的意思是,朱紅乃尊貴之色,乃皇家獨有,不以朱紅配乾清宮,則有違天道人情啊!如若皇家朱紅都不用,則小民隻怕連青白雜色也不敢用啊!”


    “那你說,是該讓朕中毒,還是該讓朕節約財用?”


    朱厚熜問著趙璜。


    趙璜想了想咬牙道:“陛下,既如此,臣認為可用做胭脂使用的紅藍花代替。”


    朱厚熜是知道紅藍花的。


    這是一種漢代時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一種天然製造紅色料的原料。


    安全不說,還有藥用價值,按照《金匱要略》和《產乳集驗方》記載,此話在治療婦科方麵有奇效,可刺激乳汁分泌。


    而《本草再新》還說他可以安生胎,墮死胎。


    這與藏紅花完全不同,因為紅藍花屬於菊科,後世還用作食用油,可見是絕對安全的。


    如果後宮真的廣用這種花為原料做的塗料,對子嗣方麵自然是更有好處的。


    但是之所以不用,是因為他成本昂貴,目前主要產在甘肅與後世青海、新疆一帶。


    當然,朱砂的成本也昂貴,畢竟在後世天然朱砂都價值每克數百元,何況隻能開采天然朱砂的大明。


    隻是朱砂主要產自南方。


    而紅藍花主要在西北。


    所以,如果用紅藍花,這意味著這個主要用於皇家使用的龐大奢侈品市場的利益就要歸到北方大族手裏,南方大族將失去這一利益。


    雖然趙璜也是南人,但現在也沒有辦法了,相比於舍棄用朱紅大色裝飾宮牆,他隻能做此妥協。


    而朱厚熜其實要的趙璜從口中提出這個辦法,逼他這個保守派主動提出改革方案。


    因為用紅藍花的話,可以避免他與後宮諸人因為朱砂慢性中毒和促進子嗣不說,還能開發西北的價值,沒準將來還可以以此為契機收複西域,重現當年漢唐在西邊的疆域之盛,乃至還能進一步發揚。


    當然,光是紅藍花還不夠,將來還可以借此發展棉花種植業,轉移江南的種棉產業,讓內地更多土地用來種糧。


    所以,而紅藍花隻是一個契機。


    但朱厚熜知道,身居上位,有時候得欲擒故縱,以達到讓趙璜進一步入自己套中的目的。


    所以,朱厚熜也就先否決道:“不妥!用紅藍花太奢侈了,也太費人力,畢竟要派人去西北采買!還是不用朱紅,以省民力!”


    “公為何就不準朕愛惜民力,不準做朕做一個節儉之君呢?”


    “陛下!這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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