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年六月初七日。


    朱厚熜正在上林苑觀賞遼東巡按進獻的一對白鹿。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朱厚熜一時還不禁念了一句《詩經》裏的詩句,隨後,他就問著與他同來太液池的兵部尚書王陽明:


    “選調去湖廣任巡檢官的軍勇都到京了嗎?”


    王陽明回道:“都到京了。”


    “分別選自何處?”


    朱厚熜問道。


    王陽明回道:“因薊州、宣府、大同、遼東、山西離京近,所以基本上選的是這幾個地方的有功老軍!”


    朱厚熜聽後頷首:“在派他們上任前,還是要集中起來,培訓一下,宣講一下國策,讓他們明白,朝廷讓他們去湖廣任武臣是為了什麽大的方略。”


    王陽明拱手稱是。


    對於朱厚熜而言,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讓從南直收上來的銀子繼續以銀元的方式大規模流出去,流到百姓手裏。


    而現在,替他放低息貸的權貴官僚,除了在京師的皇親國戚外,就是在湖廣的袁家,和在廣東的梁家。


    京師的放貸自然不必擔心發不到百姓手裏,因為京師有很多錦衣衛替他盯著。


    廣東則更不必擔心,因為廣東主要借戶是出海走私貿易的大戶,他們要借梁家的錢,別的勢家豪右阻攔不了。


    唯獨湖廣山高皇帝遠不說,還是內地,又是目前大明的糧食主要產區,借貸的人肯定以耕農為主。


    而朝廷要想真的惠及到當地耕農百姓,也就需要加強官府力量去盯著才行。


    所以,朱厚熜才決定在湖廣試點進行增加地方官員數量和地方官員俸祿的改革。


    王陽明對於皇帝要增設巡檢所這種地方武裝衙門以加強地方治安的改革措施,自然是很支持的。


    因為他自己就是靠剿匪患上來的官員,所以,他很清楚地方治安在如今人地矛盾加劇後變得有多嚴重,也知道大明現在隻靠地方鄉紳維持地方秩序已經不現實。


    畢竟,地方鄉紳也由於人地矛盾加劇,而往往帶頭在地方爭鬥,乃至勾結匪寇以行兼並之事。


    他很慶幸自己遇到了這麽一位願意做實事的帝王,而這也讓他對於朱厚熜交給他的事辦得很認真。


    “讓你們去湖廣任巡檢司巡檢所的官,俸祿與績效獎掖金怎麽發放,你們都已經清楚。”


    “現在要給你們說清楚的是,朝廷之所以增設這麽多巡檢司巡檢所的官,不是為了派更多官去湖廣欺壓百姓,是要更好保證湖廣地方治安,讓朝廷能更有力地抑製豪右對小民的欺壓。”


    “譬如眼下,帝師袁公正在湖廣奉恩放低息貸以助民,以爭取讓其鄉出現減息之事,那這樣一來,地方豪右大戶就會不滿,就會有膽大妄為之人生事,最簡單地方式,就是唆使盜匪綠林之人,對借貸袁家之錢的小民進行打擊震懾,讓小民不敢去借貸這樣的低利息。”


    “那麽!”


    “這個時候,就需要你們這些巡檢司巡檢所的兵力打擊這些人,讓小民能夠借貸低利息的款,實現陛下通過袁家把新鑄銀元發到小民手裏的目的。”


    “雖說,按照最新欽定的條例,你們可以執行公務時,因迫不得已而殺人,但是你們的績效是跟每年你們所轄地區的人員被殺數量掛鉤的,殺得越多,你們的績效就越少,所以也別本部郎沒有提醒你。”


    在朱厚熜讓王陽明這個兵部尚書組織人對這些即將派去湖廣的軍勇進行臨時培訓後,王陽明就讓已晉升為兵部武選司員外郎的桂萼給這些軍勇做起了培訓,而提到了朝廷派他們去湖廣的真正緣由。


    因傷成獨眼的軍勇馬繼賢就在聽後,不由得對跟著自己一起選來的同鄉董冠說道:“敢情我們是去打擊豪右的?”


    “不然呢,你難道還以為隻是剿匪捕盜那麽簡單?”


    董冠低聲笑問道。


    馬繼賢笑道:“那倒是挺帶勁,別說給這麽高的俸祿,就算不給俸祿,隻給一天兩頓飽飯,我也願意幹這活。”


    “你這是有多恨豪右?”


    董冠回道。


    馬繼賢訕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麽,但兩眼卻不由得婆娑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董冠見此倒是猜到馬繼賢是因為想起了其父當年被豪右逼迫得自殺的場景,也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培訓結束後,他們這些因為朝廷作戰而受輕傷不能再當朝廷正規戰兵,或因年事漸老且疾病漸多,所以要被派去內地任巡檢司巡檢司官,以練民壯的的老軍勇們,也就陸續登船被運去了湖廣。


    盛夏時節,朝陽門外,綠樹匝地,船密如林。


    馬繼賢等順著河邊綠樹,看了一眼紫禁城。


    他們之所以會在臨走前看一眼紫禁城,是因為他們知道,大明天子就在那裏。


    大明天子讓他們這些本該要因為傷病從此失去正兵資格,而從此經濟收入一落千丈,且隻能成為邊鎮貧民或京師流民的人,有了繼續體麵生活、為社會創造價值的機會。


    這對於他們而言,也就難免會讓他們在內心裏感激這位天子,而覺得這位天子是真的好皇帝,居然把他們這些不被社會重視的人都掛在了心上。


    ……


    ……


    而紫禁城內的朱厚熜在太液池與王陽明看完白鹿後,就收到了郭勳從湖廣發來的密奏。


    朱厚熜也因此得以知道湖廣巡撫蕭琮欲聯合郭勳害袁宗皋的事。


    “果然知人知麵不知心!”


    朱厚熜腹誹了一句,就寫了手諭密旨給湖廣的錦衣衛朱安發了去,讓其著手調查遼王府的那個和尚,以及遼王世子朱致格本人,一有其罪行證據,立即呈報。


    朱厚熜知道自己在湖廣改革吏製,增加基層官員,不可能那麽容易。


    所以,巡撫蕭琮的陽奉陰違,讓他也不感意外。


    須知。


    他早就給在湖廣的錦衣衛下過密旨,如果撫按官不誠,即便拿不到實證,也可在得一人佐證後,借亂賊之名殺之,讓其即便不能成為改製的執行者,也要成為改製的獻祭者。


    朱厚熜不是隻會用陽謀的人,敢行陰狠之舉的時候,他也會行陰狠之舉。


    沒辦法,中央皇權與地方士權之爭,注定要血淋淋,不可能輕輕鬆鬆地一道旨令下去,下麵各級官吏也不會跟忠誠度百分百的遊戲人物一樣認真執行。


    因為人總是複雜的,有為財而死的,也有為義而死的,甚至可能之前為財拚命,後麵又敢為義而拚命的。


    不過,朱厚熜在湖廣的改製也不複雜,無非就是把火耗歸公以後,增加官吏俸祿和增加一些基層官僚。


    按理,官吏不應該反對才是。


    但這隻是按理,對於地方官僚們而言,實際上是讓他們失去了火耗決定權和被迫將地方財政向中央朝廷透明化。


    當然,即便地方官吏反對,朱厚熜也是要推行的。


    畢竟如果地方財政不能被中央朝廷摸清楚,那中央朝廷還怎麽控製地方,還怎麽調度地方錢糧,怎麽確定哪裏的官吏很貪婪,哪裏虧空最嚴重?


    如此,一旦遇到賑災,就會遇到賑災糧發不到百姓手裏的情況,就會出現惠民專款發不到最底層百姓手裏以促進市井繁榮的情況。


    但朝廷真要想加強對地方的控製,光靠火耗銀也不夠。


    因為大明的稅率有結構性的問題。


    正稅從朱元璋建國開始就定得很低,別說田稅定的很低,就是商稅等也定的很低。


    這就導致火耗歸公後,雖然遏製了百姓被過度盤剝的可能,但總的稅賦還是會因為正稅的基數太低而不夠高,如此與他相關聯的火耗銀也不會太多,以大明年稅額兩千多萬石糧計,火耗即便定的跟正稅一樣多,也才五千多萬石糧。


    當然,大明皇帝還不能幹出這種事,即把火耗加得跟正稅一樣高。


    但這也的確說明正稅的基數太低,而限製了大明的稅收總數不會太高。


    所以,朱厚熜要真的在全國廣泛增加十萬乃至百萬的基層官僚,那就會使得火耗銀也不足以支撐地方開支。


    尤其是西北、西南的許多地方,窮得正稅都難以征收得足數,火耗銀自然也就更加少,哪能維持得了一個龐大的基層官僚體係?


    偏偏這些地方又最是地域廣闊,麵臨的局勢又最複雜,士紳、土司、外虜各種勢力交錯。


    所以,朱厚熜很清楚,他要想真的加強對地方的控製,光靠火耗歸公不夠,還得籌備著對一些地方進行財政撥款。


    而這也就要增加中央朝廷開支。


    說白了。


    他這個皇帝要想真的加強對地方的控製,還是多掙錢,多從各處撈錢。


    隻要錢砸得多,就沒有控製不了的地方。


    現在最能給朱厚熜帶來額外收入的就是東萊的礦產。


    但在朱厚熜讓給湖廣的錦衣衛下了密旨後,毛紀卻向他奏報了一件事,就是福建巡按禦史來淵上奏說,東萊礦脈已盡,請改組織移民和流放罪犯挖礦為屯墾。


    朱厚熜對此自然是不信的。


    因為他知道,東萊的金瓜金礦在近代被日本挖了半個多世紀才開采盡,以這個時代的采礦能力,怎麽可能一年就挖得差不多。


    這讓朱厚熜想到了梁儲的話,而知道這些人是真覺得他這個遠在紫禁城的皇帝好騙,便不禁冷冷一笑,心道:


    “這些地方豪右果然是想獨吞朕的金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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