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眠去了禮部衙門當值半日,到晚膳時分才挾著卷宗出宮。


    春闈近在眼前,她必須提前熟知其中章程。


    老尚書隻道是一切如舊,可桑眠從未親身經曆過會試,她行事又向來喜歡提前籌劃,不免更加掛心。


    而這會試三年一次,隻有李聞昭是實打實參與其中了的。


    想著還是回去尋個機會詳細問問他,既與職責有關,想必他也是會知無不言的。


    馬蹄聲沿著長街一路清脆作響。


    漸漸的,有嘈雜聲映入耳簾,桑眠放下卷宗,掀起簾子往外看。


    冷風爭先恐後灌進來,她注意力卻全被不遠處的喧囂吸引。


    “偷東西不認賬!”


    “不把偷的銀兩交出來,今日就非打死你不可!”


    “嗚嗚嗚,不要打我阿兄……”


    桑眠眉心蹙了蹙,吩咐道:“先停車,我去看看。”


    因著今日走的臨時,又無需麵聖,桑眠隻隨意穿了件玄色錦袍,衣擺繡著騰雲祥紋,隨著步伐輕擺。


    她走近了一問才知道原是這屠戶被偷了錢,正在這兒逼小偷把銀子交出來。


    就著昏暗燈光,桑眠瞧見蜷縮在地上的人的模樣。


    那男子很是清瘦,穿著並不合身的薄衫,裸露在外頭的腳踝被凍成灰青顏色。


    再看他旁邊女娃,披著的寬大冬衣上縫有密密麻麻的補丁,此刻正腫著眼睛泣不成聲。


    男子撐起身子將女娃護在身後。


    “我沒有拿你的銀子,請放過我們。”


    “呸!”


    “你當時撞了我一下,我錢袋子就沒了,不是你還能是誰?”


    “可你也搜過了,我身上並沒有你的錢袋子。”


    “大不了,你報官。”


    屠戶一聽報官,眼底便閃過慌亂,他惡狠狠道:“少來,報官耽擱我生意了你賠啊!”


    “我看不在你身上,那就是在這小娘們身上!”


    他臉上橫肉一抖,便要伸手去搜那女娃娃。


    桑眠:“慢著。”


    看熱鬧的百姓很自覺給她讓出一條路。


    “你少了多少銀子?”


    屠戶抱胸,上下打量她:“作甚?你要出這錢?”


    桑眠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票,冷眸微眯,“我隻再問一遍,你少了多少銀子?”


    眼瞅著是冤大頭送上門來,屠戶喜笑顏開,忙彎腰比了個數。


    桑眠把銀票遞過去,“這錢我補給你,你莫要在此糾纏了。”


    那人拿了銀票看也不看地上的男子一眼,揣兜裏就快步離開,生怕桑眠後悔。


    等人群都散了,桑眠讓小廝把人架上車裏。


    那男子給她道謝。


    桑眠從馬車角落裏尋出一個包裹遞給他,順手不著痕跡的將卷宗用鬥篷蓋上。


    “這是……”


    “冬日嚴寒,要捱到下月會試的話,光憑你這一身襤褸想必是不行的。”


    桑眠從第一日上朝就注意到他了。


    去往宮裏的路會經過長安街,街盡頭是早市,每日天還未亮就會有攤販支起帳子販賣吃食。


    上京冬日多風,昏黃燈盞下,他總會在那兒執著卷邊了的書籍看,嘴裏念念有詞,嗬出的白氣縹緲而微弱,旁邊還有個跑來跑去取暖的女娃。


    應是來上京趕考的外地學子和家人。


    桑眠靜靜看那男子把包裹裏的冬衣棉鞋護膝都先緊著女娃穿上。


    她輕聲提醒:“那鞋子是你的,再翻翻看還有雙小的,那雙是替她準備的,不過應當也不甚合腳,先將就著。”


    女娃嘴巴一癟就又落下淚來,眨著濕漉漉的眼睛不住說道:


    “謝謝貴人謝謝貴人。”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桑眠伸手將她眼淚擦去,而後看向那個男子,聲音裏辨不出喜怒。


    “現在,把那人的錢袋子交出來吧。”


    男人聲音沙啞,捂著小腹的手卻在微微顫抖:“我不明白貴人說的什麽。”


    “我不愛繞彎子,你是讀書人,最該明白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他繃緊幹澀起皮的雙唇,忽然猛的脫下女娃剛換上的冬衣棉鞋,緊接著就要下車。


    “你走,我會立馬報官。”


    “十年寒窗,你要毀於今日嗎?”


    淩厲聲音凍得他身子一僵。


    女娃啜泣,驀地曲起膝蓋在窄小的車廂中朝桑眠跪下,一遍遍咣咣咣磕頭。


    “求您高抬貴手。”


    “阿兄不是有意的,他是為了我,我……我頭一回來癸水,沒有幹淨的麻布料做月事帶……”


    “我給您做牛做馬做填房都行,求您了求您千萬不要報官。”


    “丫兒!”男子低聲怒喝。


    “說什麽渾話!”


    女娃不管不顧,從懷裏掏出錢袋子,桑眠卻隻是把人拉起來。


    原是如此。


    這女娃看著瘦瘦小小最多不過十歲,竟已是要來癸水的年紀。


    “坐回來吧,我若是要報官,方才也不會幫你們了。”桑眠把手爐塞進她懷裏。


    “不知怎麽稱呼你們?”


    “我……我叫三丫,阿兄他,叫何祁。”


    何祁沉默,攥著的手骨節泛白,隱約能看見小指凍瘡。


    桑眠打開錢袋,裏麵不過才十幾個銅板而已。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她把錢袋子另收起,卻掏出個鼓囊囊的荷包遞過去。


    “不幹淨的錢用了也不會安心的。”


    “這些包括方才我替你們給屠戶的銀票,就算一百兩,當是我今日借與你們的。”


    “日後你們有了還我就好。”


    “隻是莫要再行偷竊之事。”桑眠靜默一瞬,她想說盜者為恥,君子不為,可瞧他們模樣分明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才挺而冒險。


    一時間也不知再說什麽。


    何祁道了聲謝:“那屠戶做生意不誠,常缺斤少兩坑騙孺婦,我……”


    他又沉默。


    偷盜即是偷盜,沒什麽好去美化辯解的。


    車內一時寂靜,唯有車輪碾過石子路的聲音,漸漸向長安街去,停在一處客棧前。


    何祁明白桑眠意思,卻猶豫,“春闈時節,京城客棧時價水漲船高……”


    “無妨,這裏銀子足夠。”


    桑眠撩起簾子一角,瞧見青雲閣三個燙金大字,兩側燈籠蕩蕩悠悠,忽明忽暗。


    這是,容家產業。


    她嘴角噙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冷笑,很快匿於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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