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想,俺伯絕對糊塗了,我叫什麽還用他交待嗎?


    忽然,四爺打了個冷戰,聽說,人到走的時候,會回光返照,也會交待一些重要的事情,難道……


    四爺有些害怕,趕快去找做飯的母親,把紙給母親看,卻忘了母親是文盲。


    看著母親迷茫的眼睛,四爺說:“剛才俺伯醒了,寫了這句話。”


    “寫的啥?”母親盡管不識字,眼睛卻緊盯著紙條。


    “記住,你叫四爺。”四爺指著紙條,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道。


    母親呆在那裏,忽然用手把紙條放在心口處,閉上眼睛,轉過身去,瘦弱的雙肩輕微的抖動起來。


    “你伯,怕是不行了,他在交代後事。”


    “四爺,你要有思想準備。”


    什麽,四爺睜大雙眼,趕緊跑到他伯的床邊。


    他伯還是背對外,靜靜躺著,一動也不動。


    四爺站在那兒,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幹什麽。


    母親走過來,兩眼紅紅的,輕聲說,“先吃飯吧,你伯醒了再讓他吃,讓他歇會。”


    從此,四爺放學後都早早回家。


    他伯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偶爾醒過來,看著四爺,也不說話。


    直直的眼神,眼角的淚水,讓四爺很是害怕,以前,他伯從不這樣看他的。


    終於有一天,四爺回到家中,屋裏站滿了人,母親坐在一邊,低著頭和幾個婦女在忙著什麽,他伯,終於還是走了。


    鄉親們都來四爺家幫忙,人來人往。


    四爺什麽都不懂,大人們讓幹啥就幹啥,靜下來,就呆在角落想心事。


    “來人不少啊!這家人緣真好!”


    “以前得過四爺恩惠的,誰會不來?”


    “是啊,人都是有良心的,以後孤兒寡母的,日子不好過啊!”


    辦完事,一切恢複正常。


    回顧近期聽到的許多隱晦的話語,四爺隱約的感覺到,他母親和他伯,一定有什麽事瞞著他。


    “媽,這段日子,我聽到不少話,好像叫四爺的不止我一個,對吧?”


    晚飯後,四爺鼓起勇氣,對母親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陳氏低著頭,把飯吃完,又把飯碗收起來,坐在凳子上,看著默默無語的四爺,歎了口氣。


    “孩子,你長大了,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本來,是想等你成人了再對你講的。


    你伯不在了,我身體也不好,你是該挑起家庭的重擔了。


    這事,也該給你講了!


    鄉親們的話,你也聽到不少,這事啊,說起來話長!”


    母親說著,眼睛望向前方,明顯躲避著四爺。


    “你知道,姓白的家庭,在南湖村中是小戶,隻有咱們一家。


    盡管人少,從清朝起,咱們白家可個個都是人中豪傑,經過幾代努力,很快成為附近的豪門。


    不過富不過三代,真沒說錯,到你爺爺這輩,出了幾個敗家子,吃喝嫖賭抽,樣樣精通。


    這幾個敗家子,連個老婆都沒混上,每天就是花天酒地。


    錢花完了,就賣房,賣地,偌大家業,在幾年內,逐漸被變賣一空。


    到你伯這輩子,你們白家基本沒有什麽財產了。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比起一般的家戶,白家的條件還算好的。


    你伯親兄弟兩人,老大,也就是你伯,忠厚老實,為人也好,至於被選為村幹部,幹治保主任,是因為老二的原因。”


    “老二?我伯還有兄弟,我怎麽沒聽說過啊?”


    四爺滿臉問號,有些不解。


    母親講到這裏,低下了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滴一滴掉了下來。


    看到這些,四爺心想,母親肯定是想到什麽傷心事了。


    他想寬慰母親兩句,卻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良久,母親抬起頭,淚水還在眼眶裏打轉,從嘴裏擠出了一句話。


    “白家老二,是個孬貨……”


    說到這裏,母親蒼白的臉上竟然染上一層紅暈,隱約還帶有一種自豪的神氣。


    她停了好長時間,沒再言語,好像在組織語句,又好像在猶豫該怎麽講才好。


    終於,她猛地抬起頭,下定了決心,往事,從她嘴裏娓娓道來。


    “你伯是個正人君子,為人寬厚仁和,彬彬有禮。


    老二卻性情相反,是個孬貨,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是個標準的敗家子。


    但老二為人卻又十分義氣,朋友眾多。


    我和你伯結婚後,老二終於敗光了家產,偷賣了家裏最後的幾包糧食,欠下了一屁股外債。


    你爺氣壞了,惱羞成怒,把老二吊到村外祖墳的大柳樹上,整整打了一夜,老二硬是不說一句求饒的話。


    總不能把他打死吧,你爺打累了,對老二說:你走吧,從今天起,白家,沒你這個人……。


    老二也真倔,拿根棍子扶著,頭也不回走了,好長時間沒有他的任何信息。


    對於老二,你爺是又氣又恨,但是我知道,你爺還是忘不了他的,畢竟,他是你們白家的人。


    外人提起老二,你爺總是說,他死外邊了最好,敗家子。


    你爺這樣說,並不是咒他,也不全是恨他。


    老二走後,我就見到幾次,你爺站在祖墳的柳樹下,望著老二走的方向,一動不動。


    直到夕陽落山,他才背著手,躬著腰,慢慢走回來,一句話也不講。


    家裏沒錢,日子就過的緊緊巴巴的。


    偏偏那時土匪又打過來,中央軍全撤走了,土匪時常進村搜刮,日子越發不能過了。


    為了應對各種外來騷擾,地主土豪組織了護院隊,村裏也組織青壯年義務巡邏,情況不對就把寨門關上。


    大家種個地都不敢大膽出村,那些日子,能吃飽顧住命就不錯了。


    在這人心惶惶的日子裏,家裏又出了問題。


    我和你伯結婚一年多了,始終沒生孩子,一檢查,醫院說你伯先天不育。


    這下子,整個家裏就象斷了脊骨的狗一樣,徹底癱了下來。


    白家要絕後了,你爺瞬間沒了精氣神,整天耷拉著腦袋,去祖墳的次數更多了。


    有一次,我聽見他嘟囔說,“老二再不是人,也是老白家的種啊。”


    因為這,我也像做錯了什麽似的,整天低著頭。


    家裏沒一點歡聲笑語,死氣沉沉,氣氛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雖然沒人再提這事,我心裏其實很清楚,白家絕後不絕後,就看老二了。


    可老二,還活著嗎?


    每天,我都挎個籃子去村邊找野菜,一是躲避家裏沉悶的空氣,二是家中真的沒多少吃的了。


    有一天,我正在地裏薅野菜,一個婦女走過來,悄悄對我說:“你家老二,回來了。”


    我瞬間抬起頭問道:“老二在哪,他在哪?”


    那個婦女扭頭就走,我也顧不上薅野菜了,追上去拉住她。


    那個婦女看看沒有外人,才說:“我也是聽說的,有人見到他了,不過……。”


    “不過什麽?”我急了,拉住她不放,“快說啊!”


    “聽說……聽說……聽說他當土匪了。”


    說完,那婦女扭頭就走,沒走幾步她又回來交代我:“別說是我說的啊!”


    我站在那兒,很久沒動一下,盼星星,盼月亮,盼來個土匪。


    唉,回家怎麽說這事呢?


    晚上到家,你爺破天荒在哼著小曲,一見我就說:“有老二的信了,老二還活著,還活著。”


    我也高興起來,悄悄提醒說:“爸,有人說,他幹土匪了。”


    “這世道,隻要能活命,幹啥都行!”


    你爺笑嗬嗬的,滿不在乎。


    從那一天起,家裏又充滿了生氣,你爺挺著腰杆,把屋裏屋外打掃的幹幹淨淨,也不去祖墳了。


    不對,我見他又去了一次,跪在墳前,他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響頭。


    老二,這個敗家子,要回來了,像救星一樣,家裏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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