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熟睡的芙蕾娜蓋上毯子,奧薇輕手輕腳地鑽出了帳篷。


    一道從伊頓逃難出來的人散落在方圓幾十米內,男人們低議著明天的路程,女人們在篝火旁縫補。沿途的劫匪和亂兵令人憂慮,更不知未來何處。連孩子都感染了大人的情緒,變得乖巧安分起來,蜷在父母身邊沉睡。


    深藍的天幕上嵌著無數星芒,點點篝火映著夜宿的人,宛如一幅安靜的油畫。


    一個女人抱來一卷毛毯,奧薇收下來,遞過半袋麵粉。女人回給奧薇一個感激的笑,接過去飛快地鑽回自己的帳篷。原始的以物易物在逃難中成了常態,預先準備的莎拉一家物資還算豐富,數日間以食物換了不少東西。


    奧薇收起軟毯,又整理了一下東西,夜色漸漸深沉。奧薇下意識地撫了撫眼睛,見所有人都已休憩,她回到帳中對著鏡子低下頭,指尖一掠,指上已多了一片薄薄的弧形晶片。鏡中呈現出奇異的景象,清亮的眼眸一隻緋紅,一隻卻是深褐。她看了片刻,取下了另一枚鏡片,小心地收起來,重又現出一雙紅眸。


    來自索倫伯爵的鏡片異常珍奇,輕易即可轉換眸色,替奧薇解決了過於受人注目的麻煩,艾利和莎拉為之驚奇了許久。但唯一的缺憾是十餘小時後必須摘下,否則會磨得眼睛發疼。


    莎拉從火邊回到帳篷,將補好的衣服放入行囊,臉上難掩疲倦之色。


    “媽媽,你先睡吧,我去叫艾利回來。”


    莎拉望著女兒的眼睛,有些遲疑。


    奧薇莞爾一笑,抓起鬥篷,“其他人都睡了,守夜的人我會避開,沒關係。”


    奧薇緩步向樹林深處走去,長長的草葉輕晃,蘆葦中隱約有青蛙在低鳴。她走了半晌,耳畔聽見水聲,順著小溪她找到了艾利。


    潺潺的溪水在月光下像一條蜿蜒的銀練,溪畔佇立著一人一馬。見到妹妹,艾利牽著馬走過來,馬身上的水已經幹了,刷完的皮毛十分順滑。奧薇隨手撫了一下,棕色的健馬側過頭,親昵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奧薇。”艾利喚了一聲。


    緋色的眼睛在月下成了深紅,靜靜地抬起長睫。


    “我很高興。”艾利歎了一聲,滿心憐愛,“以後你再不會因為眼睛而受歧視了。”


    奧薇笑了,“謝謝艾利,你和媽媽一直都這麽好。”


    “知道嗎?你小時候經常為此而哭,怕我因為你而和別的孩子打架,總躲在家裏不肯出門。”想起久遠的往事,艾利有些傷感,“那時我常想,如果神靈能給你換一雙眼睛多好。”


    奧薇溫柔地看著他。


    “我還曾經想,假如我不是哥哥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娶你,一直照顧你。你是那麽善良體貼,為什麽別人都看不見?”艾利笨拙而柔軟地安慰妹妹,“別去聽那些蠢話,我們的奧薇配得上最好的人。”


    “有你和媽媽在身邊,我現在很幸福。”


    艾利揉了揉妹妹的頭,“你性情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不像過去那麽愛哭,變得堅強又獨立,還反過來安慰我和媽媽。”


    奧薇突然垂下眼,半晌才開口,“……對不起。”


    “不用道歉,忘記過去的事又不是你的錯。”艾利牽著馬和妹妹並肩走回宿地,“其實這樣很好,媽媽放心多了,隻需要再找個好小夥子做丈夫,你一定會幸福。”


    “艾利自己還沒有妻子呢。”


    艾利不理她的話,認真地建議道:“沒發現近幾天車隊裏的男人都在對你獻殷勤?或許你該好好留意一下,挑個合適的小夥子去散散步。”隱去了紅眸,奧薇的美貌終於散發出驚人的誘惑力。


    “艾利,你說話越來越像老頭子了。”見他一本正經,奧薇忍俊不禁。


    艾利不打算放棄勸說的良機,一路喋喋不休,“說真的,你不覺得有幾個小夥子很不錯嗎?比如今天幫你打水的,還有下午找你借皮繩的,再有釘帳篷的時候……”


    奧薇突然停下腳步,傾聽前方的動靜。她凝重的神情令艾利不由自主地噤聲,側耳細聽,風中隱約傳來痛苦的呻吟。艾利心頭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奧薇先動了。她的腳步很輕,又極迅速,輕盈得像林間穿行的風。


    艾利追不上又不敢呼喊,急得直冒汗,及至看到宿地的火光,奧薇在林邊停頓了一刻,隨即衝到半塌的帳篷邊,抱住了昏迷的莎拉。


    宿地一片狼藉,散落著衣服和各類物件,行囊全被粗暴地翻出來挑散,地上躺了五六具屍體,還有幾個垂死者在抽搐呻吟。幾個年邁的女人瑟瑟發抖,隻會驚悸過度地抽泣。


    “媽媽!”艾利衝上來,驚駭地發現母親腿上鮮血淋淋,橫著一道長長的刀口。


    奧薇用布條勒住莎拉的傷腿止血,將母親移交給艾利,衝進帳篷翻找傷藥。直到幹淨細致地上藥敷紮完畢,莎拉發出了微弱的呻吟,從昏迷中悠悠醒來。


    “媽媽,你還好嗎?”


    “艾利,奧薇……”見一雙兒女安然無恙,莎拉潸然淚下。


    “媽媽別哭,告訴我怎麽回事。芙蕾娜呢?襲擊宿地的人是誰?”


    奧薇極其鎮定,連帶讓莎拉也安定了一點。


    “……我想是一隊潰逃的士兵。”憶起可怖的場麵,莎拉止不住發抖,“可能有十幾個,也許是二十幾個?太可怕了!他們殺人、搶錢,要所有年輕的女人……芙蕾娜,天哪,他們把芙蕾娜也帶走了。我追上去說她還是個孩子,求他們放過她,可他們差點殺了我……奧薇,幸虧你不在,我的孩子……”


    莎拉痛哭起來,慶幸地撫摸奧薇的臉。那張姣美的臉比石像更冰冷,眼瞳燃燒著烈焰,拉開了母親的手,“艾利,你照顧媽媽和其他傷者。”


    “奧薇!你去哪兒?”艾利抱著母親來不及抓住奧薇,看她拉過一旁的棕馬套上鞍轡,縱身上馬。


    “我去找芙蕾娜,別擔心,天亮之前我會回來。”


    艾利目瞪口呆,與莎拉同時驚叫,“奧薇!”


    “你瘋了!快下來!”


    馬已經奔跑起來,奧薇沒有回答,她一提韁繩躍過了一簇篝火,側身從地上撈起一把短劍,迅疾地衝出了他們的視線。


    一隊亂兵霸占了鎮上的酒館,他們將所有客人趕出去,帶著搶來的女人縱情吃喝,連店主未成年的女兒都被拖了進去,試圖阻止的父親遭到了殘忍的砍殺。


    這是從伊頓城逃出的潰兵,被政府軍所追擊,在末日來臨前垂死狂歡。女人的哭喊響徹整個小鎮,沒有人敢反抗,鄰近的房屋一扇扇關上窗,連燈火都被熄滅。鎮上的警備隊不足十人,根本不敢與荷槍實彈的亂兵衝突。人們明知這些可憐的女人處境淒慘,卻無能為力,隻能沉默地任罪惡橫行。


    一個士兵拎起酒壺捏著女人的下頜強灌進去,直到對方嗆咳得近乎昏厥才哄然大笑,撕開衣服放縱肆虐的獸欲。酒館裏酒液橫流,到處是女人的哭號,夾雜著喘息咒罵和毆打淩辱,汙穢混亂不堪,猶如人間地獄。


    夜,比墨更黑,星星都隱入了雲層,躲避凶殘的野獸。


    緊閉的木門傳來叩響,最初淹沒在尖叫和呻吟中,漸漸引起了裏麵的注意,隨著叩響越來越重,整間屋子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住了木門。詭異的寂靜中,一個甜美的聲音穿過門扉,“我妹妹在裏麵,請放她出來。”


    靜滯了片刻,酒館爆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士兵吹起了粗俗的口哨。


    “是個娘們兒,居然自己送上門。”


    “哪個是她妹妹?正好一起伺候。”


    “聽聲音說不定還是個美人。”


    “把她拖進來樂樂。”


    肆無忌憚的淫笑中幾個士兵打開門,階下站的果然是個女人。長長的鬥篷覆住了她的眉眼,僅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頜,形狀柔美的嘴唇,在燈光下精致如細瓷。


    士兵粗魯地拖住她的手臂,一把拉進門,沉重的木門再度關上,酒館裏爆出了刺激的嘩笑。一個迫不及待的士兵扯下了她的鬥篷。盡管低著頭,出眾的美麗依舊引起了狂熱,士兵們鼓噪起來,扔下手上的女人赤身爭奪。


    “這美人是我的!”


    “我的,讓我第一個!”


    “滾開,我軍階比你高!”


    ……


    離得最近的幾個士兵猴急地動手。髒汙的指尖還未碰到女人的裙邊,她低垂的長睫忽然一掀,現出了一雙淩厲的紅眸。


    艾利急得要瘋了,奧薇隻身一人去找亂兵帶走的芙蕾娜,無異於羊入虎口。他無法想象妹妹會有怎樣的遭遇,就算索倫公爵有令,一介弱女也不可能從亂兵手中救人。可奧薇竟然去了,他竟沒能攔阻,這可怕的現實幾乎令他崩潰。


    艾利找了個略為安全的地方安頓好同樣慌急的母親,找了一匹馬沿著奧薇的去向搜尋。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亂兵殺人不眨眼,假如奧薇真落在他們手上,除了搭上性命之外於事無補。


    可明知如此,他仍無法放棄。那是他唯一的妹妹,溫順善良,被親人視如珍寶的妹妹。


    一路沿著痕跡追到小鎮,艾利走進唯一還亮著燈火的旅店打聽,幾個鎮民聚集在店內,低聲詛咒天殺的亂兵,為無辜死去的酒館主人歎息。其中關於亂兵暴行的描述聽得艾利心驚肉跳、臉色慘白,他不敢去想奧薇的處境,更無法忍受妹妹受到傷害。他昏頭昏腦地衝出去,卻撞上停在旅店前的馬車,駿馬一聲長嘶立起來,躁動了好一陣,被趕車人揮鞭強壓下去。


    劈頭的斥罵聲十分耳熟,艾利抬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拉斐爾?”


    廊下的燈光映出車駕上的人,趕車人穿著一身令平民避之唯恐不及的軍裝,帶著被衝撞的怒氣,正是他在卡蘭城晶石廠裏的朋友拉斐爾。


    突然被叫出名字,拉斐爾呆了一呆,低頭看下來,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艾利?”


    “是我!拉斐爾!”艾利激動萬分,無暇去想拉斐爾怎麽會出現在此處,又何時當了軍人,隻感覺到神賜般的希望,“請幫幫我!幫幫奧薇!你喜歡她對嗎?求你救救她!”


    拉斐爾懷疑落入了陷阱,手按在衣內的槍上,態度冰冷而戒備,“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你怎麽會在這兒?”


    “拉斐爾!”艾利緊緊抓住韁繩,語無倫次地乞求,“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們全家都很感激你幫我從卡蘭監獄裏逃出來,還借給我金幣。我已經攢了不少,很快就能還給你。求你再幫我一次,奧薇!救救奧薇……”乖巧的妹妹還在危境之中,艾利急得哽咽落淚,“她很喜歡你,現在隻有你能救她……”


    拉斐爾臉色越來越難看,抬腳準備踹開糾纏不休的麻煩,可惜車內的人已經被驚動,車簾一掀,現出一張年輕俊秀的麵孔,神色冰冷。


    艾利被看了一眼,仿佛被凜冽的寒風侵襲,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扣在車轅上的手。


    年輕人對麵還有一個人,生著一頭漂亮的金發,英俊出眾、矜貴優雅,看上去略為成熟,似乎稍稍隨和,他開口詢問:“拉斐爾,這是誰?”


    拉斐爾像被人強迫著生吞了一枚雞蛋,僵硬而不自然,“隻是一個認識的人。”


    艾利發現車內的兩人似乎身份更高,“我是拉斐爾在卡蘭晶石廠裏的朋友,求大人救救我妹妹。”


    金發青年製止了拉斐爾辯解的話語,悠然地詢問:“拉斐爾曾經幫過你?”


    “對,他是個好人,我被人誣陷入獄,是他幫我們全家從卡蘭城逃出來,否則我已經被砍掉雙手了。”艾利充滿感激地傾訴,卻沒發現拉斐爾嘴角抽搐,額頭隱隱有青筋在跳動。


    金發青年意味深長地瞥了拉斐爾一眼,又問:“他還給過你金幣?”


    “對,幸虧拉斐爾先生的慷慨,不然我們根本沒有逃到伊頓的旅費。是他無私地給予了幫助,我一直在努力工作,以便重逢時能夠償還。”


    “以撒閣下,我沒有……”拉斐爾忍無可忍地辯解,“我是說我根本沒有……”


    “拉斐爾。”以撒聲音很平,卻帶著不容辯駁的威嚴。拉斐爾立即閉上了嘴,臉色鐵青。另一名冷漠的沉默者靜靜旁觀,眼中生出一抹淡嘲。


    “那麽……艾利?”以撒淺淺地笑,神態隱著一絲輕蔑,“拉斐爾還幫過你什麽?他和令妹之間……”


    “他喜歡奧薇!她很漂亮、又聰明,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女孩了,拉斐爾最清楚。”艾利按捺不住焦急,急匆匆地求助,“可她現在落到了亂兵手裏,我……”


    “漂亮、聰明、可愛……”沒有理會艾利的反複訴求,車內始終沉默的另一位冰冷地戲謔,“聽起來真是個令人心動的女孩,是嗎以撒閣下?”


    “這不是真的!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麽。我發誓我沒做過任何事,隻偶然見過他妹妹一麵!這個人已經瘋了,一直在胡言亂語。”拉斐爾迸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又重又快,他的牙齒間咯嘣輕響,仿佛想把艾利嚼碎了吞下去。


    “隻見過奧薇一麵,怎麽可能?”艾利終於覺察到拉斐爾奇怪的反應,卻不懂問題出在哪兒,“奧薇去尋求你的幫助,你把金幣給了她,又通過關係安排好一切,所以我們才能逃出來。”


    “想必拉斐爾先生在卡蘭城過得很愉快。”冷漠的年輕人譏嘲。


    以撒神色微沉,拉斐爾怒極又無法發作,失控地惡毒攻擊,“你妹妹?誰會喜歡不祥的紅眼睛?更別提幫助你這樣的蠢貨!說我給了她金……”提到金幣,拉斐爾忽然想起什麽,表情變得極為怪異,“金幣……金幣是她偷的?進入我房間的人是她?”


    年輕人眉梢一揚,“偷?真是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說什麽,奧薇怎麽可能偷東西!她說是你親手給的,還說不用償還。不過我會還的,隻要我能活著回來,一定會還給你!”艾利本能地替妹妹辯白,對拉斐爾不友善的言語極其失望。


    “以撒閣下,請聽我解釋!是她……她……”拉斐爾鐵青著臉卻無法說出猜測,那是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推理,隻能反複申辯,“閣下,我以我的名譽和性命保證,我此前呈報的一切都是事實,決沒有任何私情!”


    年輕人冷笑了一聲。這一顯而易見的嘲諷令以撒不再微笑,眼神變得沉冷,“盡管不及林公爵嚴謹,但我也不至於重用一個公然說謊的下屬。相信一定有什麽原因。”


    “以撒閣下確是個仁慈的人。”年輕人不予置評,話語中諷刺的意味更濃。


    艾利徹底被冷落,這些漠不關心的對話終於讓他明白,指望對方慷慨救助純屬不切實際的幻想。絕望再度降臨,他放棄了求援,獨自尋找酒館的方向。


    以撒望著艾利孤零零的背影,目光一閃,“打個賭如何?去找那個關鍵的女孩,弄清誰在說謊。”


    從一群亂兵手中解救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拉斐爾完全傻住了,“以撒閣下……”


    意外的提議令年輕人一時沉默。


    “請讓我來,您可以在馬車上等待。”以撒語氣有一絲明顯的揶揄,姿態寬容而大度,“畢竟閣下是我們重要的合作者,我不希望您有半點意外。”


    “謝謝,但這裏是西爾,還輪不到利茲的貴族冒險。”明知相激,年輕人仍然漾起了銳氣,清俊的眉宇鋒芒畢露,先一步走下了馬車。


    “閣下!”拉斐爾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演化成這樣,“這太冒險了,一群亂兵等於失去理智的野獸。”


    “為了你的名譽和性命,我認為有詳加探究的必要。”以撒瞥了下屬一眼,輕描淡寫,“何況正可以看看林氏的手段。假如連一小隊潰兵都應付不了,這位新繼任的公爵也沒什麽合作的價值。”


    “我發誓所說的句句真實。”拉斐爾猶豫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剛才讓艾利聽得太多了,雖然據我所知他僅是普通平民,可萬一泄露了閣下的身份……”


    以撒和善地微微一笑,“有什麽關係?弄清楚之後殺掉就行了。”


    酒館緊閉,廊下挑著一盞孤零零的馬燈,暈著一圈昏黃。艾利捶著厚厚的門板,沒有得到半點回應。


    以撒生出了疑惑,附近的居民不敢靠近不足為奇,但作為一個亂兵聚集的酒館,裏麵顯然過分安靜了。


    艾利卻顧不了這些,他一心牽掛著奧薇,以超乎尋常的力氣撞開了門,卻因衝力過大而跌了一跤。


    敞開的門內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以撒停住了,年輕人反而毫不畏懼地走了進去。


    黑暗仿佛無形無質地膠粘在身上,沉悶的屋內散出濃重的血腥味道,靜窒的空間像一個封閉的地獄,讓人完全透不過氣。


    勇敢的闖入者剛一踏入,一道陰冷的風猝襲,被他機警地閃過。但無論怎麽躲避,寒意始終如影隨形,他能感覺到刀鋒在眼前掠過,危險的襲殺步步緊追,如一個執意奪命的幽靈。


    以撒覺出不對,低聲吩咐了拉斐爾一句,拔槍跟了進去。


    沉重的殺意壓迫著感官,純黑的空間詭異而凶險,刺鼻的腥氣熏人欲嘔,視覺完全失去了作用。幾次交鋒後,年輕人有一種荒謬的錯覺,黑暗中的幽靈竟有種奇異的熟悉感,仿佛能猜出他下一步攻擊的招式。


    刀刃相擊,撞出了一線星火。殷紅的雙瞳仿佛割裂肌膚流下的鮮血,在黑暗中一現即隱。魔鬼般的幽靈顯然更熟悉地形,年輕人越來越居於劣勢,冷汗一絲絲冒出來,宛如死神嘲弄地舔噬肌膚。


    “奧薇!”


    地上遍布障礙物,艾利對一切無知無覺,唯有無邊的恐懼和憂急。他沾了一手血,狼狽不堪地摸索著,呼喚聲幾乎帶上了啜泣,“奧薇,你在哪兒?”


    年輕人感覺出對手刹那間頓了一下,那一瞬極短,他閃電般一刀掠出去,目標卻突然後退,刀鋒落了空。他正要追擊,卻被突如其來的光刺花了眼。


    光驅散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被禁製的視覺終於複明。拉斐爾一手執著馬燈,一手握槍護衛在以撒身前,驚悚地望著屋內。


    一屋刺目的猩紅,血淋淋的屍體散落一地,盡是衣衫半褪的士兵和赤裸的女人。有些女人看得出是被男人淩虐而死,士兵則無一例外地死於外傷,扭曲的臉龐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怖,橫流的鮮血足以把酒館裏外刷一遍。


    交鋒的兩人分立兩側,俊秀的年輕人衣襟上有幾道裂痕,胸膛正急劇地起伏。


    “奧薇!”終於能看清事物的艾利失聲而叫,張開雙臂,抱住了另一側的女孩。


    那是一個立在屍體堆中的女孩。衣裙沾滿了血,脆弱纖細的手指握著一把短刀。尖銳的刀鋒微微下垂,一滴未凝固的血從刃上滑落,墜入了地麵的血泊中。她美麗的臉龐冰冷無情,鮮紅的眼眸殺意猶存,猶如來自地獄的魔女,令見者不寒而栗。


    艾利卻隻剩狂喜,他沒看見周圍的死屍,隻顧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裏,停不下安慰的話語,“奧薇!奧薇!我可憐的奧薇,你還好嗎?那群混賬有沒有傷害你?一定嚇壞了……別怕,我來了……”


    女孩沒有反應,更沒有回應兄長神經質的絮叨,那雙紅眸仍盯著前一刻還在交手的人,又掠過一旁的以撒和拉斐爾。


    艾利隨著她的眼神望過去,誤以為妹妹還在恐懼,“那是拉斐爾,還記得嗎?他們是來救你的。沒有危險了,我會保護你,你現在安全了。”


    奧薇依然沉默,視線又回到對麵的年輕人身上。她認得這張臉,出自同一個家族、受過同樣的訓練、被予以同等的期許和命運。此刻他褪去青澀,從被抹去的時光中毫無預兆地出現。取代那個叫林伊蘭的人,成為薔薇世家新一任繼承者的——林晰。


    安然無恙地尋回了妹妹,母親也無大礙,艾利全然放鬆了心情,迅速遺忘了拉斐爾之前輕鄙的言辭,重新對一切充滿了感激,他一邊趕車一邊耐心地回應問話。


    “奧薇是我妹妹,當然是親生的妹妹。她是家裏的寶貝,我和她一起長大,沒人比我更了解她。”拉斐爾有些問題很奇怪,但基於對方曾經的幫助,艾利依然坦誠回答,“我們祖輩都在邊境,長期戰爭讓日子很辛苦。或許是血脈的緣故,有時會生出紅色眼睛的孩子,比如奧薇。這很正常,族內曆代傳說都有,這種遺傳大概來自某一代先祖。”


    “你們一直在一起生活?她以前是什麽樣的?”聽出艾利刻意淡化紅眸,拉斐爾心底冷笑。


    “我父親過世很早,母親把我和奧薇帶大,一直以織布維持生計。奧薇出生後幾乎都是由我照料。她以前很膽小,其他孩子又愛欺負她,她完全不敢單獨出門,所以送她去治療所的時候我和媽媽都擔心極了。”


    “什麽治療所?”拉裴爾很懷疑究竟什麽地方出了問題,能讓一個普通貧女徹底蛻變。


    “你沒聽說過?軍方在邊境幹過的唯一的好事就是建立了治療所,免費收診無錢治病的孩子。超過十五歲的一律不要,奧薇當時才十三歲,發了一場高燒。家裏太窮了,隻好把她送到治療所去試試。”


    “治療所治好了她?”


    “病好了,但人卻失蹤了。”艾利揮了下馬鞭驅開馬身上的蚊蠅,“村裏很多孩子送過去,有些治好了,有些治不了被扔回來。我們等了很久都沒有奧薇的消息,費盡心思用所有錢買通了一個守衛,得到的消息是奧薇被送到別處去了。我們不知道她被送到了哪兒,也不明白原因,隻能一個一個城市地找。幸虧她的眸色很特殊,用了幾年終於在一個小城找到了。她的病完全好了,卻什麽也不記得。”


    “什麽也不記得?”顯然這件事很蹊蹺。


    “她不記得我和媽媽,不記得過去的一切,我們對她來說像是陌生人。我不清楚她為什麽會忘記,也不懂這期間發生過什麽。她長得很慢,竟然和送走時差不多……不,我不是說心理,我是說……”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明,艾利糾結片刻後又放棄了,“總之幸運的是我們又得回了她,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了。這比什麽都重要。”


    拉斐爾很難想象艾利會遲鈍到這種程度,“她就沒什麽變化?”


    “變化?當然有。畢竟她獨自漂泊了好幾年,這有什麽奇怪?她還是奧薇,溫柔善良和以前一樣,隻是更成熟懂事了。”


    “後來她有沒有和人打過架?”


    “怎麽可能?奧薇膽子很小,最怕衝突和爭鬥。許多人對她的眼睛持有偏見,每次碰到有敵意的家夥,她總是忍耐退讓。”艾利無比慶幸,又忍不住憂心地歎息,“幸虧神靈庇佑,她去的時候酒館那些人已經死了,她不曾受到傷害。隻是那場麵太可怕了,我擔心她會受到刺激。你不知道剛找回奧薇時她常做噩夢,近期才稍好一點,萬一留下陰影就糟了。”


    聽艾利述說著妹妹的膽小,想起酒館內死相淒慘的屍體,拉斐爾忍不住翻白眼,“你們準備去哪兒?”


    “這個還沒決定,奧薇說我的通緝告示還沒撤,必須避開哨卡,不少道路無法通行。”艾利消沉了一下,天性的樂觀讓他很快又振作起來,“或許找個小鎮?反正不管哪兒都比監牢好。拉斐爾,真的很感謝你。”


    柔弱善良的奧薇妹妹?以撒無聲地笑,在篝火旁支頤觀察。


    見到昨夜的一幕,他完全相信那個潛入拉斐爾居所、故意留下搜查痕跡的人是她。


    她確實漂亮,艾利並沒有誇張。撇開眸色不提,白皙的肌膚像是會發光,仿佛嬌弱易碎的細瓷,溫順而惹人憐愛。女孩沉默地任兄長和母親擁抱責備,很難聯想到黑暗中令人透不過氣的煞意。


    如此脆弱纖細的女孩,卻出人意料的危險,逼得林晰狼狽不堪,差點殺掉他的重要合作者,該怎麽處置才對得起她帶來的驚嚇?


    她的家人平凡一如隨處可見的沙礫,眼下三對一又有槍,徹底解決並不困難。那麽,該殺掉她嗎?


    以撒若有所思,這樣特別的女孩,或許值得更好地利用。


    林晰同樣在冷眼觀察,神情沒有任何起伏。


    “閣下怎麽看?”以撒饒有興趣。


    林晰冷淡地收回視線,“雖然似乎與執政府無關,但她來路不清,有潛在的危險,最好是解決掉。”


    以撒也有同感。這女孩太過神秘,她輕而易舉地驚走拉斐爾、救出兄長,連最親近的家人都對她的過往一無所知,甚至她明明認出了拉斐爾,卻依然不動聲色,這份冷靜內斂絕非常人所有,不過她的弱點也很明顯……


    看著不遠處融洽無間的一家,以撒漾起了含意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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