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燕歸鴻是被失竊的雙蝶古鏡引來的。盡管左卿辭將寶鏡歸還了桑園,但飛賊在城中的信息已不脛而走,再留下去險之又險。然而鶴尾白現於此,她隻能潛在左卿辭身側,深居簡出,等一個獵取靈藥的時機。


    文思淵遝無音信,左卿辭諱莫如深,他似來瞧熱鬧,卻又似不喜歡人聲鼎沸的場合,對觀賞比鬥興趣索然,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趕去試劍會場一睹競技。唯有白陌年少心性,每日興致勃勃地前去觀賞,歸來興奮不已。


    少了江湖客,涪州街市的店鋪清靜了許多,蘇雲落獨自尋覓,剛踏入一間門庭軒敞的鋪子,忽而一輛馬車在身側勒停,車簾一挑,轎廂內正是外出處理事務的左卿辭。他抬眼打量。“雲落想買飾物?”


    見她沒有回答,他下了車隨她行入鋪內,瀏覽了一圈,看了幾樣首飾,拿起案上一根華光四射的鳳頭釵,長眸含笑,宛似有情。“喜歡什麽,我送你。”


    這人有時細致體貼,有時又冷峭諷詰,以讓人落入尷尬的境地為樂。溫文爾雅的麵具下似乎另有一個人,輕狂任性,隨心所欲。


    蘇雲落不想多言,僅搖了搖頭,她入店是為選幾樣飾容的膏粉,怎奈涪州膏粉甚粗,色澤也少,試了都不太合意,她失望地撂下了瓷罐。


    見她已無興趣,左卿辭隨道:“難得出來,不妨選幾款心儀的飾物,我瞧這枚紫玉簪頗為別致。”


    蘇雲落從不留意衣飾,她的穿戴或是成衣店購置,或是琅琊郡主所贈,全不覺得有采買飾物的必要。“不需要,用不上。”


    左卿辭輕挑眉梢。“你從不著女裝?”


    蘇雲落所想顯然與他不同。“女裝也用不著這些,太顯眼。”


    左卿辭歎為觀止,緩步出店。“還有什麽想逛的,我陪你走一走。”


    蘇雲落下意識回避。“不必,我先回客棧。”


    左卿辭抬手一挽,理所當然挽了個空,他不在意地一笑。“雲落既然無事,不妨隨我去沐府一趟。”


    她不解其意:“沐府的人不是都去了試劍大會?”


    直到她也進了馬車,左卿辭才悠然而釋:“沐府所居的可不僅是沐府的人,記得琅琊郡主?前日她親筆傳信,說想再見你一麵。”


    蘇雲落呆住了。


    她自然不會忘記那位溫婉解意的琅琊郡主,然而她為了私心做出了可鄙之事,走得時候更是不告而別,盡管左卿辭代為掩飾,到底還是無禮。即使郡主未必知曉竊鏡一事,她也不知該用何種顏麵相對。


    她內心有愧,不願前往,左卿辭是何許人,自有無盡的方法,終是讓她再度踏入了沐府。


    郡主依然親近和善,帶笑寒暄,似乎她從不曾莽撞離開。


    蘇雲落極不自在,左卿辭在一旁笑吟吟地品茶,神色如看戲般有趣。


    敘了一會兒話,琅琊郡主從茜痕手中取過一隻漆光柔亮的木匣,推至她麵前:“幸蒙公子妙手解恙,前日姨母病愈,合府皆為感念,連帶我也受贈了不少東西,挑了一件出來分贈蘇姑娘,還望合意。”


    蘇雲落本就心虛,如何肯受,偏偏郡主極堅持,幾番推卻不掉,她硬著頭皮啟開了木匣。


    匣中置著一枚古雅的銅鏡,泛著遠年的幽光,雙蝶圖案清晰峻拔,邊紋簡逸中見風骨,正是她不久前才竊過的雙蝶寶鏡。唯一的不同是鏡鈕加了挽係的絲絆,兩枚碧綠的翡翠珠綴在玉色絲穗上,更顯精致不俗,


    蘇雲落徹底怔住了,整個人都僵繃起來,幾乎想拔足而逃。


    左卿辭眸光一動,也有幾分驚詫,但看了一眼郡主的神色,選擇了靜觀。


    琅琊郡主見蘇雲落沒有反應,拉起她的手將銅鏡放入掌心:“不知為何,我見著蘇姑娘便覺得十分親近,這一點心意還請勿棄。”


    或許郡主早已看破,蘇雲落頰上仿佛受了一記耳光,驀地激紅。她知道接下來或許是一場謾罵、譏諷、捉捕和圍堵。然而郡主柔顏關懷,全無異樣:“蘇姑娘是嫌此鏡粗陋,不堪相贈?”


    蘇雲落說不出話,手被燙似的避開了。


    郡主略略露出了訝色,秀顏一片真摯,蘇雲落滯了許久,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是我心性淺薄,配不上珍物。”


    “蘇姑娘雙眸幹淨明澈,心中自有丘壑,絕非淺薄之人。”琅琊郡主莞然一笑,盈著令人不忍拒絕的溫柔,“此鏡雖然精巧,並非什麽重要的器物,我與蘇姑娘投緣,何以拘於俗禮,徒顯生分了。”


    蘇雲落想過各種可能,卻從未想過會得到毫無芥蒂的贈予,一時間彷徨難安,整個人尷尬之極。


    左卿辭在旁側觀察,見形勢至此,按捺下疑惑微笑道:“既然郡主一番心意,過辭反為不美,雲落不妨收下。”


    蘇雲落訥訥無言,好一陣才接過銅鏡。“多謝,如果郡主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


    琅琊郡主不甚在意。“我一介閨中女子,與人無尤,想來不會遇到什麽紛爭,倒是江湖風險難測,蘇姑娘要多愛惜已身,碰上什麽難處也可與我言說,就當多個朋友也好。”


    琅琊郡主越是大度,蘇雲落越是無地自容:“我身為胡姬,自知卑微,不敢與郡主相交。”


    琅琊郡主稍怔,隨即展顏一笑。“蘇姑娘不妨告訴我,胡姬與漢女有何不同。”


    蘇雲落默然無言。


    “我有一位朋友曾道,人所謂異族異貌,同樣是上天所生,何分高下,何謂尊卑?偏偏世間多歧見,但凡不同便欺淩排擠,最是可笑,我一直深以為然。”琅琊郡主歎息了一聲,抬手理了理她鬢邊的細發,流露出真切的憐恤:“然而眼下世情偏狹,非一時所能扭轉,蘇姑娘受累了。”


    蘇雲落抿住唇,深深地垂下了頭。


    既然不必再與文思淵交易,郡主又大方相贈,這麵鏡子真正屬於了她。這般精致珍貴,卻不曾挾帶任何利益與交換,唯有溫暖的關懷。


    她不記得有什麽真正屬於自己的珍物,這枚鏡子就如每個女兒家的玲瓏細巧的妝鏡,看一次就多一份歡喜,幾至愛不釋手,她忍不住輕語。“郡主對所有人都這樣好?”


    回程的馬車轆轆駛動,左卿辭在車內支頤思索,冷眼旁觀,心底也存了解不開的疑惑。“郡主生性溫婉和善,但並非無度,通常對外人僅是淡然有禮,大概真的與你投緣。”


    鏡中映出一雙明亮的深眸,這與常人迥異的眉眼曾讓她遭受無數次輕鄙,今天卻被憐恤相待,她不由自主地低喃:“她真好,和師父一樣。”


    “難道我對雲落不好?”這句話聽得左卿辭頓生不快。


    她的心緒有一半在神遊:“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俊顏似笑非笑,左卿辭的語氣多了一分危險。


    “郡主無所求。”她不假思索,大概自己都未覺察在說什麽,“也不是為利用,我對她沒有任何助益和價值,又是個胡姬,她依然那麽好。”


    不過幾句真誠軟語和一點善意的饋贈就讓她這樣愉悅,左卿辭冷冷地想笑,可不知什麽緣故,刺詰的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瑩白的臉頰還殘留著紅潤,帶著不敢置信的小小歡愉。她摩挲著那一麵銅鏡,將額頭抵上去,仿佛借著鏡麵的冰涼來平息情緒所致的熱度,眼角的小痣被深睫掩住,唇角有一絲拘謹,連欣喜都顯得誠惶誠恐。


    左卿辭忽然想起少年時在簷下的一隻蝸牛,長久的幹旱之後偶然得了一點露水,小心翼翼地沁潤著觸角,那樣笨拙而珍惜。


    馬車顛動了一下,他再沒有開口,靜靜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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