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落偕著琅琊郡主與茜痕輾轉潛行,曆時良久,越走越是僻遠。最後來到一個群山環繞的村落暫時歇了一宿,接著在山高林密的野徑走了一日,傍晚時才抵達一處奇特的山口。山口極狹,看不清內裏,外緣的緩坡上起了一幢灰色石屋,籬笆圍了一落院子,茅簷低小,碧茸茸的春草鋪了一地,一條清溪從山間漫出繞坡而過,山野爛漫,一派自然。


    茜痕全身酸痛,她走了一腳血泡,坐驢更顛得難受,路上已然歇了十餘次,她雖是侍女,自小長於豪門,形同於半個小姐,從不曾經曆過粗累之事。不是當著主人的麵強撐早已癱軟下去,見著屋子終於鬆了口氣,眸子險些泛起淚花,隻覺腿腳重逾千斤,再也挪不動。


    琅琊郡主從蘇雲落背上落地,她本是病後氣弱,躲藏奔逃的驚悸又加劇了虛耗,前幾日開始低燒,神思猶有些昏沉。她換了一身農婦的粗衣,小衣盡管是細布,仍將她的肌膚磨得紅痛,在山溪中洗去易容藥粉後,細嫩的臉頰也現出了曬傷的紅暈。這一陣可謂郡主有生以來最為艱苦的時光,然而她顧不上休憩,抬起頭眺向山口。“他在裏麵?”


    蘇雲落應了一聲,將茜痕扶到一處殘樁坐下,卸下隨行的兩隻驢背上的駝載的糧食及各種用具。毛驢脊背一輕,歡快地鳴叫了一聲,獨自走開自行覓食。


    夢中人近在咫尺,琅琊郡主神思不屬,捺不住往山裏走。石屋內忽然步出一個老頭,蒼老的眼一瞥猶如冷電,驀然一記沉哼。


    這一聲猶如一記重錘,擊得人心口一悸,琅琊郡主踉蹌跌倒,茜痕也是臉色猝白。


    “師娘!”蘇雲落扶住她,真氣一送護住她的心脈,“不能進去,師父還認不了人。”


    “臭丫頭,再不回來就讓你那瘋子師父死在裏頭。”老頭粗聲咒了一句,話語嘔啞難聽,卻不再有先前窒重的衝擊。


    蘇雲落恭敬而拘謹。“前輩,這是我師娘,要勞煩兩位照拂了。”


    老頭聽得雙眉一豎,登時顯出了凶惡的不耐。“我和老太婆看管那個瘋子已經去了半條命,還要顧這兩個婆娘?”


    石屋又鑽出來一個瘦小的老嫗,頭發花白,腰身挺得筆直,惡聲惡氣地一頓木拐杵地。“吵什麽,老婆子耳朵都被你叫聾了,叫你抓隻雞,雞呢。”


    她一出來,老頭的氣勢立刻低了,頗有點灰頭土臉的意味,弓著背向十丈外的一處矮林走去,那裏有一圈竹籬,圍了二三十隻雞。


    斥走了老頭,老嫗拄著拐走過來,眼神一掃仿佛一把刀刮過,茜痕禁不住抖了一下,好在老嫗的目光並未在她身上停留,轉去看琅琊郡主。“好俊的丫頭,是那瘋小子的媳婦?”


    “正是我師娘。”蘇雲落低聲答道,更是小心,“我會留一段時日,安頓好之後就要外出,屆時就請前輩幫忙照看了。”


    琅琊郡主正要施禮,老嫗歎息一聲,已然轉身走向石屋,隱約聽見她喃喃道:“造孽,都瘋成這樣,來了有什麽用?”


    琅琊郡主驀然酸楚,險些要落淚,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蘇雲落的腕。“我想去看一看他,哪怕一眼也好。”


    蘇雲落盡力安慰。“師娘放心,師父在裏麵很好,過幾日我尋個時間,讓師娘望一眼。”


    山重水遠,歲月倏忽,好容易到了這裏,那個人依然不可及。


    琅琊郡主淚眼模糊地望著幽翠的青山,忍下了一聲哽咽。


    茜痕自小隨在琅琊郡主身邊,阮府客人眾多,時有盛宴,她見過貴氣襲人的宮妃,見過精明強幹的俊傑,也見過各形各色的英雄美人,可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大刀闊斧的忙碌了幾天,蘇雲落已經築起了一幢屋子。她伐下大樹剝去枝丫,將截好的圓木嵌入地下,立起梁柱搭上頂架,截竹為壁,油布蒙頂,又鋪上一層層茅草,日升日落之間,屋子現出了輪廓。


    青碧的屋子別有一室清雅,竹壁散出木葉的清香,竹子鋪就的地板懸高兩尺,隔絕了地麵的潮氣,踩上去吱呀輕響,猶如樂韻。前室設了火塘,頂上開了一片天窗,右側一間雜室,後廂是幾間臥房。此地有一種極細的燕草,被她曬幹鋪成床榻,躺上去竟然相當舒適。


    她又在屋子四角埋下雄黃等驅蟲的藥石,點燃艾草香葉將整間屋子徹底熏過,爾後正式搬入了屋內,三人不必再搭軟帳而憩。茜痕看得驚歎不已,琅琊郡主強著蘇雲落坐下,心疼的替她上藥,那一雙細巧的手滿布血口,淤青斑駁。


    第二日早上茜痕醒來,三麵竹窗已經懸上了細簾,還有兩扇靈活的竹扉。


    又過了數日,一些預先從明昧閣運出的物件被她從藏好的地點取回,還從山外運回了桌案竹椅、盆桶杯碗、絲綿細布等生活用具,連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又買了一個半大的村童,幫著料理一些雜活。


    做完一切,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屋內清爽宜人,阮靜妍在一旁做針線,茜痕自火塘邊盛起一碗雞粥。“蘇姑娘先飲些粥,溫了半日,也不知還鮮不鮮。”


    不等詢問,茜痕笑道:“我向對麵的婆婆借了半隻雞,說好等我們養得長成了再還她。”


    阮靜妍歎了一口氣,既是感動,更多的是憐惜。“你這孩子,何必這樣辛苦,隻要有東西能遮頭就足夠了。”


    茜痕竟然會下廚,這真是一樁驚喜,蘇雲落嚐了嚐。“比起師娘從前的居所,這間屋子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能離他近一些,我什麽日子都能過,這樣已經很好。”比起家中的養尊處優,此刻自然不可能同日而語,阮靜妍粗衣布裙,安之若素,隻覺清水素粥也是喜樂,遠勝獨處閨中的滿腹思愁。


    曾於綾緞上挑針刺繡的纖纖玉手,而今在縫一塊靚藍土布,用的是村人紡出的白麻線,這或許是阮靜妍曾接觸過最粗糙的料子,她依然縫得很細,最後咬斷線頭,讓茜痕與村童掛起來。


    門上多了一副素雅的半簾,阮靜妍的臉龐有一種柔潤的光,寧靜而平和。


    蘇雲落放下碗。“師娘,我帶你去見師父。”


    老頭子開道,老婆子拄著木拐跟著,步子緩慢而沉穩。


    “師父武功太高,必須控製在山內。山中有飛瀑靜潭,入山不遠有平台,將衣物放在那裏,師父自會取用,飲食有山果野魚。雖然失了神智,但師父生存的本能還在,師娘不必擔憂。”蘇雲落伴著阮靜妍行在最後,慎重地叮嚀。“師父見人就會攻擊,平日由兩位前輩守在山口,師娘千萬不可自行進入,通道裏的荊棘是鐵骨藤,刀劍都難以斬斷,刺在身上會腫痛不堪。”


    阮靜妍盡管點頭,卻一個字也未聽進去,昏昏的心在狂跳。


    山內像個長嘴葫蘆,通路高陡而狹窄,黑沉沉的荊棘繞生,密密牽滿了銅鈴,蘇雲落抬臂一扯,岩上鐵鏈轆動,垂下了大大小小的鐵環,蜿蜒伸至通道深處,四人踩著鐵環避過了荊藤,又行了幾轉豁然而開,飛瀑的轟落聲隨之而來。


    山花蔓野,碧草連幽,四壁陡峭如一個天生的巨碗,山壁寸草不生,縱然是猿猴也難以攀越。


    飛瀑下有一處深潭,潭邊有一個玄衣男子披發而立。


    孤潭照影,看不清他的臉容,卻有一種奇異的氣勢。仿佛龍遊於淵,蟒伏於林,危險而孤落。


    那是阮靜妍暌違已久的身影,她目不轉睛地看,胸口痙攣地發痛。


    男子仿佛感應到有人,驀然望過來,眸子開合似電,天地為之一寒。


    蘇雲落將新衣置在石台上,抬眼一看立刻扣住阮靜妍向後退去。“師娘快走。”


    男子已經掠身而起,右手破空一劈,淩厲的銳風撲麵而來,阮靜妍的肌膚激起一陣寒栗,老嫗雙手一展,一條煙羅般的薄紗一兜一攔,硬生生將銳風截了下來。


    那張臉龐一如記憶中的熟悉,卻毫無表情,似乎僅餘攻擊的本能。老嫗一人格擋顯然力猶未逮,老頭子亮出一枚沉重的飛環,加入了戰圈。


    阮靜妍轉瞬被蘇雲落帶離戰場,淚盈盈地看著魂牽夢縈的人越來越遠,不一會兒已在山外,蘇雲落甚至來不及留下一句叮嚀,又已閃身入內。


    即使在山外,叱喝與劍氣破空之聲依然如厲嘯傳來,無形地撕裂耳膜,撞得心口突突地跳,阮靜妍臉色慘白,說不出的難受,茜痕跑過來要攙扶,腿一軟與主人跌在了一起。


    待翻江倒海般的氣嘯終於平息,穀口現出了三個疲憊的身影。


    老頭子背也佝了,疲憊地歎了口氣。“臭丫頭,你也看見了,他人雖瘋,武功越發厲害,你在還能助上一臂,平時簡直得我和婆子拚上老命。”


    蘇雲落立住腳,低聲道:“辛苦二位前輩了。”


    老嫗啞啞地咳,扶杖慢慢地走回了石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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