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竹屋越來越完善。蘇雲落教會了村童捕魚殺雞,下簡單的獵套,又砌了一方水池,用竹筒從清溪引水而至,灌溉屋後一小片菜地。籬笆也圍起來,甚至還在大樹下以粗藤編了一個秋千,置了一張躺椅。


    日色晴朗,蟬聲輕鳴,野鳥啄枝。


    一群小雞長得半大,園子裏鑽出了綠油油的菜苗,茜痕在窗下懸掛驅蚊蠅的藥包,清澈的水流淌過,竹管一落一翹,擊在圓石上傳來叭嗒一聲輕響。


    蘇雲落做完活,在阮靜妍身邊坐下。“師娘,明日我要走了,下次再回來可能要數月之後。”


    阮靜妍理解地寬慰:“不必擔心,這裏一切都很好。”


    蘇雲落又一次叮囑:“師娘千萬不可擅自入穀,釀成大錯,我百死也難贖。”


    阮靜妍靜了一會兒,眼睫輕顫。“我總會想,或許他能聽出我的聲音?能有一線熟悉?至少他懂得換衣進食,並非全無理智。”


    蘇雲落斬釘截鐵。“不可能,師父心緒盡失,這麽多年不曾有一次能與人平靜相對。”


    阮靜妍沒有反駁,清眸中虛渺的期盼依然存在。


    蘇雲落急起來,解開衣轉過去。“師娘你看,有一次我沒來得及躲開,隔空被劍氣所傷,若是落在師娘身上就危險了。”


    背脊上的長痕斜斜而下,雖然色已轉淡,仍足以想見曾經的重創。阮靜妍驚住了,怔怔地看了半晌,眼淚驀然而落。“天,你為了護著他,受了多少苦。”


    沒想到她會如此激動,蘇雲落著實不擅長安慰,磕磕巴巴地勸解了半晌,阮靜妍仍擁著她止不住啜泣,像一個脆弱的長姐,毫無保留地心疼與憐惜。


    被擁住的感覺讓蘇雲落想起一個人,心湖深處仿佛有風拂過,泛起了細微的漣漪。


    山中一片清寧,山外風聲急唳。


    王侯一怒非同小可,然而兩三封捏在左卿辭手中的書信卻如警鍾,遏住了薄侯的滔天怒焰,畢竟靖安侯府與其地位相當,真翻了臉於事無補,況且郡主主動勾結飛賊一事散出,傳聞會更難聽。投鼠忌器,薄景煥選擇了隱而不發,滿腔憎怒全指向了罪魁禍首的飛賊。


    半個月內,又一起消息爆炸般傳開。西夷使者千裏跋涉前來朝貢,攜來預備進貢的媧皇杯意外失竊,房中一枚墨絲盤雲結,瞬時鎖定了竊者何人。


    事涉國體,案子呈於禦前,天顏震怒下旨嚴捕,又聽聞此賊出自正陽宮,甚至欲遣內宮使者赴天都峰問責,被大臣勸說後才作罷。風高浪湧,八方重緝,飛賊的賞格之高,饒是老江湖也不禁眼紅,人們為這一次天羅地網的捕拿而驚歎,盡在猜測她何時落網。


    這一手借刀殺人做得相當漂亮,連左卿辭也不能不欽讚。蘇雲落近日藏匿還來不及,當然不可能有暇竊杯,薄侯偽造了一枚盤雲結即可廣為張捕,又不至於牽扯出琅琊郡主,可謂妙棋。聖意之下,即使靖安侯府也不能公然有違,左卿辭每次出行必有眼線跟綴,他也不急不惱,暗中自有人將信息陸陸續續傳過來,這半個月的秘報同樣如期而至。


    七月十四,現於益州,遇赤鱗雙蛟。


    八月初三,現於天府,逢金鍾島四護法。


    九月廿一,潛行至洛水,遭快雪樓伏擊。


    左卿辭屈指暗算,眸光微沉,距她最後一次現身已有二十餘日,以她的易容之能,這般頻繁地遇敵必是有人出賣了行蹤,不得不被迫一路逃竄,境況越來越危險。


    燭影一晃,房內驀然翻入了一個黑衣人。


    外苑的秦塵竟然不曾示警,這讓白陌大驚,按劍全神戒備。黑衣人沒有進攻,似乎氣息有些散亂,行動間滯澀,合上窗扉後卸去了麵紗,露出了一張深秀的胡姬臉龐。


    白陌頓時釋然,然而一想到此人背後的無數嚴緝,又禁不住緊張起來。


    左卿辭同一瞬出聲:“秦塵,去清一清周圍。”


    門外應了一聲,隨即隱去。


    蘇雲落在窗邊立著,容顏異常蒼白,她略帶猶豫地看著左卿辭,左小臂上裹著一層粗布,仿佛有些異樣的腫脹。左卿辭的目光停了半秒。“白陌,取我的藥囊,準備銀剪清水。”


    說話間他快步上前,解開她裹傷的粗布,凝固的血痂簌簌而落,呈露出來的細臂觸目驚心。兩根烏黑的長針穿透而過,皮肉一片烏紫潰爛,連指尖都成了黑色。


    “噬魂針。”左卿辭眉間一蹙,迅速翻開針囊,抽出銀針封閉了血脈。這種奇特的長針是翰海堂秘煉的暗器,針身有暗孔,入肉彈出毒刺,陰毒得出了名。


    足足費了半個時辰,左卿辭才拔出第一枚,略鬆了一口氣。


    其後就容易得多,待兩枚長針躺在銀盤的淨布中,左卿辭化開一枚白色的丹丸為她衝洗傷口,血水混著劇毒湧出,銀盆變得烏黑。等敷紮完畢,左卿辭淨手後取了一枚藥丸喂給她,這才收起銀針。


    因手法精妙,蘇雲落並未流多少血,僅是被拔針時噬骨的劇痛逼出了滿頭汗,上了藥之後疼痛淡了,她看著恢複了正常顏色的手,餘悸猶存。“我還以為這隻手保不住了。”


    左卿辭斜挑了她一眼。“算你運氣好,不曾傷到骨頭,加上卻邪珠幫你壓製毒性,否則不單是手,連命都要沒了。薄侯給的通告應該是活捉,怎麽會下手這麽狠?”


    “我不能讓他們逃走。”精神一懈,她變得極疲倦,在椅上半蜷,“過來的時候很小心,不會牽累到你,歇一下我就走。”


    白陌收起銀盆退了出去,左卿辭按著她的脈,確定餘毒已清才收手。“我還不至於怕這點事,這時節用本相太危險,怎麽不易容?”


    蘇雲落低著頭,嚐試一根根活動手指。“來前才卸的,答應過用真麵目見你,出去後我會重新裝扮。”


    左卿辭默了一瞬,將她抱至榻上,自己也半倚上去。“翰海堂的長老你殺了幾個?”


    她有些尷尬的僵硬,他一向好潔又挑剔,大概一時忘了她身上髒的很,衣衫沾著血汙,還有多日未洗的塵灰。“來了三個。”


    那就是全殺了,左卿辭將試圖移開距離的她撈回懷中,淡淡地提醒。“還想要命就藏起來,這一陣風頭太緊,再露行跡就是找死。”


    “我知道。”摟在腰上的臂膀強硬,她也不再掙,略略放鬆下來。近期的追襲讓她筋疲力盡,幾度險死還生,強烈感受到觸怒王侯的可怕。“好幾個往來的掮商都反目了,到處是陷阱。”


    “找文思淵,我有辦法讓他不敢賣你。”溫軟的身體依在他的胸口,帶著薄汗氣息讓人想起暌違的甜美,左卿辭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蘇雲落回過神看著他,未受傷的手攬住他的頸,與他唇舌親昵良久才分開。她的神氣還染著蒼白的倦怠,呼吸也有點亂,一雙墨藍的瞳眸盈著光,唇色鮮潤如初擷的櫻果,微微揚起美麗的弧線,刹那間驚豔了視線。


    “你會笑了?”他驚訝地盯著那一彎淺弧。許久以前他就覺察出來,她的情緒有些缺陷,反應也淡。盡管會喜會怒,會思考會感傷,卻鮮像正常人一般哭笑。


    乍然一問,她有點惶然,笑容又不見了。


    左卿辭知道自己用錯了方法,改為溫柔的誘哄。“雲落方才很高興。為什麽?”


    蘇雲落怔了一下才道:“大概是手還能用,而且……”


    她不曾說下去,左卿辭半是猜測:“我親了你?以前不也經常這樣?”


    柔嫩的頰暈上了淺緋,她簡直不知怎麽回答,最後才道:“你讓我不疼了,又不嫌我身上髒。”


    看他有些發愣,她禁不住又笑了一下,微赧地笑顏有一種笨拙的天真。


    左卿辭看了良久,又吻上去,這一次他似乎也忘了控製。


    她明明累極了,連日的奔逃如驚弓之鳥,可這一刻的感覺異常的好,忍了無盡的苦頭,她也想嚐一點點甜。兩個人廝磨漸深,衣襟散亂不堪,身體也燥熱起來。


    “想要?”左卿辭心火躥動,捺不住在她腰胸處揉捏,語聲模糊,“你的傷……”


    這大半年間見麵異常難,等三長老的屍體暴露,人們發現她在這一帶,他會被無數人監看,不可能再有機會再接近。她戀戀地觸撫他的臉,下意識想索要更多。“你有辦法,對吧。”


    他啞聲一笑,氣息低迷而曖昧,如羽毛拂過心尖。“來,坐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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