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知,柔福一直在門外偷聽他與張浚的談話。趙構大感不快,卻也並未因此責罵於她,甚至在她麵前毫不提及此事。這樣的事幾日後再度發生。當日趙構白天接見了出使金國歸來的問安使何蘚與範寧,當晚便召秦檜入宮議事。兩人商議片刻後,趙構偶然側首間發現門外有一熟悉的女子身影短促一晃,隨即隱於壁間,當即便朗聲命令殿內內侍:“開門,請福國長公主進來。”


    門一開,柔福亦不躲避,施施然走進,漠然一瞥秦檜,再向趙構行禮。


    倒是秦檜有些尷尬,垂首不敢看她。趙構揮手命他告退,秦檜遂迅速離開。


    出了門,想起適才柔福那冰冷的眼神,秦檜心中頗不自在。低著頭走路,行到院中,才發現天已開始下雨,雖不甚大,但天寒地凍的,雨水一層層掩落於臉上身上,卻也陰冷刺骨。


    正以袖遮首疾步走著,忽聽見身後有人喊:“秦大人留步。”


    停下回望,見是一宮女持傘朝他跑來。跑至麵前屈膝一禮,對他說:“秦大人,吳才人吩咐奴婢為大人撐傘送大人上馬車。”


    “吳才人?”秦檜先有一愣,隨即忙滿麵堆笑地說:“如此有勞姑娘。請姑娘回頭替我謝過吳才人。”


    宮女微笑答應,然後一路為他撐傘,直送至三四重門之外的馬車上。


    “九哥,你為何又重用此人?”待秦檜一走,柔福馬上開口問趙構。


    趙構不答,但說:“我尚未問你連續偷聽政事之罪,你倒有理先來問我。”


    柔福並不驚慌,還展眉笑了笑:“九哥既然都知道,那我就索性直說了。這兩年張浚張都督指揮得當,安內攘外卓有成效,宋金戰局大體穩定,可他被劉光世一氣,卻一時糊塗起來,不乘勝追擊,繼續大舉北伐,倒先與九哥討論削諸將兵權的事。當然,對武將一味扶持而不抑製有違祖訓,易生後患,但杯酒釋兵權也不急於一時,在尚未恢複中原、滅金雪恥的時候考慮此事十分不妥。你們都知諸將幾乎都已將官兵變為私兵,以某家某姓冠名,麾下士卒隻認各自首領,若突然撤去他們將軍的兵權,讓一個不相幹的人來接管他們,這些士卒會安心聽命麽?朝廷指派的新將能服眾麽?另外,且不論被削兵權的將領會否反抗,唇亡齒寒,其餘諸將見此情形難道會看不出九哥的目的麽?屆時他們一個個都故意與朝廷作對,猛地撂擔子不幹,讓朝廷調動不起兵卒與金作戰,那又如何是好?”


    趙構也不與她爭辯,隻淡說一句:“張浚行事一向很有分寸。”


    “好,既然九哥如此信任他,那我暫不就此多說什麽。”柔福點頭,又道:“再說秦檜,他的政見最能與九哥相合之處莫過於‘議和’二字吧?今日問安使剛從金國回來你就召秦檜入宮議事,議的肯定是與金言和的事了。想必九哥是要把這兩年對金作戰所獲的優勢當作資本去與金人談判,可是但凡由大宋主動提出議和,那些蠻夷金賊必會漫天要價,到時和議達成,簽下的不過又是一卷屈辱條約。就目前兩軍狀況,大宋打下去未必會輸,但九哥若小勝即安,忙於求和,恐會讓金人恥笑,並借機大肆敲詐了。因此要議和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在我們繼續追擊,打得金人不得不自己開口求和的時候再議……”


    “瑗瑗,”趙構拋開手中的一份奏折打斷她:“你知道麽?父皇駕崩了。”


    柔福一怔:“父皇?……什麽時候的事?”


    趙構說:“前年六月。金人一直秘而不宣,直到何蘚範寧出使才探知。”


    柔福沉默良久,最後隱露一縷淺笑,略顯淒惻,卻不很悲傷:“也好,終於解脫了。”


    趙構沒有忽略她臉上的所有微妙變化,說:“我以為你會哭。”


    “我為父皇流的淚早在國破之時流盡了。”柔福平靜地說,再抬目看他:“你呢?你怎麽也沒流淚?”不待趙構回答她先自微笑開來:“哦,九哥的眼淚是要留到行卒哭之祭的時候罷?”


    “放肆!”趙構臉一沉:“朕對你的寬容與忍耐不是沒有限度的。”


    柔福一咬唇,傲然側首轉向一邊不看他,但繼續開口對他說:“父皇駕崩,所以九哥急於達成和議,以迎回父皇梓宮?”


    趙構長歎一聲,道:“父皇北狩多年,身為兒臣,始終未能在他有生之年迎他歸國,已是十分不孝,而今父皇龍馭殯天,九哥怎可繼續任由他梓宮留於金國,不得魂返故裏?父皇的噩耗也讓我越發牽掛在金國的母後。母後年事漸高,北方苦寒粗陋之地,豈是可以安居的?想必她這些年亦受了不少苦,不早日設法接她回鑾,九哥寢食難安。”


    柔福微微冷笑:“父皇在世時的確曾日盼夜盼地等九哥接他回來,但等了這麽些年,想必耐心也等出來了,就算龍馭殯天,也會在地下慢慢等,不著急。九哥什麽時候徹底打敗金人,讓他們乖乖地主動送父皇梓宮回來,那才叫風光,父皇在天有靈,必也會覺得有麵子。至於太後娘娘……你怎知她在金國過得不好?”


    趙構聞言當即驚起,幾步走來捉住柔福手臂:“你知道我母後的事?她在金國怎樣?”


    “我不知!”柔福猛然掙脫他的掌握:“我說過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是猜的。她對所有人都很溫和,又是九哥的母親,金人應該不會為難她。”


    趙構黯然緩步回去重又坐下,一陣緘默。


    “九哥,”柔福挨近他,輕輕跪下,將雙手置於他膝上,仰首殷殷地看他:“暫時不要跟金人議和好不好?等我們再多打幾場勝仗,不要讓他們看出我們急於求和。”


    趙構看著她,漸露微笑:“你以為是九哥一廂情願地想議和?其實金國好幾位權臣也在盼著這事達成。”


    “是麽?”柔福凝眉問:“都有誰?”


    “撻懶、金太宗長子完顏宗磐……”趙構緊盯柔福雙眸:“或許,還有完顏宗雋。”


    不出所料,他注意到最後那名字引起了她瞳孔的瞬間收縮。


    她很快低首,沒再說話。


    “完顏宗雋是個值得注意的人物。雖然他現在不在朝中,出任東京留守居於遼陽府,但我想他離一攬大權掌握朝政的那天並不很遠。”趙構繼續說:“金太宗完顏晟死後,繼位的完顏亶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朝中大權一度完全掌握在於立儲問題上有功、又合並了燕京與雲中兩處樞密院的權臣完顏宗翰(粘沒喝)手中,完顏亶對他多有忌憚。但是,這小孩很快找到了一個聰明的辦法,借改革官製的機會,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為太保、領三省事,把他從中原調回朝廷,同時任太宗長子宗磐為太師,皇叔宗幹為太傅,與宗翰同領三省事,並把宗翰的心腹都調入朝中,以便控製。如此一來,宗翰不僅兵權全喪,連政權也被嚴重分散。如果我沒預料錯,現在撻懶和宗磐大概正在策劃著對宗翰的最後打擊。”


    “這些……”柔福繼續低首,輕聲問:“跟完顏宗雋有什麽關係?”


    趙構道:“我感興趣的是,以完顏亶那涉世未深的小孩頭腦,怎麽能想出這麽聰明的辦法解除宗翰兵權,並設計讓撻懶與宗磐來對付他。”


    柔福默然無語。趙構隱約一笑,說:“剛開始,我以為是教完顏亶習漢文、學漢禮儀及文化製度的啟蒙先生,漢儒韓昉教他的。後來一想,覺得未必如此。韓昉雖有學識,但過於迂腐,據說終日教予完顏亶的不過是仁政愛民等尋常論調,改革官製以解兵權就算他能想到,但挑撥起撻懶宗磐與宗翰的矛盾,讓他們鷸蚌相爭,完顏亶漁翁得利,這種精明有效而又帶一絲陰刻的招術,卻不是一介腐儒所能想出的了。”


    握了握柔福的雙手,發覺異常冰涼,便輕輕拉過,合於自己兩掌中,趙構接著說下去:“我在金國亦有不少探子,這幾月他們傳回的消息有一點較有意思:完顏亶與他的八皇叔完顏宗雋書信往來甚密,宗雋不時會寄一些漢人的書給他,例如《貞觀政要》,而每次完顏亶作出重大決定之前,必是先收到了宗雋從東京傳來的信……”


    柔福忽地站起,問:“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趙構淺笑道:“你不是對男人做的事很感興趣麽?那我就講一些金國的政事給你聽。”


    “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說完,柔福轉身離去。


    目送她遠去後,趙構自一疊文件中抽出數張信箋,盯著上麵密布的“宗雋”之名看了許久,然後徐徐攥於掌中,狠狠揉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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