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趙構在朝堂上宣布了道君皇帝駕崩的消息,未待說完便慟哭失聲、哀不自勝。群臣紛紛出言勸慰,而趙構神色始終戚鬱。張浚見狀遂邁步出列,奏道:“天子孝義之表現,不與士庶相同,凡事應以宗廟社稷為重。如今道君皇帝梓宮未返,天下塗炭,臣願陛下揮涕而起,拚將一怒化作中興雄心,恢複中原,以安天下之民。”


    趙構這才略微止住,鬱鬱頷首,命張浚草詔將此消息告諭天下。張浚又請命讓諸大將率三軍發哀服喪,趙構讚許地看他,當即答應。


    此後趙構一麵準備移蹕建康,一麵與張浚密議削奪諸將兵權的事,其間對張浚信任無比,賜諸將的詔書,往往命張浚擬進,閱後即發,未嚐易一字。紹興七年二月,趙構與張浚商議後任命嶽飛為湖北京西宣撫使,並將一道寫著“聽飛號令,如朕親臨”的禦劄交予嶽飛,讓他帶去頒發給劉光世的部將,借嶽飛的聲望穩定劉光世統領的淮西軍之軍心,並消除嶽飛及其餘諸將對朝廷要罷他們兵權的疑忌。


    嶽飛起初以為這是將淮西軍並給他統領,自是喜不自禁,很快向張浚提出再要部分兵卒,讓他統兵十萬大舉北伐的請求。此言一出,張浚與趙構均大不悅,趙構回應道,淮甸之兵乃駐蹕行在的保障,不可輕移,若淮甸失守,朝廷何以存身?


    紹興七年三月,劉光世被罷去兵權,淮西軍也未移交給嶽飛,而改作直屬於張浚主持的都督府,由兵部尚書兼都督府參謀軍事呂祉以撫慰諸軍為名前往節製,並升劉光世的部將王德為都統製,流寇出身的另一部將酈瓊為副都統製。


    此前張浚曾與嶽飛商議過淮西軍的統領問題,張浚逐一問嶽飛誰來接管最為合適,先說:“淮西軍一向敬服王德,如今我想讓他做都統製,再命呂祉為督府參議前去領導,你看怎樣?”


    嶽飛搖頭道:“王德與酈瓊素有積隙,一旦王德地位高過酈瓊,勢必引發兩人爭鬥。呂尚書雖有才,但畢竟是書生,不長於軍事,恐不足以服眾。”


    張浚便又問他:“張俊如何?”


    嶽飛更是一向看不起張俊,立時否定:“他性情暴戾,有勇無謀,而且酈瓊本來就不服他。”


    張浚再道:“那麽楊沂中應該可以了。”


    嶽飛還是不同意,說:“沂中視王德等同於己,豈能馭之!”


    聽得張浚頗為惱怒,怫然冷道:“我早就知道非太尉你不可!”


    嶽飛的脾氣也隨之而起,反駁說:“都督認真地征求我意見,我不敢不直陳愚見,豈是為多得兵馬!”即日便上疏乞解兵柄上廬山為母守墓,趙構不許,嶽飛卻不管,讓本軍事務官張憲攝軍事,自己撂下挑子徑直上廬山了。


    嶽飛走後張浚即命兵部侍郎張宗元權湖北、京西宣撫判官,前往鄂州監嶽飛軍。無奈嶽家軍並不服他管,兵卒日日沮喪歎息:“張侍郎已來,嶽將軍大概不會回來了!”既懷念嶽飛,對張宗元便越發抵觸,士氣低落,漸漸不大聽號令。


    趙構對嶽飛擅自上山守喪已是十分不滿,聽到這些事更是極度震怒。張浚入見,建議趙構就此罷去嶽飛兵權,讓張宗元正式取而代之。趙構負手低首在殿內大步疾行,良久,停在張浚麵前,兩眉深鎖麵色冷峻:“不,現在時機未到。”


    隨即重新落座於禦案邊,親自提筆寫下手詔:“許卿以恢複之事。”命張浚遣人傳給嶽飛,促他早日下山統軍。


    張浚展開一看,見他寫詔書之時分明滿麵怒色,但寫下的字仍沉著渾厚、寬穩疏朗,灑脫清逸中不透半點惡劣情緒,當下佩服之餘亦暗暗心驚。


    張浚讓參議官李若虛與統製官王貴帶著詔書前往江州,敦請嶽飛歸來管軍。二人在東林寺見到嶽飛,傳達了趙構旨意,嶽飛才受詔趕赴行在。


    至行在建康後,嶽飛具表待罪,趙構卻似毫不惱怒,心平氣和地加以撫慰勸導。嶽飛啟程回去統軍那日,趙構親自出宮送他,溫言對他說:“卿前日奏陳稍顯輕率,但朕並未因此發怒。若真怒了,必會怪罪責罰於卿。正如太祖所說的那樣,‘犯吾法者,惟有劍耳’。現在朕複令卿統軍,任卿以恢複中原之事,可知朕確無怒卿之意。”


    嶽飛聽了此話,遂放下心來,再度表明忠君愛國之心,才辭別趙構回歸軍營。


    嶽飛以前對酈瓊與王德關係的分析沒錯,王德升為都統製後酈瓊每每與其作對,終日聯合部將在呂祉麵前誣告控訴王德,呂祉忍無可忍,於是密奏張浚,乞罷酈瓊兵權。張浚得知後遂決定召回酈瓊,奪其兵權,並處其死罪。不料消息走漏,酈瓊先於八月發動兵變,殺死呂祉,率四萬多淮西軍投降了偽齊帝劉豫。


    此次叛變震驚朝野,張浚立時成了眾矢之的,朝臣們都認為是他在淮西軍問題上處理不當才導致今日之禍。趙構亦被此事弄得焦頭爛額,對張浚雖未加指責,但很快手詔命令:“觀文殿大學士、兩浙東路安撫製置大使兼知紹興府趙鼎充萬壽觀使兼侍讀,疾速赴行在。”


    是日,張浚入宮見駕。進到殿中亦不多言,在趙構麵前跪下,伸手於頂徐徐取下烏紗,端端正正地擱於身前,俯首再拜,一舉一動恭敬而嚴肅。


    趙構知是他主動請辭,又見他形容憔悴,原本清雋的臉上似一夜之間滋生了許多皺紋,不免感慨,歎道:“卿何有此舉?朕並未怪罪於你。”


    張浚直身道:“酈瓊叛變,臣自知難辭其咎。若非臣當日率性而為,用人失當,亦不會有淮西之變。臣才識有限,幸蒙陛下不棄,屢加重用,臣即便肝腦塗地,也難報陛下知遇之恩。而今犯下大過,已於國於君造成莫大損失,豈敢再強守相位,使陛下英名因臣受損?請陛下將臣免職以息眾怒,但若將來再有變故,陛下覺可複用臣,臣當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辭。”


    既聽他如此說,趙構亦不再托辭挽留。沉吟片刻,問他:“依卿看來,何人可以代卿任相?”


    張浚垂目,沉默無語不作答。


    趙構便點名問:“秦檜如何?”


    張浚當即否決:“近來與秦檜共事,臣始知其暗。”秦檜雖是由他引薦入朝任樞密使,但共事以來已看出秦檜不欲抗金,意在求和,故此堅決不同意讓他接任丞相。


    趙構再問:“然則用趙鼎?”


    張浚仍不覺趙鼎是合適人選,可也並未出言反對,於是趙構命他擬詔召趙鼎入見。


    張浚很快擬好詔書,雙手奉上,然後跪下鄭重再拜,起身,緩緩後退至門邊,這才轉身,長歎一聲,撣撣衣袍上本不存在的浮塵,邁步出去。秦檜這一年來對張浚十分諂媚,還道張浚必會向皇帝推薦自己為相,早候在外麵,見張浚退出,忙碎步趨近,小心翼翼地觀察張浚表情,輕聲詢問張浚入見情況。


    張浚卻並不理睬他。外間的陽光驟然灑在身上,微覺刺目,張浚輕閉雙眼,再徐徐睜開,然後一拂衣袖,昂首前行,自始至終未轉目以顧秦檜。不久後趙構遣人發布張浚適才所擬文字,秦檜這才明白他把任相的機會留給了趙鼎,頓時一臉錯愕,悻悻而出。


    紹興七年九月,在以太傅身份率百官為趙佶及鄭皇後上徽宗皇帝、顯肅皇後諡冊於幾筵殿後,特進、守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臨修國史張浚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


    隨後趙構再度起用趙鼎為相,並命徽猷閣待製王倫、右朝請郎高公繪赴金京師會寧府向金表示議和意向。


    其間趙構陸續接到金國密探傳來的密報:


    六月,在宗磐等人的要求下,金主完顏亶將宗翰的重要心腹、原西京留守,尚書左丞高慶裔等人以貪贓罪下獄處死,連坐甚眾。臨刑前高慶裔對前來哭別的宗翰說:“我公早聽我言,事豈至於今日?我死後,公要善自保重。”


    七月辛巳,金太保、領三省事、晉國王宗翰薨,年五十八,死因未明。完顏亶下有詔書,數其罪狀,稱宗翰:“持吾重權,陰懷異議。國人皆曰可殺,朕躬匪敢私徇。”


    七月丙戌,夜,金京師地震。


    同日,完顏亶封皇叔宗雋為王。


    十一月,金以元帥左監軍完顏昌(撻懶)為左副元帥,封魯國王;宗弼(兀術)為右副元帥,封沈王。


    當月丙午,金人廢劉豫為蜀王。


    紹興七年十二月癸未,王倫與高公繪使金歸來,回稟趙構說完顏亶要求宋納幣稱臣,作為議和交換條件,金將歸還徽宗帝後梓宮及送回趙構母後韋氏,並歸還河南諸州。


    趙構聽說金人許還梓宮、皇太後,及河南諸州,不禁微露喜色。略一思索,再問王倫:“此番議事可還順利?你們一說金主便答應了麽?”


    王倫答說:“金國朝中分為兩派,宗磐、撻懶力主與大宋議和,但宗弼、宗幹與左丞相完顏希尹並不同意。金主一時猶豫難決。後東京留守宗雋回京師述職,金主親自出城相迎。次日,金主即通知臣等,金已決意與大宋議和,除還梓宮、送回皇太後外,還可歸還河南諸州,隨後很快下旨廢掉了劉豫。”


    “宗雋?”趙構以指輕叩禦案,閑閑地問:“他是個怎樣的人?”


    王倫道:“宗雋精通漢語漢文,才識過人,任東京留守以來政績出眾。他在金太祖諸子中年紀較輕,但如今在金國已頗有名望,金主對他相當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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