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隻是倏忽一觸,卻仿若有縱闊古今之綿長。嬰茀竭力不讓自己陷落於這一吻帶來的前塵舊事與現時交集的情緒裏,她知道自己隻能應之以不動聲色的態度,給所有觀察她神色的人一個坦然淡定的印象。


    所以末了她依然以適才的姿態直立,眼簾如常微垂,將要浮上臉龐的赧然緋色被她的意念生生泯去,她的平靜無懈可擊。


    而吻她的柔福徐徐回顧,寧和地掃視殿內的人,從徐中立、潘賢妃、高世榮、秦魯國大長公主、吳國長公主,到楊氏、韋氏,經她目光觸及的人倒有一大半或垂首或移目,不與她對視。最後她的視線鎖定在趙構臉上,“官家,”她微笑著這樣喚他,問:“我是假的麽?”


    趙構的目光亦一直在她與嬰茀站立之處輕微遊移,此刻他終於開了口。


    “賤婢,”他說:“誰借你的膽,敢罪犯欺君?”


    目示柔福,他吩咐兩側內侍:“將她押下,送交大理寺審。”


    內侍們領命,向那據說是罪犯欺君的女子走去。她漠然看著,身上仍有他們昔日尊重乃至懼怕的長公主的餘威,故此他們雖走至她身邊,卻一時都不敢去拉她。而她沒讓他們為難,再看趙構一眼後即轉身啟步,自己朝外走去,內侍們跟著她走,倒像是素日隨長公主出行一般。


    待她身影消失,趙構才又舉觥,似什麽都沒發生那樣,朝眾人淺笑道:“繼續。朕記得尚有兩盞酒未曾行過。”


    趙構下詔,命殿中侍禦使江邈與大理寺卿周三畏審理柔福帝姬一案。韋太後常命楊氏去聽審。而這案審得也順利,柔福竟對指控毫不反駁,說她是假冒的帝姬她也點頭承認,隻是問她的“真”身份時她不答,惟倦怠不堪地說:“我懶得想,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罷。”


    沒問出假冒者的身份這案子便不好了結,江邈與周三畏正一籌莫展間,楊氏指點道:“昔日汴京有個乾明寺。去過那裏進香的宮人回來都說,寺中有個尼姑容貌酷似柔福帝姬。近來太後做法事,聽人說官家南渡後乾明寺的許多尼姑也來臨安了。兩位大人不妨尋幾個來,看如今這個犯婦她們是否認得。”


    江邈與周三畏便著人去尋,很快找到一個原汴京乾明寺的老尼。帶到大理寺,那老尼一見柔福便驚道:“靜善,你怎麽在此處?”


    再審了一番老尼,於是“真相大白”,柔福也供認不諱,迅速畫押。不久後,一紙記錄了詳細案情的奏章送呈趙構禦前:


    靜善是汴京人,俗家姓李,自幼在乾明寺出家為尼,靖康之變時被掠入金軍中,認識了同樣被俘的一些宮女,宮女們見了都以為是柔福帝姬,均喚她帝姬,熟悉後亦告訴她許多宮中舊事。建炎四年靜善僥幸逃脫,在路上遇見侍侯過柔福帝姬的宮女張喜兒。張喜兒亦說她酷似柔福,兩人為騙取富貴便聯手密謀,由張喜兒教靜善宮中禮儀及細說宮中諸事,準備穩妥後正欲宣揚此事,不想二人又被山賊衝散。靜善被劉忠掠去,待被救出後就以帝姬身份入宮,並下降駙馬高世榮。張喜兒繼續流浪,後來也來到臨安,並被高世榮收入府中。靜善怕張喜兒泄露其秘密,且又妒恨張喜兒得寵於駙馬,遂杖斃張喜兒以滅口兼泄憤。


    柔福一案開審後,她十二年來所得俸祿四十八萬緡、趙構賞賜寶物書畫若幹,及她在臨安城外漾沙坑坡下第一區的府邸均被抄沒。被她杖殺、埋在府中的婢女屍體也被挖出,其中受害婢女陳采箐的家人每日號哭於大理寺前,要求處死靜善。


    如何治罪江邈與周三畏不敢作主,特請趙構親示。


    如何治罪,趙構一時也難決,幾番提筆卻終究又擱下。夜已很深,廳中立侍的宦官眼皮都快撐不住了,他卻還極度清醒地煩躁著,最後隻得站起,負手於書閣中來回踱步。


    閣外秋風又起,掠過梧桐,驚動一隻寒鴉展翅飛。趙構聞聲望去,卻見窗上映出一女子側身而立的剪影。


    梳髻著釵,顯然不是尋常宮女。趙構的心不覺一顫,隱隱憶起當年柔福在他門外偷聽政事的情景。


    疾步走去驀地開門,那毫無防備的女子倉皇抬首,他看到一張似是而非的柔福的臉。


    有幾分相似的眉目,截然不同的神態。紅霞帔韓秋夕當即跪下謝罪,她的反應卻讓他有一瞬深重的失望。


    “你在這裏幹什麽?”趙構冷冷問。


    她雙手舉一瓷盅過頭,怯怯地回答:“臣妾見官家辛勞,常深夜不眠,便親自為官家燉了一盅參湯……門外無人立侍,臣妾無法請人送入,又不敢進去打擾官家,因此在門外守侯。”


    趙構點了點頭,說:“進去擱下,回去罷。”


    韓氏答應,擱下參湯後低首後退,在閣外恭謹地退了十數步才敢轉身走。


    夜風吹拂下,趙構凝視她背影,心裏一模糊的念頭逐漸開始變得清晰。


    再回到閣中,那要作批示的筆仿佛不再那麽沉重,他提起,在大理寺送呈的奏章上批了兩字: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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