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的家宴數日後如期舉行,韋太後對趙構說想借此機會見見臨安所有的宮眷皇親,趙構遂一一請到,自秦魯國大長公主與吳國長公主以下,但凡略有點地位的幾乎都來了。


    獨未請柔福,豈料即將開宴時柔福的駙馬高世榮倒匆匆趕來,先向韋太後請安,再轉向趙構覲見如儀。


    趙構有些詫異,問:“駙馬幾時回京的?”


    高世榮答:“今日剛到。太後娘娘回鑾,臣未及時道賀,既蒙太後宣召,再不敢耽擱,當即乘快馬趕回,到府中換了身衣服便來了。”


    眉頭略蹙了蹙,趙構卻也未再多問,隻對他說了兩個字:“坐罷。”


    吳國長公主在一旁看見,頗感意外,微笑著對高世榮道:“高駙馬都回來了,今兒吃的果真是團圓飯……福國長公主呢?也一齊來了麽?”


    高世榮欠身答說:“她病未痊愈,仍不便前來……請我代她向太後娘娘及官家告罪。”


    但聽太後聲音冷冷響起:“這是什麽病,拖了這許久還沒好?恐怕是找的禦醫不對,還是請她入宮,我尋個好的給她仔細瞧瞧。”隨即命身邊宦官:“你去找個大點的車輿,派往福國長公主府去請她。務必要把她請到,她若病得坐不了,就讓她躺著來。”


    宦官承命離去。趙構臉色微沉,但終究沒說什麽。


    韋太後再側身麵朝坐在她身旁的秦魯國大長公主,微笑著與她閑聊,其餘人等也都迅速各尋話題說笑開來,又恢複了起初的和樂氣氛。


    行至第四盞酒時,有三位優人入內演雜劇。隻見其中兩位優人各扮一名士人,相遇互問出生年份,一人說是甲子生,一人則說丙子生,另一位優人從旁聽了便說:“此二人都該下大理寺。”兩士人忙問原因,那人回答:“夾子、餅子皆生,與餛飩不熟同罪。”


    這話一出,除韋太後與趙構外眾人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又都偷眼看趙構,見他自己也開始笑了起來,才紛紛笑出聲。


    秦魯國大長公主在諸人中行尊年高,趙構最為敬重,每次相見趙構必先向她一揖為禮,所以此時見韋太後不解,也好笑著向她解釋這個涉及趙構的諷喻:“這裏有個緣故。太後也知道,官家一向愛吃餛飩,某次禦廚一時不慎,給官家做的餛飩有點生,官家吃了龍顏大怒,當下就命將那禦廚下大理寺治罪。此事後來很快傳開,全臨安的人都知道。這幾個優人大膽,竟拿來編了笑話取笑官家呢。”


    韋太後聽了也展顏笑,搖頭對趙構道:“哥真不曉事。為人君者當愛民如子,待人宜寬仁,若餛飩煮生了點都要治罪,傳到民間,你就成了昏君,也仔細史官給你書上一筆,遺臭萬年!”


    趙構欠身含笑稱是,當即傳令,命將大理獄中的禦廚放了。諸宮眷見了,不免又對二人此舉頗多恭維,稱頌不已。


    又行了兩盞酒,忽聽內侍報說福國長公主到,韋太後立時收斂笑意,正襟危坐,冷眼朝門邊望去。


    樂聲暫歇,諸人見太後神情如此嚴肅也隱隱覺得怪異,便都沒再出聲。


    迎著那無聲處投來的千道目光,柔福緩步走進。


    果然猶帶病容,她瘦了許多,尋常的大袖長裙如今略顯寬大隆重,露在絳色羅生色領外的頸上肌膚蒼白,仿佛隱見血脈。發髻隨意挽著,素麵朝天,臉上神情也一樣清淡。她走得輕緩,裙幅隻微動,披帛長長地曳於身後,似一襲煙羅付水流。


    她漸行漸近,韋太後的臉色也越發難看。不待她行禮請安,太後便先開了口:“這人是誰?”


    柔福止步。秦魯國大長公主還道韋太後是真認不出柔福,遂輕聲提醒:“這便是以前的柔福帝姬瑗瑗呀。”


    “柔福帝姬?”韋太後冷笑道:“柔福帝姬去年已薨於五國城,如今這個卻又是哪裏來的?”


    滿座皆驚,細窺太後表情,見她不似說笑,便都沉默,殿內回複鴉雀無聲的狀態。


    趙構亦不語,一雙眼睛隻靜靜地凝視柔福。柔福抬目看韋太後,也不發一言。


    韋太後朝身後楊氏頷首,楊氏躬身退出,須臾,領一年逾花甲的老翁入內。


    那老翁捧著一靈牌跪地行禮,楊氏輕聲促道:“請跟這裏的皇親國戚們說說,你是何人,捧的是誰的牌位。”


    老翁道:“草民名叫徐中立,是柔福帝姬駙馬徐還的父親,這牌位,是柔福帝姬的。”


    聽了此言高世榮的臉當下就白了,其餘宮眷也是麵麵相覷,大感驚異。


    而柔福居然神色仍淡定,傲然立於殿中紋絲不動,惟眼角餘光掃了掃徐中立,聽他說下去:“柔福帝姬北上後,先居於上京,後來遷至五國城。蒙道君皇帝加恩,犬子徐還得尚柔福帝姬。帝姬溫雅賢淑又孝順,家中上下無不誇讚。無奈紹興十一年她忽罹患重疾,延醫調治多日也不見好,最後拋下犬子撒手而去。太後娘娘素來憐惜柔福帝姬,回鑾時特恩準草民護送帝姬靈柩南歸。如今帝姬靈柩隨道君皇帝梓宮奉安於龍德別宮。”


    他說完後殿內又是一片沉寂,好一會兒才聽秦魯國大長公主問韋太後:“如此說來,現在這位福國長公主……”


    韋太後重重歎氣,對楊氏道:“你跟大長公主說。”


    楊氏答應,道:“這位福國長公主自然是假冒的……”隨即從韋太後如何在金國照顧“柔福帝姬”說起,直說到她們如何親眼目睹帝姬入土落葬,又如何不忍柔福埋骨北國而偕其遺骨南歸。這話她早已記得爛熟,說起來頭頭是道,毫無滯澀,最後順理成章地引出福國長公主為容貌酷似柔福的民女假冒的結論。


    話音剛落,就聽潘賢妃在一隅冷道:“我說呢,她若真是官家的妹子,豈會出言詛咒太子。假冒帝姬入宮,恐怕還不僅是騙取富貴,另有圖謀也未可知。”


    秦魯國大長公主最重女子品行,柔福素日行事乖戾,她一向看不慣,此時也歎息一聲,道:“本朝公主曆來恪守女誡,幾乎個個都溫惠淑慎,德行出眾。當年見福國長公主杖殺婢女,就覺此女太過驕蹇自恣,不類宋室皇女,果不其然……”


    聽她提及杖殺婢女之事,楊氏轉問高世榮:“高駙馬,聽說福國長公主杖殺的女子中有一人以前在汴京服侍過柔福帝姬?”


    高世榮已說不出話,青白著臉點了點頭。


    楊氏遂又說:“難怪呢,那婢女必然知道福國長公主是假冒的,隻不知假帝姬是之前就與她串通好的,還是她入府後才發現帝姬是假的……”


    此刻高世榮腦中紊亂得理不出頭緒,惟有一疑問難以遏止地湧上心來:柔福杖殺張喜兒,除了妒忌,難道也是為了滅口?


    他轉首看殿中央的柔福,依然是端然直立、下頜微揚的姿態。直到如今,她在他目中還如初見時那樣,每縷絲發都似有不著凡塵的高貴。


    這樣的她,會是假的帝姬麽?一個冒充皇女,並殘忍地殺害知情的喜兒的欺君者?


    “高駙馬,”他聽到韋太後開口問他:“你好好想想,福國長公主如此虐殺她,那婢女可曾說過什麽值得琢磨的話。”


    關於喜兒的記憶是跟一些慘不忍睹的景象相聯的:阡陌縱橫的血色傷痕、青紫的斑塊、染血的破衣……高世榮不禁閉了閉眼睛,想像擺脫眼前是非般擺脫這難忘的畫麵。


    奇異地,一句往日並沒多在意的話清晰地浮現於心,那是喜兒臨死前說的最後的話……她說……“她不是當年汴京宮中的柔福帝姬” ………


    “她說,她不是……”他不自覺地重複心中這話,待這幾字出口才猛然驚覺,一下停住。


    “她不是真的柔福帝姬?”楊氏試探著問。


    “她不是……她不是?……”高世榮低聲重複,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在自問。忽然感覺到有道別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眼一看,果然如此,柔福終於向他看過來,一清如水的眼眸無嗔無喜,唇邊卻有隱約的笑意。


    高世榮隻與她對視一下已無法承受,頹然垂首,意識到,在她清眸一轉間,他再次一敗塗地。


    “我不知道。”他沉重地搖搖頭:“我什麽都不知道。”


    吳國長公主可憐他難堪的處境,輕歎道:“駙馬是個重感情的人,別逼他了。”


    楊氏轉目請示韋太後,韋太後亦瞬目示意不必再問他。


    嬰茀一直沉默著冷眼旁觀,不料這時韋太後卻喚了她一聲:“吳貴妃。”


    嬰茀立刻站起,欠身以應。


    “你也是當年在汴京服侍過柔福帝姬的人,是真是假你應該也能看出罷?你且說說,這個福國長公主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韋太後如是說。


    這當麵的指認,是當初密謀時太後未曾提及的。嬰茀未有準備,一時難以回答,而所有人的注視已瞬間轉至她身上。


    她半垂眼簾,看見的隻是自己的裙幅,而無須舉目她已知道趙構與柔福在以何等神情看她。


    韋太後又在催她:“說,她是真是假。”


    心跳的加速不過是短短一瞬的事,她很快調勻了呼吸,回答太後的問題:“這些年來臣妾因見福國長公主容貌與柔福帝姬無異,便沒多置疑。公主下降後,平日往來也不多,故此一直未留意分辨真偽……”


    “是,還是不是?”韋太後一定要個明確的答案。


    嬰茀略顯遲疑,但終於還是一低眉,作出了眼下必要的選擇:“現在的福國長公主大異於昔日華陽宮中的柔福帝姬……如今看來,行為舉止,確若兩人。”


    太後這才淡淡頷首,轉目看趙構,等著他表態。而趙構仍危坐不動,待嬰茀說完,他不露情緒的目光再次投向柔福。


    而柔福竟無聲地笑了,一步一步從容走至嬰茀身邊,站定,朝她微傾身,輕柔的笑意與發上步搖曳動的陰影一齊落在她肩上,她在她耳邊私語:“嬰茀,你知不知道,我歸來之前,楷哥哥囑咐我什麽?”


    乍聽她重提趙楷,嬰茀一怔,無言以對。


    “他說,”柔福繼續輕聲告訴她:“回去後,替我親親嬰茀……她欠我的。”


    於是,未待嬰茀回神,柔福已微微側首,在旁人驚愕的注視中,以她冰涼的雙唇,輕緩地觸及嬰茀同樣欠缺溫度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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