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山頂的日出,在凜冽如刀的風中升起。樹影中一高一矮兩道晨光中的金色身影,送別了元穆後,蕭淙之回過身,牽住了她的手。


    她收回目光抬頭看他,無言之中,陽光將他的側臉染成金色,浮光在眼底躍動。好似一直蒙在他身上的陰霾終於被掲去了。她不知在他眼裏,她亦是如此。從遠處望去,兩個熠熠生輝的影子牽著手,好似原本就是一體的。


    她回握了他的手,他拉著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今天是回靖州的日子,下山後,蕭淙之策馬在前,李瑜世子、嘉柔公主與元綺,各一輛馬車跟在其後。


    馬車中,荔雲遞水過來:“小家主,你覺不覺得有些奇怪?”


    “什麽奇怪?”


    “嘉柔公主。小家主,你不覺得她太安靜了嗎?”荔雲手指指車外。


    元綺抿嘴思索,示意荔雲低聲:“嘉柔不是逆來順受之人,可若真有蹊蹺,便是欺君叛國。”


    荔雲靠近元綺:“小家主,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我就說,嘉柔公主與咱們雖然不對付,但好歹咱們是一同長大的,她是個什麽德性,咱們最清楚不過。若馬車裏坐的不是本人,她就是欺君。咱們何不揭穿她?”


    元綺搖搖頭:“不,她已到靖州地界,若在此時揭穿,嘉柔自然脫不了幹係,可消息傳出去,也給了外族起兵的借口,若再起戰事,今上第一個問罪的便是靖州首官。靖州如今局勢緊張,咱們一步都不能走錯!”


    “這咱們豈非要受她拖累!真是可惡!”荔雲暗罵道。


    元綺拍拍她:“荔雲,走,咱們這就去探一探她的底。”


    說話間,荔雲便壞笑著下了馬車,碎步奔著嘉柔公主的馬車去了。她想起元綺的吩咐,以後不可再叫小家主,隻聽她高聲道:“公主殿下,我家夫人說,自嫁到靖州,日夜思念上京的親朋。公主與夫人自小一起長大,心中掛念,還請公主賞臉,移步馬車中一敘。”


    嘉柔公主的侍女掀開簾子回道:“公主今日身體不適,就不過去了。”


    “這位姐姐,怎麽不見公主的貼身侍女琉兒,我與她也相識多年,甚是想念呢。”


    那侍女臉色發白,隻想盡快打發她:“琉兒姐姐自有王爺安排。”


    荔雲見狀,也不惱怒,反倒對著馬車裏端坐著那位喊了一聲:“公主殿下,您得病可得快點兒好起來,這馬上就要到靖州了,大家可都等著一睹您上京第一美人的芳容呢!”


    說完立馬跑開。她故意喊的大聲,連最前頭的蕭淙之都聽見了。他揚起嘴角回頭瞧了一眼,任由她鬧。


    荔雲已跑回元綺的馬車邊,元綺掀開側簾笑著問:“如何?”


    荔雲搖搖頭。元綺笑著回望一眼:“你去請刺史大人來。”


    荔雲興高采烈地小跑至蕭淙之馬邊:“大人,夫人請您過去。”


    蕭淙之應下,打馬來到元綺馬車外。


    她掀起側簾,問他:“夫君可否載我?”


    “夫君”二字從她嘴裏說出,他怔了一瞬:“好。”


    他下馬接元綺下馬車,又扶著她的腰送她上馬鞍,這才自己翻身上馬,雙腿一夾,便策馬去到了隊伍最前方,知道她有話,還拉開了一節距離才停下來。


    “有一事相告,馬車裏的,恐怕不是真正的嘉柔公主。”她單刀直入,沒有任何寒暄。


    “此話怎講?”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與嘉柔一同長大,這隻能算我的判斷猜測罷了。”


    他輕笑說:“逃婚,定王沒有這個膽子。”


    “但嘉柔嬌生慣養,自小就被慣壞了,逃婚之事,我倒覺得她做的出來。”


    “既然夫人說是。那我們現在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出去。”


    他順著荔雲喊夫人,倒讓她心弦顫動,解釋道:“我少年接管家業,他們喚我小家主,到如今既然成婚,這稱呼反倒無端引來猜想,以為你我夫妻不睦。還是改了好。”


    “嗯。”


    “咱們今日回到靖州,若消息走漏出去,我怕不僅突厥借此發難,今上也會問罪於你。”她話語裏流露出擔憂。


    蕭淙之卻說:“別擔心,定王比我們更害怕東窗事發。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她。”


    “她姑母嫁給了揚州世族楊千錄,曾任兵部尚書。嘉柔自小在上京長大,想來可去的地方並不多。”她認真思索,為他提供著線索。


    蕭淙之卻笑了:“好,我立即派人去找。”


    事情已經說完,又走出一段路,馬背上顛簸,她的背時不時與他緊貼又分開,熱的後背一路燒到耳根。


    “放我下來吧。”她說。


    他沒有鬆手的意思:“再走一段吧。”


    傍晚時分,一行人進入了靖州城內。龐統率人在城門前迎接,刺史府已經設下接風宴。


    入府時,月姬與一眾官員早已久候多時了,韓衝則帶人守在刺史府,原來他不去迎接,是在這裏防範月姬呢!


    嘉柔公主依然稱病,元綺有一瞬間在想,若是月姬與真嘉柔同時在場,恐怕真夠自己喝一壺的!


    礦山事件後,蕭淙之肅清了靖州官場,如今月姬自然也就少了幫腔之人,此時見到世子,竟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李瑜身為皇孫,自然坐首席,蕭淙之與元綺坐右首,尊月姬坐左首席。


    幾番寒暄後,下官們逐一見過了世子。


    月姬提了一杯酒:“世子,車馬勞碌,再飲一杯解解乏。今日入城晚,明日養足精神,可得好好看看這靖州城。”


    李瑜回敬道:“我在麓山時,便聽說了靖州新政,確有此打算,隻是今日大家都乏了,公主客居在此,想必十分熟知,不如公主說與我聽一二?”


    月姬笑意盈盈地眼神略過蕭淙之夫婦,說:“說來自從刺史夫人來到靖州,我屬實是漲了不少見識,先是南海凜珠,再是開礦,養馬。便說那凜珠,商事解禁前,隻有皇宮才有,隻怕如今宮裏也不見得能有這樣的珍品吧。”


    說著幽冷的目光如蛇信子般在元綺身上纏繞,這是已經知曉那串凜珠的來曆了!


    “據說那色礦產的顏料,一百二十兩一盒,還未掛售,便遭到爭搶。有刺史夫人這尊財神爺養著,靖州何愁不富。刺史大人軍政皆握在手裏,又除了副史,夫婦二人其力同心,可不就像土皇帝一般,真是神仙佳侶。不過,也就是當著世子的麵,當著外人,我可不敢胡說。”


    李瑜出身皇家,皇權至高無上,月姬這番話,是故意引皇家猜忌簫淙之呢。


    李瑜卻笑了笑,愜意地飲了一口酒:“小朝若果然長大了,孤身嫁到靖州,想必受了不少委屈,還能為靖州如此盡心,實在難得。”


    元綺帶著笑舉杯敬他:“伯卿哥哥,朝若沒有那樣的本事,靖州的產業,都是新商號接手,我不過是在南方有些檔口,幫著牽線搭橋罷了。淙君是拚命三郎,馬蹄一踏上靖州地麵,便一頭紮進公務中。說來好笑,我們新婚,卻一月才得以見上一麵。開礦養馬也是為了養活靖州災民,真是分毫油水也沒有,否則,我何至於將心愛的凜珠項鏈典當來補貼家用呢?月姬公主,您說是吧。”


    月姬被噎,憋悶地翻了個白眼。


    李瑜卻眯了一下眼睛,深看了她一眼,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麽,隨即眼神柔和下來,對她說:“我記得國公與夫人在世時,每逢朝若上學堂,都要來接。國公大人也曾與我說起,旭日東升,朝雲若綺,願吾愛女,此生光明燦爛,無憂無慮。伯卿與長穆同窗情篤,他日我流任邊地,朝若也勞你多多看護了。”說到此處,他忽然傷感地痛飲一杯,“是我不好。”


    這短短四個字裏,卻是溢於言表地心疼與愛意,月姬眼珠滴溜溜地瞧上了李瑜,下官門也品出些溫熱的味道來,卻是神仙打架,充耳不聞。


    元綺是有私心的,既然李瑜做出情深的樣子來,不如順水推舟,一方麵給他希望,一方麵又能殺月姬的氣焰。“我從小沒有哥哥聰敏,常讓父親掛心。隻怕是太擔心我闖禍,情急之下才有了這不情之請。”


    正說著,一隻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上,是簫淙之:“世子抬愛,昨日在太清觀,在下也已受過舅兄的教誨,之前是我讓夫人受委屈了,待時局穩定,定然多多陪伴夫人身旁,絕不讓她受一絲委屈。”說著看著元綺扯出笑來,一派恩愛景象。


    瞧這兩個男人的反應,月姬找到了一絲樂趣:“我怎麽記得你們中原有句詩,叫,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呢,嗬嗬。”


    簫淙之冷冷一笑:“中原詩詞興盛,恐怕公主寡聞,我倒想起一句‘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元綺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起了上一句:不幸刺紋雙頰,那堪配在江州。


    簫淙之與月姬的劍拔弩張,是靖州官員所共知,他也曾說過,皇帝將他放在這裏,就是要他們狗咬狗,簫淙之贏了,可坐收漁利,他輸了,也無非舍掉一顆棋子罷了。


    李瑜並不想聽他們撕咬,開口道:“在下來此,是為迎娶未來的世子妃,這是第一杯喜酒,何來冤仇?”說著舉起酒杯,“來,與諸君共飲。”


    原本就不太平的靖州城,因為李瑜的到來,變得更加複雜。下官們誰都瞧得出世子對刺史夫人含情,卻又即將迎娶月姬公主,一時看不清,隻好齊聲共祝:“祝世子覓得佳偶,攜手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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