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的丈夫是靠賣柴火為生,中等身材,滿身勞作的痕跡。而她自己自己剛生了孩子,也沒有父母公婆照料,已經許久沒有進城,即便進城,也是背著孩子,陪丈夫往商戶宅邸的後門,送木柴。連幾個大集市都沒有逛明白,更別說四寶齋這種地方,此生都不曾去過。


    她懷中揣著元綺那隻價值千金的玉鐲,路也不敢走快,生怕摔了。謹慎打聽了四五人,才來到四寶齋門前,見往來都是錦衣書生,心中生怯,隻敢在門外觀望。


    四寶齋全國共有五家,最大的一家在揚州,由榆信管著,上京這家是元綺在上京為數不多的店麵,掌櫃和夥計都是精心挑過的。


    夥計眼尖,見有個粗衣的婦人在門口張望,懷中仿佛還揣著什麽東西,便上前詢問:“這位夫人,是不是走錯了,我們這兒是書齋,不是當鋪。”


    “你們,是四寶齋嗎?”她不識字。


    夥計見她意有所指:“正是。您有什麽事兒嗎?”


    “我,我找你們掌櫃的。”


    夥計朝店裏看一眼,掌櫃的正在盤賬,便道:“夫人需要什麽找我也是一樣的。”


    杜鵑見他談吐有禮,也並沒有半分輕賤之色,防備心稍減:“那,進去說。”


    “夫人請。”夥計伸手,將她請進去。


    杜鵑進門並不看貨,挨著門邊兒,待店中無人,才將懷中的玉鐲亮出。


    夥計幹了有些年頭了,雖不及掌櫃清楚裏麵的門道,卻也見過元綺。這隻鐲子元綺戴了許多年,跟過她的掌櫃幾乎都見過。夥計當下第一眼便認了出來,趕緊將鐲子按下。


    杜鵑以為他要搶,立即回身要跑!


    夥計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夫人,這裏說話不方便,裏邊請吧。”


    杜鵑怕他匡自己,不肯跟他走,執意要出門。此時也驚動了掌櫃,立即關上店門,好言相勸:“夫人既然來了,想必定是有要事,我們四寶齋在這兒跑不了,不如隨我們進去聊一聊吧。”


    “你是掌櫃!?”


    掌櫃是有些年紀的中年人,穩著她的情緒:“正是。夫人手中此物,應是我家小家主的,既然尋到這裏,那便是相識了。”元綺與蕭淙之落水,他也聽說了,如今看到這鐲子,當即便想通了其中關竅。


    杜鵑聞言,也知道自己找對人了,但仍不願進內院,隻在店內說話:“既然你認得,你家小姐讓我來,找她的貼身丫鬟,荔雲。你去喊她來!”


    掌櫃與夥計見狀,相視一眼,掌櫃道:“好,這就照辦,您別著急,既然是小姐的朋友,我們不會虧待。您先喝口水。”


    說話間,夥計已經從側門出去,往國公府請荔雲了。


    荔雲謹慎,並不從前門走,吩咐掌櫃開張營業,親自將人勸到後院:“夫人,我便是荔雲了。我家小姐在哪?”


    杜鵑跟隨她走到內院偏廳中,四處張望,心想隻不過是一家書齋便如此敞亮華貴,看來確實是有錢人家。便猶豫著拿出手鐲,遞到荔雲麵前:“她昨夜受了傷,此刻正在我家修養,讓我拿這鐲子來找你辦事。”


    沒人比荔雲更熟悉那隻手鐲了,每日見元綺戴著,怎會認不出,但麵上仍然風輕雲淡:“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照辦。”說著拿出一包銀兩塞到她手中,將手鐲換了下來,“這是給您的謝禮,您先收著。”


    杜鵑捧著手裏沉甸甸的銀子,仿佛難以置信,當即打開袋子,確認是銀兩,這才將心放到肚子裏,娓娓道來:“她說她想拿回她母親的嫁妝,和顧公子私奔。這事兒私密,讓你隻能偷偷辦,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連她哥哥也不行。隻能獨自去見她。”


    荔雲神色認真,細細品她的話,顧公子是誰她心中明了,想不明白的是,為何連元穆也不能告訴?


    但她也並未戳穿:“好的,我明白了,隻是,嫁妝數量龐大,我一時無法辦妥,不知夫人家住何處,我先預備一些錢財送去,也好看看小姐是否平安。”


    雖然荔雲明白是元綺在給自己傳話,但也不排除她挾持了小姐,拿話匡錢。


    杜鵑沒有懷疑,滿口答應:“好,我家就在城外河穀。你什麽時候跟我去?”


    荔雲考慮到目前天色尚早,便道:“我還需回府準備,不如這樣,你身上帶著這麽多錢也不方便,我先派個人送你回去。”


    “也好。對了,你家小姐腳好像受傷了,你看能不能給她請個大夫?”


    荔雲見她是真關心,雖眼裏隻有錢卻還有幾分人情味:“這是當然,多謝夫人相告了。您這趟回去,恐怕趕不上晚飯,我讓人準備點吃食,您一並 帶回去吧。”


    杜鵑低頭沉思,想到了家中孩子:“不必了,我孩子還在家,我想盡快回去。”


    荔雲點頭,給了身邊的夥計一個顏色,夥計領會,出門前換了一身粗布衣服,才去送杜娟。


    荔雲並未走前門,從後門側身而出,快步趕回了國公府。心想著,自家夫人昨夜是逃命,定是沒帶夠銀兩的,隨即帶了些錢,和衣物首飾,硬生生等到天擦黑了,那送人的夥計回來了,才出發。


    她特意沒有用國公府的下人,一來是想著離府多日,人心難測,二來則是怕有人盯著國公府,因此便從夥計當中挑了幾個好手,以防萬一。


    一行人悄悄來到了城外,幾經周折,由四寶齋的夥計引路,才找到杜鵑家。


    此時杜鵑與丈夫都回到了屋裏,四個大人圍著大寶逗樂子。杜鵑是個聰明人,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兒就是看自己的兒子是否安然無恙。說實在的,去的路上心中忐忑不已,最怕的竟不是錢財,而是兒子。


    回家見到大寶與元綺蕭淙之打成一片,這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荔雲來時,正碰上四人在吃飯,隻有清粥饅頭,元綺見杜鵑的丈夫隻吃了半個,便將自己的饅頭分出去一半,另一半給孩子。


    她丈夫是個老實人,一天下來沒聽過他說幾句話,隻會一聲不響的幹活。想來生活確實不容易。聽說杜鵑帶了賞錢回來,也不見他多欣喜,隻是劈柴更有力氣罷了,晚上照舊是老菜色。


    不待荔雲叩門蕭淙之便聽到眾人的腳步聲,腳步聲雜亂,不是訓練有素的隊伍,起身透過窗縫往外看,基本確定了來人。


    “是荔雲來了嗎?”元綺對著外頭問。


    荔雲機靈,知道她與杜鵑說的要與顧公子私奔,便沒有喊夫人,喚的是:“小姐,終於找到你了。家裏都急壞了”


    “我沒事兒,你沒有告訴哥哥吧?”她問。


    荔雲搖頭:“大郎君滿世界找您,但是這位夫人特意囑咐,不能相告,我想著是有深意的。便沒有告訴。”


    主仆相見,自然是有私話要說的,杜鵑很有眼色,當即提出:“小姐您先聊,我們吃的也差不多了。先去廚房打掃一下。”


    元綺沒拒絕,但如此鳩占鵲巢總有些不妥,瞧見荔雲身後帶的食盒,便接過來打開看一眼,遞給杜鵑:“大嫂,是我們打擾您了,這些吃食,您拿去和大哥吃一些吧。今天辛苦了。”


    杜鵑已收了兩筆謝禮,不好意思再收,便要推拒。


    荔雲便往她手裏塞:“您別客氣,本就是給您帶的。”


    一番客套,杜鵑帶著丈夫孩子,提著食盒,去了外頭的廚房,食盒裏的東西,見都不曾見過,一時不敢動手,又見院子裏站滿了隨行來的夥計,心中感慨萬千。


    見方便說話了,荔雲立即急問:“夫人,他們說你和大人雙雙墜河,可把我嚇壞了。”


    “沒事了荔雲,眼下說正事要緊。”說著看了蕭淙之一眼,既然是他的意思,那該由他來說。


    蕭淙之問:“你帶的人是從哪挑的?”


    荔雲如實回答:“從店鋪裏的夥計之中,都是跟了咱們五年以上的老手,信得過。”


    蕭淙之點頭,似滿意他這樣的回答:“從現在開始,我與你說的每一個字,你都不許透露給任何一個人知曉,即便是你家大郎君也不行。明白嗎?”


    荔雲鄭重行禮:“大人請說!”


    荔雲點頭:“帶了,我想著能用上的都帶了。”


    “拿來。”


    荔雲對外喚了一聲,便有人送上筆墨。蕭淙之坐下寫了幾個名字,又寫了一封書信。交給荔雲道:“你連夜找一處落腳的地方,我們今夜就挪過去。這名單上一共五人,謄抄我的書信,寄給名單上的人,讓他們三日後,到不同的地點來見我。送信的人不必回來,緊盯這幾位府上,看誰有異動。”


    荔雲不明白他想做什麽,但無有不應:“大人放心,今夜我就遣人去辦。”


    元綺拉著她:“荔雲,錢帶了嗎?”


    荔雲道:“帶了,不光是錢,還帶了幾件簡單的衣裳首飾。”


    元綺滿意點頭:“那太好了。”


    快速交談之後,荔雲帶來的醫師,為她的膝蓋敷了藥,說沒傷到骨頭,消腫了就能走路了。


    元綺隻留了銀票,讓荔雲將東西送到新的落腳點去。荔雲此番倒很靠得住,後半夜便來接她。


    臨走時,元綺給了杜鵑一張銀票。杜鵑和丈夫商量一番,卻不肯收了:“小姐,加上那枚珍珠,您給的夠多了,我們砍柴為生,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錢,不敢再收了,再收,隻怕沒有這個福氣。”


    說話的是杜鵑的丈夫,元綺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心思。


    其實方才荔雲走後,她也聽見了夫妻二人的幾句爭執,杜鵑丈夫不願再收錢,覺得自己幫的忙並不值得那麽多,便宜占多了福氣便沒了。


    杜鵑卻不肯,帶著哭聲罵他:“難道我在你眼裏就是那見錢眼開的人嘛?我還不是為了大寶。咱們總不能一輩子砍柴,雙親長輩都死了,若再打起仗來,孩子怎麽辦?”


    此刻杜鵑眼眶微紅,低頭躬身跟在丈夫身後,看來已經達成了一致。元綺心中喜歡大寶 ,也不忍他受苦,一時僵住。


    “拿著吧。不給你們,給孩子。你拿著這銀票去錢莊開戶,存到他成年娶媳婦用。至於其他的,做點小生意,搬到別處去吧。”蕭淙之直接拿過銀票,大手一拍,塞進杜鵑丈夫衣領裏。


    說罷便領著元綺走了。元綺忍不住回頭看了大寶,他在他母親懷裏已經睡著了:“多謝二位,無論是誰問起,都別說見過我們。”


    荔雲已領了馬車在外頭等候,元綺與蕭淙之上車後,快速離開。


    路上,元綺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麽。


    蕭淙之卻明白幾分,伸手握住她的手:“早點走對他們好,月姬的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對中原人不會手軟。”


    元綺輕聲“嗯”了一聲,蕭淙之順勢攬她靠在自己肩頭。


    “你為何不讓我哥哥知道?”


    蕭淙之目視前方,不假思索地回答:“長穆如今被滿朝的眼睛盯著,他能保證不出紕漏,他身邊的人卻不一定。”


    元綺掙起身:“你是懷疑?”


    “我隻是覺得謹慎些沒什麽不好,何況,即便長穆身邊的人不會走漏消息,一旦他有什麽動作,很容易被人順藤摸瓜。不如不告訴他,趁此機會試試水。”


    元綺聽著他的套路,不免感歎:“蕭淙之,你是不是每日一睜眼就在算計別人?”


    蕭淙之看他一眼,笑說:“我就當你是在誇我。”


    元綺又好氣又好笑:“明明是我們被追殺,現在反倒變成你給別人設套了。”


    蕭淙之沒說,後麵還有計劃呢,隻說:“來都來了,總不能讓我夫人白受這趟罪。”


    她微微瞪一眼,他繼續道:“放心,不會很久,三五日,我處理好,便回靖州。”


    她不置可否 ,好似有些落寞。


    他看在眼裏,又道:“那孩子確實挺招人喜歡的。”說的是大寶。


    提到這,元綺目光柔和起來:“是呀,小小一隻,卻沒想到那麽重。希望他以後平安健康吧。”


    蕭淙之點頭,看了看自己掌心,漫不經心地說:“嗯,回靖州可以生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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