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坐了一會兒,去膳房的嬤嬤都回來了,薑氏也不曾出現。


    元戈倒也能理解,這位繼母為人性子清冷,與溫淺並不熱絡,又因著身為繼室,此刻坐在此處被宋聞淵正正經經地喚一聲母親多少有些尷尬,索性避而不見。


    距離午膳時間還有一會兒,溫長齡張了幾次嘴巴,實在不知道和宋聞淵說什麽,若論朝堂之事,兩人也就是見麵點個頭的交情,若論家宅之事,兩人雖有翁婿之名,卻又無事可以叮嚀。半晌,溫長齡朝著元戈那邊招手,喚道,“淺淺,前幾日書房裏整理出一些舊物,有些是你的,你同我一道過去看看,可有需要的。若是無甚要緊之物,我便吩咐下人丟了。”


    什麽舊物非要這個時候撇下客人去看,顯然是有話要說。


    元戈心領神會,對老夫人說了句“去去就來”,便跟著去了。


    倆人離開,招待宋聞淵的任務就落在了老夫人身上,她訕訕笑著招呼著對方用茶,雖有意說些場麵話,可斟酌半晌,仍然也隻憋出一句,“恪靖伯夫婦,可安好?”


    “一切都好,勞您掛心。”


    然後便是無言。


    半晌,老夫人又道,“宋大人……比我家寶兒年長了四歲?”她安居內院,也是身邊老人談論起這位方至弱冠便位極人臣的年輕人時聽了幾嘴罷了,知道的不多,記性也不是很好,是以問得不大確定。


    對方回答,“上月剛過二十有一的生辰,算起來長了五歲。”


    這個年輕人生了一張上乘的皮相,臉色極白,五官溫和卻幽邃,二十一歲的年紀沒有年輕人的浮躁,反而透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沉穩內斂,舉手投足安靜又矜貴。這樣的人,自家那孩子是攀不上的,加之之前那些鬧劇,今日他肯踏進這門,便已經是給了溫家臉麵,其他的……諸如“我家寶兒就拜托宋大人代為照顧”這種話,多說無益。


    又坐了一會兒,宋聞淵起身問老夫人能否在附近隨意走走,說完,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老夫人心領神會,這是喝了茶水要找茅廁呢……當下笑著應允,又吩咐門口候著的小廝代為引路。


    宋聞淵跟著小廝出來,拐了個彎又說不急自己先在院子裏隨便轉轉,隻讓小廝指了個大概的方位就讓人離開了。到底是自家姑爺,小廝自是頷首稱是,躬身退下。


    隻他轉身的刹那,宋聞淵眼底笑意盡散,近乎於犀利的眸子環顧四周——父女倆說話,不可能走太遠,左不過在這附近的幾處屋子裏。他朝著偏僻處過去,果不其然,聽見了溫長齡的聲音,“陛下說了,此事辦成,自會允了你的心願。”


    陛下果然從未信他。宋聞淵低眉冷笑,找了個蔭蔽的角落靠近那處院子,倒是想要聽聽這父女倆準備如何對付他。


    卻聽元戈倏地笑了笑,用他從未聽過的清冷腔調說道,“父親糊塗。”


    很顯然,溫長齡也是一怔,“你說什麽?”


    此處是一處廢棄的柴房,長期無人踏足,地麵都攢了厚厚的一層灰。元戈靠在身後蒙塵的桌沿邊,抬眸迎上對方視線,笑意漸冷,“我的心願?是我想要嫁給二皇子的心願嗎?”


    溫長齡頷首,“自然。”


    門窗緊閉了一個盛夏的舊屋裏,暑意未消,又熱又悶。


    屋內光線灰蒙蒙的,一臂之外的溫長齡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戴了一張虛偽的假麵具。


    元戈站在那裏,目色漸漸泛冷,偏嘴角卻勾著溫柔笑意,溫柔到近乎於殘忍。她說,“當今二皇子乃是皇後親子、皇室嫡子,朝中呼聲最高的太子人選。我身為戶部尚書嫡長女尚不配嫁他為妻,身為宋家下堂婦就夠資格了?父親,我不認為身為戶部尚書的您會當真相信了陛下這話,所以,您是覺得我天真可欺,想要將我當作你們這局棋局中的棄子……對嗎?”


    窗外的人,已經離開,如他來時一般,沒有引起屋內任何人的注意。


    哪裏來的風,吹得她心口都冷。


    溫長齡皺著眉頭,眼神古怪,幾分審視幾分詫異,卻並沒有絲毫惱羞成怒的情緒,隻淡聲嗬道,“你這是什麽胡話?我是你父親,如何將你當成棋子……還棄子,才嫁出去幾天,盡說些胡言亂語的話。那你說說,陛下交代了這差事,為父能怎麽辦?”


    那般眼神、那般語氣,像是試探。


    元戈眉宇輕蹙,半晌仍隻是壓著心下疑惑,斂了眼底悉數鋒芒,淡聲說道,“為官之道,女兒一個姑娘家自是不懂,卻也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父親,如今溫宋兩家乃是姻親,不管內裏如何,在外人眼中總是一根藤蔓上休戚與共的關係,宋家獲罪,溫家當真就能置身事外了嗎?”


    溫長齡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


    溫淺這個女兒,不能說不喜歡,畢竟那是柔兒唯一的女兒,曾經他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孩子漸漸的不與他親近了,甚至,她不與任何人親近了,她變得膽怯、瑟縮、如履薄冰……也變得,不那麽機靈了。


    她像是一隻笨拙的小鴨子,縮在她自己的院子裏,默默無聞。


    唏噓有之,心疼有之,隻是要說喜歡、要說關注,的確是沒那麽多了。以至於他這個做父親的,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女兒芳心錯許的心事……隻是那時,一切都太晚了。她像是撲火的飛蛾,拉不住、拽不回,上吊、跳河,大婚日投荷花池……他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麽來,於是,他想著,就用這誘餌吊著吧,吊著她,讓她覺得還有希望。


    陛下下了這樣的命令是真,但他做父親的,怎麽可能讓家中的女兒去當這一枚棄子?隻如今這孩子突然間的通透,讓他意外和陌生。


    他背著手略一沉吟,國字臉上麵無表情,竟是鼓勵道,“繼續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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