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像塵埃落定。


    刺殺一事,被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無數朝臣也明白帝師是真的把權柄歸還給帝王,不再插手朝中事務。


    正月十五這天。


    陽光明媚,鳥雀驚飛。


    帝王很愉快的讓文武百官休沐,他自己也是馬不停蹄的到天行山找帝師過節日。


    滿懷欣喜的帝王一頓飯的功夫還沒過,那欣喜就被澆了一桶冷水。


    “...你要離京啊?”


    “嗯。”帝師頗有長輩的慈愛,給帝王夾了筷帝王喜歡吃的丸子:“待在京城也無所事事,趁著現在還年輕,多去看看你的江山。”


    林旻看著碗裏的那顆丸子,定定的看了兩秒,他眨了眨眼睛看向謝衡,用手輕輕的勾住對方的袖子。


    聲音鬱悶:“...可是老師,我舍不得你,有很多事我都還不會處理,你走了我該怎麽辦...”


    謝衡被他的小動作逗到了,眼裏浮現笑意:“相信自己,陛下可以的,臣覺得陛下...嗯...天資聰穎,什麽事一點就透。”


    林旻看他:“能不能不要走?”


    謝衡笑了笑:“不能哦,臣想看看這世界,等以後走不動了免得還留遺憾。”


    其實這話一出,林旻再想挽留的話就那麽卡在喉嚨裏,再也出不了口。


    他知道,謝長明的時間在漸漸地走入盡頭。


    即使林旻萬般不想離開謝衡,卻還是不想讓他留遺憾。


    如果他們之間,總要有一人帶著萬般遺憾,那人隻會是他。


    林旻輕輕地笑了,眼睛彎彎,他湊近了些,能清楚的聞到謝衡身上的藥味,說:“那老師離京之後天天給我寫信好不好,然後7天寄一回。”


    他眼珠轉了轉,瞥過謝衡沾染上水光的唇:“不然我就跟著你一起了,讓別人監國,當一個荒唐的皇帝。”


    謝衡看他,眼睛微眯:“10天。”


    帝王歎氣,他從心:“行吧,10天寄一回也行,但是信得是天天寫啊。”


    “嗯。”


    帝師應下了,並覺得他的這個便宜大孝子有點黏人。


    不會成為第二個小張吧?


    謝衡心裏警鍾拉響,得預防!


    第二天,帝師就帶著人離京遊玩去了。


    帝王很難過,隻能這樣城門上目送著車隊的離開,風很大,天很冷,那人離他越來越遠。


    從萬水千山到陰陽相隔。


    抓不住,留不下。


    時間過的太快,最後的一年時間裏,帝王近乎日日守在帝師的身邊。


    他一點點的看著他枯萎,看著他拋棄所有走向時間的盡頭。


    又一個雪夜。


    今晚的雪下得格外的大,似春時柳絮漫天紛飛,又似春日梨花在風裏映照滿山,像柳絮像梨花,卻終究是凜冬大雪不是春意盎然。


    “...我討厭冬天。”


    帝師的麵色已經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他就像外麵紛飛的大雪一樣,或許等到陽光來臨,就會消融於世間。


    他這會倚在床榻上,輕輕的喘著氣,身上被帝王披上一件外衣。


    林旻就坐在床榻邊沿看著他,眸中泛著猩紅,他說:“還有一個月就春天了,到時候可以又在南山舉辦春獵,讓各家公子哥來贏彩頭。”


    謝衡笑了笑,笑容還是那麽灼人心弦。


    他比3年又消瘦了一些,由於被照顧的過於精貴,他看除了臉色過於蒼白,其他地方看起來並不大像病入膏肓的人。


    他望向窗戶的方向:“外麵下雪了吧?”


    林旻輕輕點頭:“下雪了,很大。”


    聽了這話,謝衡起身,林旻伸手攔住他:“老師這是要做什麽?”


    “去看看雪。”


    “天太冷了,你吹不得風...”


    謝衡忽然握住林旻攔他的胳膊,微微用力,少見的強勢,笑道:“弦生,我就去看看...”


    這個名字一出,林旻有萬般酸澀湧上眼眶,僅僅是刹那間,就紅了眼眶。


    都說,人好像是能預知到自己離開的時間,在那時,精神會好起來,往常帝師恪守著君臣之禮,隻喚過這個名字兩次。


    [老師,其他人都有字我卻沒有...]


    [陛下,你現在的年紀沒到取字的時候,這是正常的,等你及冠之後,內閣大臣會為陛下取最好的字。]


    [及冠啊,那得好久好久...可是別人現在都有了,你也有。]


    [陛下很想要嗎?]


    [想啊,很想的!]


    [那...臣幫你取一個?]


    [好耶,大家都說老師的文采是一等一的好。]


    [弦生,林弦生。]


    [好聽是好聽,可是為什麽叫這個?]


    帝師摸了摸他的腦袋:[臣希望陛下能如明月一般,而滿月少見多是弦月。]


    人生多的是不圓滿,圓滿頗少,你要在不圓滿的人生裏,生生不息,如月亮般掛在天上。


    別,掉下高台,落入塵埃。


    [長月如弦,生生不息。


    嗯,也希望陛下的音律能稍微好一點。]


    林旻,字弦生。


    一次是取字那天,一次是及冠那天。


    第三次,是今天。


    “...好...”


    他紅著眼眶,將衣服一件一件的拿過來,近乎是顫抖著指尖把這些繁瑣的衣物給帝師穿好。


    “...要不,我自己來?”


    看他的手指抖得實在不成樣子,謝衡真誠的發出疑問。


    “馬上就好了...”聲音沙啞。


    看他這樣,謝衡也被帶得有點難過,要他想的,與其這麽慢慢地磨還不如一瓶毒酒下肚來得幹脆。


    但很可惜。


    他倒是想這麽幹脆的走,這些人把他看的緊,愣是找不到機會。


    生死嘛,一瞬間的事情,這麽慢慢地磨下去徒增的痛苦更多,讓旁人也愈發痛苦。


    忙活了一陣子,帝師大人終於裹的嚴嚴實實的出了房門,冷風一來,他就想咳嗽。


    壓製住喉嚨裏的癢意,抬頭望去...


    嗯,是鋪天蓋地的大雪。


    然後就是,直挺挺的謝十三和被謝十三扒拉醒的秦桉,他們都緊張的看著他。


    “大人...你怎麽出來了?”作為大夫的秦桉率先開口,他眉宇的焦灼都快化為實質。


    謝衡彎了彎眼睛:“出來看看雪,你們都出去吧。”


    “少爺...”謝十三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秦桉倏然拉住胳膊,他想拉謝十三離開,拉了拉,對方像個腳下生根的石頭似的拉不動。


    “謝十三,你現在和我走。”秦桉聲音加重。


    “走吧,我想靜靜地看會雪。”謝衡的聲音輕輕的,像飄浮的鵝毛大雪一般,在寒風裏打著旋。


    秦桉拉著謝十三走了。


    在他們轉身的瞬間,秦桉這個神醫,瞬間淚如雨下。


    一滴接一滴。


    作為醫者,他知道,這是最後一麵了。


    謝十三走得很僵硬,腳在往外走,脖子卻扭頭看著屋簷下的帝師...


    帝師伸出手接飄雪,帝王看著他,眸色說不出的悲傷。


    直到,踏出院落,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


    萬物靜謐。


    他聽見雨水滴落的聲音,機械的一扭頭,就看見...秦大夫在淚如雨下。


    謝十三想了想,伸手去接對方的眼淚,一滴一滴,好涼。


    “...少爺,是要走了嗎?”


    “...嗯。”


    秦桉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是個醫者,理應對生離死別看得很淡,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悲傷如風雪一般,肆無忌憚。


    非人力扭轉。


    淚眼朦朧間,他看見謝十三無悲無喜的眸中,不知怎麽想的,一種更大的恐懼來襲,就好像...


    在這個雪夜裏,離開的人不止謝衡。


    他忽然抓住謝十三的手,上麵冰涼的水漬凍了他一下。


    “謝十三,你在想什麽?”


    謝十三 沉默。


    秦桉的指尖愈發用力:“說話!”


    謝十三靜靜地看他。


    秦桉的眼眶泛紅,飄雪落與他發間,漸漸的,好像青絲斑駁:“謝溪!”


    謝十三有名有姓的,帝師取是。


    不是謝十三這個代號。


    謝是謝家的謝,十三是他在暗衛營裏的排行,謝十三。


    謝家有很多謝十三,隻有一個謝溪。


    帝師說[這著實不像個名字。]


    [屬下很喜歡。]


    帝師不理他[又不妨礙你有個大名。]


    [我喜歡十三。]


    [成吧。]


    因為他是十三,他才能來到謝衡身邊。


    謝十三很喜歡十三。


    “秦大夫,再見了。”謝十三笑了,他很少笑,這一笑,有一種人間難得的豁然。


    秦桉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現在心情,他的臉色愈發難看:“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


    他湊近秦桉,下一秒,秦桉陷入昏迷。


    他的世界黯淡下去。


    “秦大夫,你以後要好好的活下去。”他抱起昏迷的秦大夫,在雪地裏送他回房間:“我們暗衛要和主子同生共死的...


    雖然,主子可能不想見到我,但你看那孱弱的模樣,要是真當了鬼很不得受人...受鬼欺負嗎。


    我得跟著他。


    願你往後,萬般安康。”


    雪越落越大,他們的身上積的落雪越來越多。


    ...


    謝衡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沒什麽力氣的倚在帝王的肩頭,其實他挺不想的,但沒力氣。


    謝衡在這會已經快看不見了,眼前模糊成一片,他索性閉上眼,靜靜地聽雪落下的聲音。


    “...老師。”林旻低低喚他。


    “...嗯?”


    “再有一月,我就過生辰了...”


    “記著呢,禮物準備好了,就在...書房第三個書架上。”


    他們坐在屋簷下,些許大雪落在他們身上,暗夜裏,燈光被長風吹的搖擺,林旻放肆的抓上謝衡的手。


    對方嘀咕了一句,小的幾乎要飄散在風雪裏。


    “...還和小孩子一樣...”


    謝衡的手是溫熱的,林旻輕輕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認真說:“我早就長大了...”


    謝衡沒理他,隻聽見呼吸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弱。


    直到最後的時刻。


    林旻聽見謝衡的聲音。


    “...弦生別難過,你要好好活著。


    你要一生順遂...一定。”


    “怎麽可能...不難過啊...”林旻說的話,對方再沒有回答。


    風雪愈發大了,好像把呼吸的聲音掩蓋住,林旻想,等風雪小了或許就能聽見...


    他在等,等風雪漸歇,等奇跡降臨。


    等到天光大亮,風雪漸停,林旻側耳去聽,還是萬念俱寂...


    靜。


    靜的近乎可怕。


    掌心的餘溫不知道消散在什麽時候,謝衡的指尖泛著冰涼,林旻愣愣地看著滿地白雪,他不知道愣了多久,直到枝椏上的積雪落地,發出聲響。


    林旻才回過神來,他僵硬的偏頭看對方,謝衡的眼睛闔著,纖長時間眼睫上掛上一層白霜,他輕輕用指腹去觸碰...


    冷。


    冷得沒有溫度。


    “老師,雪停了...


    天,也亮了。


    我們該回去了...”


    沒有任何回答,四周靜得可怕。


    林旻清楚的聽見心底的一個聲音在說,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謝衡永遠的停留在這個雪夜,林旻的很多東西都跟隨著謝衡一起停留在那一刻。


    每一場雪的盡頭是光明,而林旻則是在光明裏走向黑暗。


    又等了很久,還是沒有聲音響起,林旻輕輕的歎了口氣,動作放肆起來,他將下巴抵在謝衡的額頭上,微微摩挲,是涼意如刀穿透心髒。


    “...長明,我這麽叫你應該會生氣吧...”


    “要生氣的話現在生早了,還是等會再生吧。”


    他攬著他,近乎要揉入骨血當中:“我有很多事都騙了你...


    說喜歡緣塵是假的。


    去寒山寺上墳也是假的。


    說我晚上夢魘還是假的。


    說我看見死人害怕是假的。


    說我真心實意把你當老師也是假的...


    你那麽聰明,不裝的真點怎麽能騙到你呢。


    偷偷告訴你,在人事初開的那些夜晚,我夢裏的對象全部是你,一晚又一晚,我恍若驚覺,原來...我對你起了這樣的心思。


    很齷齪對不對?”


    他長長的吸一口氣,寒風入肺腑,嗆的他咳嗽起來,泛紅的眼角逼出生理性的淚水。


    咳嗽平息。


    他繼續說,好像要一股腦把曾經不能說的都告訴眼前這個人:“我這個人,大抵生來就是怪胎,對於這件倒反天罡的事情接受的很快,甚至...


    無時無刻不在想,該怎麽把你騙到手,怎麽把你偷偷的關起來。


    但,長明...


    你怎麽就有病呢...


    看見你那病歪歪的模樣,我那些陰暗的、殘忍的、見不得光的想法、就怎麽也做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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