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寶樓出來,天色已然黑透。


    晚間坊市熱鬧紛呈。


    有頭腦活泛的鋪子掌櫃在長街之上搭建竹製彩樓,綁上五顏六色的綢料帶子,又或是插香花,掛銅鎖,吸引年輕男女前來賞玩。


    既賣了東西,又添了人氣。


    整條街市,一家看一家,暗戳戳下足了功夫。


    夏夜流螢漫天,人頭攢動之處,比之流螢更為繁多。


    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百姓們趁著晚風清涼出門透口氣。


    演武賣藝的、唱皮影戲的,還有做夜宵的攤子。


    夜色下的京城,比白日更多了些許煙火氣。


    蘇檀滿眼含笑,四處走走逛逛,沈修妄擁她於身側,兩人並肩走了大半條街。


    “長命鎖、同心鎖、子母鎖……應有盡有嘞。”


    “諸位走過路過別錯過,鎖心鎖愛鎖平安嘞……”


    攤販的叫賣聲五花八門,唯獨這兩聲格外朗朗上口。


    蘇檀聞聲看向那小販,隻見半人高的攤位上,鋪滿各式各樣的鎖。


    姑娘起了興致,走近。


    拈起兩枚同等規製,一大一小的金鑲玉鎖,左右端看。


    “小姐,您手中拿著的是子母鎖,所謂母子同心。”


    “大的母親戴,小的給孩兒戴,寓意平安團圓,是極好的。”


    蘇檀垂眸看得認真,這鎖做工精細,寓意又好,送給采薇姐姐圖個好意頭應當不錯。


    姑娘一手捏著一根細鏈子,將子母鎖舉到沈修妄麵前給他瞧,笑問:“好看麽?”


    姑娘笑靨如花,金鑲玉的物件兒也比不過她的好顏色。


    沈修妄悄然頷首:“極美。”


    蘇檀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掌櫃的,我要了,煩你替我裝好,我要送給姐姐的……”


    話音未落,指尖的子母鎖尚未遞出去。


    “砰!”


    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巨響。


    隨後尖叫聲此起彼伏。


    “啊!死人了!”


    “有人從樓上掉下來了!”


    蘇檀聞聲轉過頭,隻見十幾步之外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


    猩紅的血漿迸濺,汩汩流出體外,瞬間匯成一條赤色小河。


    那女子手腳抽搐掙紮。


    鬢發衣裙散亂不堪。


    沈修妄抬手攬著姑娘的肩,對身後隨行的長風眼神示意,叫他上前查看。


    蘇檀怔怔地被沈修妄攬著轉身,驚魂甫定剛要收回目光,忽的被地上一枚亮閃閃的金釵鎖住視線。


    姑娘驚懼害怕的雙眸逐漸瞪大,漆黑瞳仁驟然一縮。


    是牡丹釵!


    她從前在樓中贈給采薇姐姐的牡丹釵!


    蘇檀心口咯噔一下,霎時間被巨石堵住。


    她不顧一切扭頭細看地上那人,鮮血模糊了女子大半張臉,隻依稀能辨出兩分輪廓。


    “呯嗙……”


    捏在指尖的子母鎖倏然落地,鏗鏘相撞,發出清脆玉碎之聲。


    蘇檀一把推開沈修妄的手,用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撥開圍觀的百姓,徑直往那人身邊跑。


    不是的。


    不可能。


    不會是采薇姐姐。


    短短十幾步,蘇檀感覺腳底重得抬不起來,最後索性“噗通”一聲跪倒在血泊中。


    溫涼的血液浸透她的裙擺。


    姑娘顫抖著手,彎腰撥開女子粘在臉上的長發……


    血色模糊中,那張溫婉柔和的臉悄然放大在她眼前。


    蘇檀有如被千斤巨石瞬間砸中。


    “姐姐!”


    采薇還在抽搐,不停有鮮血從她的腦後,身下滲出來。


    蘇檀手足無措,她甚至找不到她的傷口在哪裏。


    隻緊緊捂著她血液噴湧最多的頭部,淚如雨下:“救命啊……救人啊……”


    采薇睜開眼睛,露出一條細小的縫。


    瞳孔逐漸渙散,她扯了扯唇角,呢喃:“阿……阿蕪……”


    蘇檀拚命點頭:“姐姐,是我,我在。”


    采薇氣若遊絲,從高處摔下來手腳都斷了,她“哇”的一聲嘔出一口血。


    “咳咳,孩……孩子……”


    蘇檀哭得渾身都在抖,慌忙用袖子擦去她嘴角的鮮血,顫聲說:“孩子在,孩子在。”


    她不敢去看。


    采薇身下早已一片汪洋血海。


    她咬著牙,連聲安慰:“姐姐,你堅持一下,別說話,我叫人來救你……”


    她抬頭掃視四周,視線根本無法聚焦,隻感覺四周烏泱泱全是人。


    全是觀望的,盯著她們看的眼睛。


    鋪天蓋地的眼睛。


    采薇開始抽息喘不上氣,唇色一寸一寸慘白泛紫。


    她艱難動了動唇,幾乎發不出聲音:“阿蕪……別哭……”


    “今日是你生辰……要……”


    她“哇”的一聲再次嘔出滿滿一口血,延續最後一縷氣息,斷斷續續說:“要開懷……要……好好……活……”


    蘇檀用力點頭,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好,阿蕪都聽姐姐的。”


    聽到她的保證,采薇無聲地彎起唇角,而後滯住一瞬,直愣愣盯著她。


    氣息戛然而止,聲線噎於喉中。


    采薇終究沒能閉上眼睛。


    蘇檀再也忍不住,俯身抱起她軟成一灘的身子,崩潰痛哭。


    “姐姐!”


    “姐姐!”


    鮮血染透全身,懷裏的身體尚有餘溫,鼻尖滿是鐵鏽血腥味。


    蘇檀隻覺這一刻天塌地陷,她再次被人扔進當年那口冰冷水牢之中。


    她曾仰頭望月,有一人逆著清冷月色趴在井口與她遙遙相望。


    那人將偷偷省下的饅頭丟給她,告訴她好好活著才有希望。


    樓裏姑娘到了十三四歲就有接客的,是采薇擋在她前麵,為她應付那些男人。


    她總是掩著滿身的傷,對她溫柔笑笑:“姐姐不疼。”


    蘇檀泣不成聲,近乎暈厥。


    她貼著采薇血肉模糊的臉,喃喃自語:“姐姐,你不可以丟下我。”


    我還要帶你和孩子去塞外、去廣漠。


    你還沒有見過一望無際的海,還沒種滿一院子的薔薇花。


    冬日我們要在院子裏堆雪人,春日我們要出門踏青,我們說好了都要好好活下去的。


    這八載我的背後不是空無一人,因為總有姐姐在。


    我以為姐姐永遠都會在。


    站在春光裏,月色下,笑著對我招手。


    這世間的團圓喜樂那麽多,為何竟容不下我們。


    為什麽。


    最後,蘇檀哭到徹底麻木。


    她抱著采薇母子的屍體,枯坐街頭。


    從今以後。


    落在她肩頭的月光。


    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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