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豐二十六年,冬月。


    帝薨逝。


    四皇子趙賢即位,君威顯赫,為表皇恩浩蕩,大赦天下。


    朝野上下百官變動,升遷貶拔。


    一時間風頭最盛的,必得是大魏曆代最年輕的鎮國公,沈修妄。


    還有當朝一品右相,喬煜。


    前者身居高位,再固門楣。


    後者青雲直上,新秀崛起。


    是夜大雪。


    國公府。


    主屋中冷冷清清,炭盆也瞧不見一個。


    榻上之人閉目淺眠,臉型瘦削,五官猶似刀劈斧鑿。


    他眉頭緊皺,額頭冷汗涔涔,雙手揪緊身前錦被,似是噩夢纏身。


    沈修妄連月以來夜夜夢魘。


    夢中,姑娘的背影就在眼前。


    他抬腳想追上去,卻總是隔著天塹。他大聲喊她,無論喚多少聲念棠,姑娘都沒有回頭。


    他原地焦急,瘋魔。


    而後一場天火落下來,當著他的麵,將姑娘吞噬殆盡。


    有嬰孩的哭聲,有女子喊救命……


    他紅了眼,拚命往前衝,腳下突然踩空。


    從高處“噗通”一聲,徑直墜入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運河之中。


    彌天漫地的窒息感兜頭襲來,他掙紮不得,被水淵層層包裹,直至失去意識。


    朦朧中,一年輕女子向他遊來,拽著他遊上淺灘。


    心口處傳來一陣接一陣的按壓。


    而後,唇瓣被她掰開。


    女子溫涼柔軟的唇貼上來,渡進一口氣。


    她的吻,清晰可辨。


    是念棠!


    朝思暮想,思念成狂的人近在眼前。


    沈修妄想要睜開眼睛,想要抬手將人擁入懷中,想緊緊抱住她,死生不離。


    可惜,他什麽都做不了。


    心口處的按壓越來越急促,念棠幾乎含著哭腔聲嘶力竭。


    “沈修妄,你瘋了不成,恐水還敢跳下來!”


    “你這騙子,你以權壓人,不是說好找到佛球就放我走麽?”


    “沈修妄,我不做妾!”


    “蘇檀不做妾!”


    姑娘的聲音清晰有力,落在耳畔,激起一片顫栗。


    沈修妄胸口劇烈起伏,頭左搖右擺,手裏攥著的錦被險些被扯斷。


    “呼”的一下,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倏然睜開雙眼。


    念棠消失了。


    窗外月色映著雪色,灑下一地清白。


    他孤零零躺在床榻上,驚魂未定。


    腦中不停回蕩著姑娘的聲音。


    她說:“沈修妄,我不做妾!”


    “蘇檀不做妾!”


    蘇檀。


    沈修妄反複咀嚼這二字,忽的一下從榻上坐起身,心頭大慟。


    她叫蘇檀,念棠的本名叫蘇檀!


    沈修妄後知後覺,悻悻佝僂腰背,目光淒寒。


    那日落水,她其實是想離開,她不願做妾,不願留在侯府,不願留在他身邊……


    一直以來,他似乎從未問過她,想要什麽或是不想要什麽。


    他隻遵照自己的意願,對她主導、吩咐、安排……


    長久悲痛過後,沈修妄眸光一亮。


    若是她當真想要離開,會不會還沒有死!


    她隻是離開了,還好端端的活在人世!


    腦中迅速浮現出姑娘離世後,他從玉珠那裏問得的所有線索。


    除去府中有交集的諸人,平日她隻會出府買書。


    書齋。


    問檀書齋!


    問檀。


    隻一個檀字,絕非意外。


    沈修妄眉頭蹙緊,轉念又想,若是他沒有記錯,那書齋應當是喬氏商行的營產。


    背後東家是喬煜。


    去往廣陵登船那日,遠涇提過一嘴,他們的車輿行經烏衣巷時輪軸被卡,等候的時辰,姑娘曾進入問檀書齋。


    當夜她便做了噩夢,口口聲聲呼喚小魚哥哥。


    沈修妄喘息漸促。


    煜,魚。


    種種巧合已然不是巧合。


    他又想起從前議事時,當今新君也就是趙賢曾問過喬煜。


    尋找八載的青梅可曾有下落。


    八載、青梅竹馬、小魚哥哥、問檀書齋……


    一切都對上了!


    強烈的憤怒和被蒙蔽許久的憋悶直衝腦門。


    若是蘇檀沒死,定然是喬煜助她離開了。


    不,她一定沒死。


    沈修妄當即跳下榻,抽走衣桁上掛著的鶴氅,披上肩頭,提劍徑直出府。


    雪落無聲,遍地留痕,馬蹄疾馳而過,坑窪畢現。


    不消片刻,鵝毛雪片重又覆於其上,來路無蹤,去路無影。


    晨光熹微,當朝鎮國公一腳踹開右相府門,直奔主堂。


    麵對手持利劍,怒氣衝衝的沈修妄,喬煜似乎早有預料。


    他屏退眾人,與他站在庭院中對麵而立。


    雪片肆虐,染白兩人雙肩。


    沈修妄單手執刃,劍鋒對向他,開門見山:“喬煜,蘇檀呢?”


    喬煜目光冷沉,直言不諱:“沈修妄,我也想問你,蘇檀呢?”


    彼此已然心知肚明,沈修妄劍尖又近一寸,眼眶發紅:“她現在在哪!”


    喬煜迎著劍鋒,走近一步:“從前你將她縛於侯府之中,現下竟跑來問我?”


    “從廣陵回來她本可以安然無恙離開,是你,是你跳下運河!”


    “她曾說她要去寧州,這幾個月我差人將寧州翻個底朝天,我多希望蘇檀真的在寧州,那樣我絕不會再讓你找到她,我會永生永世護著她!”


    喬煜言辭激烈,雪地之中氣候極寒,兩人對話嗬氣成煙。


    沈修妄握住利劍的手腕發抖,“不,你一定將她藏起來了!”


    喬煜深吸一口氣,兩頰瘦削:“我也希望蘇檀沒有死,能將她藏在身邊。”


    嗡……


    沈修妄手中長劍落下,嵌入雪地,他轉身直奔內堂。


    揚聲大喊:“蘇檀。”


    內堂中燭火葳蕤,檀香嫋嫋,長案之上端放一座牌位,牌位前長明燈搖曳不息。


    蘇檀二字闖入眼簾,無聲宣告。


    沈修妄眸光一凝,腳步滯住。


    方才一路疾馳趕來,所有的假設在此刻通通作廢。


    他何其愚蠢,何其無用。


    蘇檀,真的死了。


    喬煜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將人拖出內堂。


    “沈修妄,你不要再打攪她的芳魂長眠!”


    沈修妄徹底失了力氣,被他用力一拽,徑直跌坐於堂外雪地之中,形容枯槁。


    喬煜潸然落淚:“我與蘇檀自幼相識,若非意外離散,你憑何後來居上!”


    聞言,沈修妄抬頭,倏然從雪地中站起身。


    像隻暴怒的獅子衝向他,揪著喬煜的衣襟不鬆手,“因為我心悅於她,我寸土必爭!”


    喬煜還手抓住他的衣襟,兩相對峙,咬牙切齒:“那你爭到了嗎?”


    沈修妄雙眸圓睜,額角青筋暴起,厲聲反問:“那你躲在後麵等到了嗎?”


    北風呼嘯,熹微晨光明明滅滅,雪虐冰饕。


    兩人的手凍得通紅,拉扯成一團,氣息交熾,四目相對,眸中燃起熊熊火焰。


    氣氛劍拔弩張。


    幾乎是同一時刻,雙雙揮拳相向。


    喬煜怒不可遏:“你這廢物!”


    沈修妄橫眉冷對:“你這懦夫!”


    “砰。”


    “砰。”


    拳頭接連撞上皮肉,發出悶聲。


    皚皚雪地,富貴華庭。


    當朝鎮國公和右相你來我往,揮拳相向,拳拳到肉,雙雙掛彩。


    到最後,兩人橫七豎八躺在雪地中。


    仰頭望天,淚流滿麵,形如雪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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