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盡良退出禦書房後,殿內隻剩皇帝和喬煜兩人,一站一跪。


    皇帝站在高處,居高臨下,垂眸看向跪地的右相,威嚴中含著審視。


    如今他早已不是當年奪嫡時謹言慎行的四皇子,他是九五之尊,無人能悖逆。


    皇帝悠然坐下,沉聲開口道:“喬煜,朕今日賞你的這盞茶,你可受用?”


    喬煜斂起神思,垂首叩頭:“臣,受用。”


    皇帝冷哼一聲,隨手拈起案上一串念珠把玩,意味深長:“你別忘了當初是朕將你從地獄裏撈出來的,如今官至丞相,你更得惜命才是。”


    再次提及不堪回首的過去,警告意味極其濃厚。


    喬煜默默收緊拳頭,頓首:“臣明白,臣自當惜命,亦對陛下感激涕零。”


    皇帝舒意長歎,撩起眼皮子,“沈修妄這個性子,朕已然忍耐許久,此次竟敢公然忤逆於朕,必饒不得他。”


    他話鋒陡轉:“倘若你再為他說話求情,下回賞你的便不是一盞熱茶了!”


    此話擲地有聲。


    戰局正酣,拿下南梁城池指日可待,他絕不允許任何頹靡士氣的人或事發生。


    哪怕是曾經助他上位的左膀右臂,亦不可左右於他!


    喬煜胸口悶著一股氣,點頭應是:“微臣明白。”


    皇帝放緩語氣:“起來吧,今日無事允你休沐半日。”


    “多謝陛下,微臣告退。”


    喬煜不卑不亢退出禦書房,皇帝盯著他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喬煜為人心思縝密,籌謀頗多,勸諫實屬常事,訓誡一二,再如何也翻不過天去。


    然,沈修妄卻是一匹烈馬,自幼時長至如今仍舊野性難馴,這些年也算給足他體麵了。


    如今他手中軍權在握,又生了與他相悖的心思,怕是日後愈發難以掌控。


    皇帝指尖摩挲,緩緩撥動一顆又一顆的珠子,眸色漸沉。


    喬煜退出禦書房後,站在玉石台階前,望向腳下巍峨連綿的朱紅宮城,神色愈發凝重。


    天威難測,聖心難度。


    從前的四皇子懂得審時度勢,知人善任,有明君之相。


    如今高居五載,愈發多疑武斷,但凡開口勸諫之臣,十有八九皆受斥責。


    喬煜徐徐呼出一口濁氣,耳畔又再次回想起蘇檀曾當麵質問他的話。


    那日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她滿目愴然,說:“天下為公,何為公?此公究竟是為皇權還是為萬民。”


    天下為公。


    這五載每每回想起來,次次振聾發聵。


    他如今當真平步青雲,官至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可他真的快活嗎?


    大魏的天下,有變得更好嗎?


    喬煜長眉緊蹙,沉吟片刻,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台階下方走去。


    一路出了宮門,相府車輿已然在外等候多時。


    親衛無問迎上前來,看他滿身茶漬,輕聲問道:“大人可還好?”


    喬煜淡淡擺手,“無妨。”


    伴君如伴虎,這兩年皇帝陰晴不定更是常態。


    又不是頭一回了。


    他抬眸看向無問,“青州那邊有信了沒,沈國公可曾尋到?”


    無問搖頭:“尚未,隻知道沈國公是和一名女子在山林中一同失蹤的。”


    喬煜蹙眉:“女子?”


    “是。”


    沈修妄怎會無故同一女子獨處,且還雙雙於林中失蹤了。


    他不免多問一句:“那女子是何人?”


    無問思索一瞬,答道:“是青州當地的一位富商,為沈國公做向導的。”


    向導?


    沈修妄那高不可攀的性子,怎會願意讓一個商賈女子為他做向導。


    喬煜凝眉:“那女子姓甚名誰?”


    無問被他問的一愣,民間女子失蹤而已,與沈國公相較,誰人又會多關注。


    他撓了撓頭,“屬下這就去查。”


    喬煜無奈瞥他一眼,“盡快。”


    “是。”


    車夫撩開簾子,喬煜抬步入內,又對無問吩咐一句:“派人速速送急信至青州沈氏親衛,於盡良即日領兵抵達,去者不善。”


    無問頷首:“屬下明白。”


    他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問道:“您素日不是和沈國公……”


    要知道那年冬月兩人大打出手,揮拳相向,雙方揍得鼻青臉腫,半月才消。


    此事至今仍是京中的一大閑談笑料,當朝鎮國公與當朝宰輔,為一女子爭風吃醋,最後雙雙掛彩,皆是落得兩手空空。


    喬煜冷嗤一聲,撂下車簾子,沒好氣道:“公歸公,私歸私。”


    若是易地而處,他相信沈修妄也會如此。


    ……


    京中晚春,花已近荼靡。


    山中降下幾夜料峭春寒,留春晚去,白日裏花開正濃。


    蘇檀和沈修妄坐在院中的榆樹下幫忙挑揀晾曬藥草,滿院青草香。


    籬笆院牆外,紅粉山花開得嬌豔,迎著風,扶著腰,探頭進來瞧。


    沈修妄不如蘇檀精於藥理,拿起一株藥草左右端詳,溫聲問她:“此株名為何物?”


    蘇檀回眸看了一眼,不假思索:“此株名為紫菀,又名返魂草,歸肺經。”


    沈修妄微笑頷首,將其放入左手邊的竹簍中,誇讚道:“檀兒果真博學。”


    一聲檀兒叫的極為順口。


    蘇檀手上動作一頓,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忽聽得屋內傳出穗香嬸和容霄的聲音。


    兩人似乎很是欣喜。


    屋內,穗香嬸拈起容霄後腦勺的白發,仔細端詳:“嘿,總算恢複兩根白頭發了。”


    容霄扭著頭往後瞄,“哪呢,哪呢?”


    “喏,這兒呢。”穗香嬸拈著長發遞給他瞧。


    容霄定睛一看,長籲短歎:“太好了,總算快解了藥效。”


    穗香嬸拿起一旁的蒲扇,扇了兩下,接話:“可不是麽,成天看著你這嫩得張能掐出水的臉,叫我好生焦慮。”


    容霄似笑非笑,轉頭坐下,語氣老成:“你焦慮甚,從前不是成日嫌棄我老,三十而立才娶了你,如今可算讓你見識個夠,我少年時的模樣也不差。”


    穗香冷哼一聲,“你可拉倒吧,五六十歲的老頭子裝甚年輕人?”


    “若不是你試藥試出錯,險些喪命,哪會變成現在這樣。”


    “陪你隱居在此,這都十載了,總算等到藥效解除的這天。”


    容霄探頭往窗外瞧了一眼,瞪她,“你聲調能否矮些,這是甚好事啊?要嚷的人盡皆知。”


    堂堂容大神醫,試藥險些試的喪命,陰差陽錯用過解藥卻又給自己返春了,藥效再不退,他得返成嬰孩不成?!


    傳出去簡直要叫江湖中人笑掉大牙,他還有甚臉麵自稱神醫。


    巫醫還差不多。


    穗香哈哈大笑:“外頭那對小夫妻眼明心亮,人家呀,早就瞧出來了。”


    “你個死老頭子就甭裝了。”


    容霄氣得吹胡子瞪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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