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米爾班克。距離上次來隻有一周的時間,但可能因為季節變化,這裏整個感覺都不一樣了。監獄似乎從未如此昏暗與淒涼,塔樓似乎更加高聳寬闊,窗戶卻更加逼仄,這裏的氣味也和上次不同。監獄底層散發著霧氣、煙灰、蓑衣草的氣味,汙物桶的惡臭在囚室裏彌散不去,還有長久沒有梳洗的打著結的頭發、沒有沐浴的身體、沒有洗漱的口腔淤積的氣味,混雜了瓦斯、鐵鏽與疾病的味道。轉角處龐大的黑色供暖設備使走廊更加閉塞、不通風。但囚室依然寒冷如初,牆壁因為水汽變得十分潮濕,牆上的石灰泛起黏稠的泡沫,在囚服上抹上白色的帶狀印記。牢房裏咳嗽聲此起彼伏,女囚們愁眉苦臉,止不住地打戰。


    監獄內還多了一種我不曾見過的黑影。四點的時候就會點燈,狹窄的高窗外,天空已是漆黑一片。煤氣燈的光落在沙石地上,影影綽綽。囚室光線昏暗,裏麵的女人像妖精一樣弓著背,或是埋頭做針線活,或是撥弄椰子殼的粗纖維,牢房更顯悚然和古舊。看守似乎也被黑影附身,她們的腳步比之前要輕,煤氣燈下,手和臉泛著昏黃,製服外罩著袍子,像把陰影披在了身上。


    今天,她們把我帶到探監室,女囚在這裏見朋友、丈夫、孩子。這是監獄裏我見過的房間裏最淒涼的一間了。她們管這叫房間,但其實更像是給牛搭的棚屋:長長的走道兩旁,各有一排狹窄的小隔間。看守會把要見訪客的女囚帶到隔間裏,而女囚頭上懸著一個沙漏,給探監計時。囚犯麵前是一個裝著柵欄的孔,在她們的正對麵,即走道另一邊,開著另一個孔,沒有柵欄,隻有一層網格,訪客就站在那裏。他們頭頂也有一個小型沙漏,與另一個一起提醒他們探訪時限。


    隔間之間的走道大約七英尺寬,一個看守會一直在此地巡邏,確保他們之間不傳遞物品。囚犯與訪客若想聽見對方,則必須提高嗓門,所以這裏可能會非常嘈雜。有時候,女囚與朋友說話必須喊出聲,說話內容周圍人聽得一清二楚。沙漏定時十五分鍾,結束後訪客必須離開,女囚也必須回到囚室。


    通過這種方式,米爾班克的囚犯一年之中,可以見四次親友。


    “他們不可以離得近一些嗎?”我問陪我參觀的看守,我們正走在隔間所在的走道上,“女囚連擁抱丈夫也不可以嗎?抱一抱孩子也不可以嗎?”


    今天為我帶路的不是裏德利小姐,而是個年輕一些的金發看守,叫戈弗雷。她搖了搖頭,“得照著規定來。”這句話我在這裏聽了多少遍了?“得照著規定來。我知道,這些規定在您看來有些不近人情,普賴爾小姐。但是一旦我們讓囚犯和訪客待在一塊兒,她們就會把各式各樣的東西帶進監獄,鑰匙啦,煙草啦……他們甚至會讓繈褓裏的嬰兒在和母親親吻的時候,把刀片傳給她們。”


    我打量著這些囚犯。隻見她們透過巡邏的看守投下的陰影,望著對麵的親友。她們並不像希望在擁抱時把刀具或鑰匙偷偷帶進來的樣子,她們看上去比我之前見到她們時還要淒苦。一個臉頰上帶著道像是剃刀留下的傷疤的女囚把臉緊緊貼在柵欄上,希望聽清丈夫在講什麽。丈夫問她還好嗎,她答:“她們讓我怎麽好我就怎麽好,約翰……就是說,不怎麽樣……”另一個囚犯是傑爾夫太太牢房區的勞拉賽克斯,就是她求看守幫她向哈克斯比小姐求情的。她的母親來看望她,這個看上去很邋遢的老婦人隻顧縮在鐵絲網後麵啜泣。賽克斯說:“哦,媽,這可不行。和我講講你知道的情況啊,你和克洛斯先生談了沒有?”但是母親聽到女兒的聲音,看到麵前經過的看守,顫抖得更厲害了。賽克斯喊,唉!一半時間過去了!母親把時間都哭光了!“下次,你一定得叫帕特裏克來。為什麽帕特裏克沒來?我可不要你來對著我哭……”


    戈弗雷小姐見我看著她們,點點頭說:“對女囚來說這確實怪難受的。有的還真承受不了。她們一心盼著親友來,盼星星盼月亮,結果真讓家人朋友來時,她們反倒無力承受了,最後還讓對方不要再來了。”


    我們往牢房區走去。我問,有沒有女囚從未有人來探望過?她點點頭,“是有一些從沒有人來看望過。我猜她們沒有朋友,家人也不在了。她們到了這裏,就好像被遺忘了。真不知道她們出去後能做什麽。柯林斯、伯恩斯、詹寧斯都是這樣的,還有……”她努力地轉動一把難開的門鎖,“我記得還有五區的道斯。”


    我早猜到會提到她。


    我沒有再問什麽問題。她把我帶去傑爾夫太太那兒。我像往常一樣去見女囚。因為剛目睹了探監室的情形,一開始我覺得有些不自在。我心想,我與她們非親非故,卻可以想什麽時候見她們就什麽時候見,她們也必須和我說話,這真是聳人聽聞。當然了,她們也可以保持沉默,我不能忘了這點。她們對我的到來還是心存感激的,也願意和我聊聊近況。如我之前所說,很多人最近身體都不好。監獄牆高窗厚,但她們可能還是感覺到了季節的變換,加之身體欠佳,談話裏,她們頻頻提到“時間”,以及何時可以刑滿釋放,“今天距離我出獄還有十七個月!”“普賴爾小姐,我還有一年零一個星期!”“三個月,小姐,我還有三個月。您怎麽看?”


    最後說這話的是埃倫鮑爾,用她的話說,她是因為讓男孩女孩在自己的招待所裏親熱而不幸入獄的。自天氣轉涼,我就惦記著她。她看上去瘦了,微微發抖,但沒我擔心的那麽嚴重。我讓傑爾夫太太鎖好門,與她談了半個小時。末了,我握住她的手說,能看到她精神很好,也很健康,我覺得非常欣慰。


    聽我這麽說,她變得賊頭賊腦。她說:“您可不要說出去啊,小姐,千萬不能告訴哈克斯比小姐或裏德利小姐。抱歉我加這麽一句,我知道您不會亂說的。其實,我身體好多虧了看守傑爾夫太太。她給我她自己盆裏的肉吃,還給我了一塊紅色法蘭絨布,讓我晚上睡覺時係在脖子上禦寒。天氣特別冷的時候,她還會親手給我一點塗的東西,幫我塗在這裏……”她指了指胸口和肩膀,“所以我身體還好。她對我就像親閨女一樣貼心,事實上,她管我叫‘母親’。她說:‘你快要出獄了,我們得把你照顧好,好讓你適應外頭的生活。’”


    她眼睛裏閃爍著熠熠的光芒。說完,她拿出一塊粗糙的藍色手絹,捂了一會兒臉。我說,我很高興這兒至少有傑爾夫太太關心她。


    “她對每個人都很好,她是監獄裏心腸最好的看守了,”她搖搖頭,“可憐的女士!她來這兒時間不長,還不熟悉米爾班克的做法。”


    我有些驚訝。傑爾夫太太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我還真想象不出她在不久之前,還有一段在監獄以外的生活。鮑爾點點頭,是啊,傑爾夫太太來這兒其實還不到一年。她覺得,像傑爾夫太太這樣的女士就不應該來米爾班克監獄,她還從沒看到過哪個看守,比傑爾夫太太還要不適合監獄工作的呢!


    仿佛是這通感歎把傑爾夫太太招來了。我們聽到走廊裏傳來腳步聲,抬頭見她本人正經過鮑爾的牢門。她見我們都看向她,便放慢腳步,朝我們微微一笑。


    鮑爾臉紅了,說:“您正好抓著我向普賴爾小姐說您的好心腸呢,傑爾夫太太,希望您不要介意。”


    看守的笑容當即僵住了。她按著胸口,有點緊張地回頭看了看走廊。我想她是害怕裏德利小姐在附近吧。我沒有提法蘭絨布,也沒有提額外的夥食,隻是向鮑爾點了點頭,示意看守開門。傑爾夫太太開了門,但還是不敢直視我,不敢回應我的笑容。最後,為了讓她放鬆一些,我說我不知道原來她最近才來的米爾班克。我問,她之前的工作是在哪兒呢?


    她花了點時間整理腰間的鑰匙串,把袖子上的石灰粉拍掉,向我行了個屈膝禮。她說,她之前一直是一位女士的女仆,女士後來移居海外,她又無意另找一戶人家。


    我們在走廊裏邊走邊聊。我問,她覺得這份工作適合她嗎?她說,要是現在得離開米爾班克,她會感到非常遺憾。我問:“您不覺得這些職責非常苛刻嗎?那麽長的工作時間,您不介意嗎?您的家人呢?您工作那麽辛苦,他們也會有怨言的吧?”


    她說,這兒的女看守都是孤家寡人,沒有丈夫,有的是老小姐,有的則是像她這樣的寡婦。她說:“你不能結婚了,還來做監獄的看守。”她說有孩子的看守,必須把孩子托管給其他當母親的人。她自己膝下無子。說這話時,她一直低著頭。我說,也許從這個角度講,她可以把這份工作做得很好。她管轄的牢房區有上百名女囚,像嬰孩一樣手無縛雞之力,她們都指望著她的關心和指導,她一定能成為她們的好母親的。


    終於,她正視我了,在帽簷投下的陰影裏,她的眼睛寫滿了黯淡和愁苦。她說:“我希望我能做到,小姐。”她又拍了拍袖口的灰塵。她的手和我一樣,很大,因為勞作或是失去的東西,變得瘦削而棱角分明。


    我不想再追問什麽,於是折返去了女囚區。我見了瑪麗安庫克和製造假幣的阿格尼絲納什,最後,同往常一樣,見了塞利娜。


    之前去第二段走廊時,我經過了她囚室的門口。不過我還是習慣把拜訪她的部分放到最後,正如我習慣把關於她的部分寫在日記的最後。我經過她的門口時,總是背過身,麵朝牆壁不去看她。我想這是一種迷信吧。我想到了探監室,仿佛現在我們見麵時也會有一個沙漏在計時。我不希望在計時開始之前,讓一粒鹽滑落下去。哪怕是與傑爾夫太太一起站在她的門前時,我也不去看她。隻有當看守轉動鑰匙、整好腰帶與鑰匙圈、鎖門離開後,我才抬頭看她。當我真的看向她時,我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心平氣和地凝視她身上的任何一處了。她帽簷下露出的發絲,曾幾何時多麽俊俏啊,現在卻如此枯槁。我看著她的脖頸,那兒本來係著天鵝絨頸圈。她的手腕,曾被繩子緊緊捆住。她有些歪的小嘴,曾吐露不屬於自己的聲音。那段古怪的生涯留下的所有痕跡,似乎空懸在她可憐蒼白的身體上,模糊了她的身體,宛如聖痕的印記49。但是她並沒有變,是我變了。新的信息隱秘地、難以察覺地影響了我,像是一滴酒落於寡淡的水,或是酵母分散於麵團中。


    我看著她,心髒一陣悸動,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恐懼。我按住胸口,看向別處。


    她說話了,還好,她的聲音還是我所熟悉的、正常的聲音。她說:“我以為您不會來了,我見您經過這兒,去了後麵的牢房區。”


    我來到桌邊,摸了摸放在上麵的羊毛。我說,除了見她,我也必須要探訪其他人。她移開目光,似乎有些黯然神傷。我補充道,如果她希望,我每次最後都會來看她。


    “謝謝。”她說。


    當然了,她和其他女囚一樣,願意和我聊,而不是沉默地坐著。我們聊的都是監獄的事兒。天氣潮濕,囚室裏多了許多巨大的黑色甲蟲,女囚給它們起名叫“黑傑克”,她覺得這些甲蟲年年會來。她指給我看牆上的幾塊汙跡,那是她拿靴子的鞋底打死的一些留下的。她聽說一些天真單純的女囚抓著甲蟲當寵物,還有一些拿甲蟲充饑。她聽看守說起,不知是否屬實……


    我聽她講,時而點頭,時而做出嫌惡的表情。我沒有問,她怎麽知道我有個掛墜盒。我也沒有提,我去了通靈人協會的辦公室,在那兒坐了兩個半小時,與其他人談論她,做了很多關於她的筆記。但是,我依舊無法在看她時,把我所讀的內容拋在腦後。我看著她的臉,想到報上的肖像畫,看著她的手,想起櫥櫃裏的蠟質鑄型。


    我知道不可能不提這事。我說,希望她能和我談談過去的生活。我說:“上次你提到去西德納姆之前的生活。你可以和我說說你到那兒以後的日子嗎?”


    她皺了皺眉問我為什麽想知道。我說我很好奇。我說,我對所有女囚的過去都很好奇,尤其是她的,“你也知道,你的故事與其他人的不太一樣……”


    過了半晌,她說,她的情況在我看來也許很特別,但是,要是我是個通靈人,要是我和她一樣,一輩子都在與通靈人打交道,也就不會覺得她有什麽特別了。“您應該去買一份通靈人報紙,看看上麵的告示,您就會明白,我其實多麽普通!您會想,其實這個世界的靈媒,比那個世界的幽靈還多呢!”


    她說,她從來不是什麽特別之人,無論是她與小姨一同生活的日子,還是在霍伊本靈媒之家的日子,她都不過是芸芸眾生裏的一個……


    “直到我見到了布林克太太,直到她帶我去和她住在一塊兒,奧蘿拉,直到那時,我才變得特別。”


    她的聲音沉了下去,我湊上前希望聽清楚。聽她說出這個傻名字,我臉紅了。我問:“布林克太太怎樣改變了你呢?她做了什麽?”


    她說,布林克太太在她還在霍伊本的時候去找她,“她來找我,一開始,我以為她隻是想與我進行一場普通會麵,但事實上,她受到了指引,專程而來。她帶著一個特別的目的,隻有我可以給她答案。”


    什麽目的?


    她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瞳仁似乎變大了,翠綠如貓眼。她開口,仿佛在說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她要求我把一個幽靈帶給她。她要我舍棄自己的身體,供靈界占有。”


    她直視我的眼睛。我從眼角看見她囚室地板上一個黑色的東西飛快地移動著。突然,我眼前浮現一幅生動的畫麵:饑腸轆轆的女囚揪下甲殼蟲的殼,吸吮裏麵的肉、咀嚼扭動的腿。


    我搖了搖頭,說:“這個布林克太太,她把你留在那裏,就因為一點幽靈的把戲?”


    “她把我帶給了我的命運,”她說——我清晰地記得她的這段話,“她把我帶給了我自己,那個在她的房子裏等待著我的自己。她把我帶到了一個能被尋找我的幽靈找到的地方。她把我帶給了……”


    帶給了彼得奎克。我替她說了這個名字,她停下來,點點頭。我想起了審訊時律師的話,想起他們怎麽暗示她與布林克太太的友誼不同尋常。我緩慢地說:“她把你帶到她那兒,以便他可以找到你。她把你帶到那兒,以便你可以在夜裏,悄悄地把他帶給她……?”


    聽我這麽一說,她的臉色變了,顯得很震驚。“我從沒有把他帶給她,”她說,“我從沒把彼得奎克帶到布林克太太那兒。布林克太太來找我並不是因為他的緣故。”


    不是為了彼得?那是為了誰?她一開始不肯回答,移開目光,搖著頭。“不是彼得奎克,”我緊追不舍地問,“那是誰?她的丈夫?姐妹?她的孩子?”


    最後,她用手罩著嘴,壓低聲音說:“奧蘿拉,她讓我把她的母親帶給她。布林克太太小時候,母親就過世了。她母親說不會棄她而去,她還會回來。不過她一直沒有回來,布林克太太在二十年的時間裏,一直在找能把她帶回來的靈媒,但一無所獲。然後,她找到了我。她在夢裏夢到了我。我和她母親有一些像。有一種……一種相同的感覺。布林克太太意識到了這種相似性,把我帶到西德納姆。她讓我穿她母親的衣服,而後她母親通過我回到了她身邊,在她的房間裏見她。她母親會在黑暗中現身,她會來,來安慰她。”


    我知道,這些她都未曾在法庭裏提起,現在告訴我,也是花了一番力氣的。她似乎不願再說下去了,但我覺得肯定還有隱情,她可能也希望我能猜出剩下的部分。我猜不到,我想象不出。我隻覺得事情蹊蹺,讓人心裏別扭,我想象中的那個布林克太太竟會在十七歲的塞利娜道斯身上看到亡母的影子,還讓她在夜裏見她,讓黑夜的陰影更加濃重。


    不過,我們沒有繼續談這事。我問了彼得奎克的情況。我說,那麽他是專程來找她塞利娜的了?她答,對,他是專程來找她的。他為什麽會來?——為什麽?因為他是她的守護者,是她熟悉的幽靈。他是她的控者。“他找上我,”她簡單地說,“因為我屬於他,我也無計可施。”


    她臉色發白,隻有雙頰還剩一些血色。我覺得她有些興奮,我能感到興奮在她身體裏升騰起來,在囚室汙濁的空氣裏升騰起來。我幾乎有些嫉妒她了。我悄悄地問:“他來找你時,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搖搖頭,哦!怎麽說呢?像要失去自我,像自我從身體裏被抽離出來,仿佛自我就是長裙、手套、襪子……


    我說:“聽上去真可怕!”“對!”她說,“但也極為美妙。對我來說,那是所有,是人生的轉折。我就像一個幽靈,從一個乏味的靈域來到了一個更高、更好的地方。”


    我不懂,皺了皺眉。她說,怎樣解釋好呢?哦,她找不到準確的詞句……她看向四周,思索著怎樣展示給我看。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架上的一個東西上。她笑道:“你提到過幽靈的把戲,那麽……”


    她靠近我,伸出一隻手,仿佛要我握住她的手似的。我後退一步,腦海中閃過掛墜盒與她在日記裏留下的便條。但她隻是笑笑,輕聲說:“幫我把袖子往上提一下。”


    我猜不到她接下來打算做什麽。我看了她一眼,小心地把袖子往上提,直到露出整節小臂。她轉動手臂,露出裏側的肌膚,白皙、光滑、溫暖。“現在,”我盯著她的手臂,她說道,“你必須閉上眼睛。”


    我猶豫了下,還是照著做了。我深吸一口氣,猜不到她接下來會有什麽古怪的舉動。不過,她隻不過是從我身後桌上的一堆羊毛裏拿了些東西。我又聽見她從架子上取下東西。而後是一段寂靜。我緊閉雙眼,眼瞼跳起來。寂靜愈長,我愈不安。“馬上就好,”她見我眼皮抽搐,說道。又過了片刻,她說,“現在可以睜眼了。”


    我小心地睜開眼。我隻想象得出她拿鈍刀把手臂割出了血。但手臂看上去好好的,光滑、沉靜、毫發無傷。她還是抬著手,但不像剛才離得那麽近了。之前見光的部分現在罩上了一層衣服的陰影。我心想,如果我仔細看,也許可以看到一些粗糙或紅腫的地方。但是她沒讓我繼續看下去。當我盯著她的手臂時,她抬起另一條胳膊,用手掌非常用力地在裸露的皮膚上摩擦。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隨著不斷搓動,皮膚上顯出一個詞,一個深紅的詞刻在那裏。盡管刻得比較粗,隱隱約約,但很好辨認。


    那個詞是:真相。


    當那個詞完全顯示後,她挪開手,看著我問,這是不是很妙?我沒法回答。她把手臂伸過來,說我必須摸一下。我觸摸後,她又說,我必須嚐一嚐指尖的味道。


    我遲疑地抬起手,看著指尖的東西,像是一種白色的物質。我想大概是乙醚,或是什麽幽靈物質。我做不到,而且已經覺得反胃了。她見狀,笑了起來。接著,她給我看剛才我閉眼時,她拿的東西。


    一根木製的編織針和一盒鹽。她拿針刻字,鹽使字母呈現紅色。


    我抓住她的胳膊,上麵的印記已經淡了。我想到在通靈人報紙上讀到的內容,他們說這樣的手法證明了她的力量,其他人都買賬了,希瑟先生信,我也信了。我問:“對那些帶著悲傷,上門來尋求幫助的可憐人,你也是這麽做的嗎?”


    她抽回手,慢慢地把袖子放下來,聳聳肩。她說,如果他們沒有從幽靈那兒看到這樣的標記,他們便不應被許可重獲幸福。但是,如果她有時往皮膚上抹一把鹽,或是讓鮮花在黑暗裏落到女士的膝頭,難道就能說明幽靈不是真實存在的嗎?“我向您提到的那些靈媒,”她說,“沒有一個會對這樣的手法說不。”據她所知,有的女靈媒會把編織針藏在頭發裏,在皮膚上寫幽靈的口信。有的男靈媒隨身帶一個錐形的紙筒,給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增添幾分古怪的效果。她說,這些手法在這一行司空見慣,有的日子,幽靈會來,有的日子,還是需要借助一些外力的……


    這就是她去布林克太太家以前的情況。之後,那些把戲對她來說就毫無用處了。她去西德納姆之前,所有的天賦可能不過是些小伎倆吧!“我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麽能力……你懂我的意思嗎?這些小伎倆完全無法與我之後通過彼得奎克發現的自身的能力相比。”


    我沉默地看著她。我知道她可能從未向其他人說過、展示過這些。至於她提到的更強大的能力,即她的特別之處,我確實有些切身體會。必須承認,她的確有些特別。但她依然是一個謎,依然有一層未道破的陰影,一道未言說的縫隙……


    我重複了對希瑟先生說的話,我說我不懂。既然她力量那麽強大,為何還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被關在米爾班克?既然彼得奎克是她的守護者,為何他會傷害那個姑娘,嚇得布林克太太一命嗚呼!他害她身陷囹圄,這算什麽守護?她能力再強,又有何用?


    她看向別處,重複了希瑟先生的話:“幽靈自有他們的目的,我們無法揣測。”


    我說,把她送到米爾班克能有什麽目的,我是猜不出來!“除非,他們嫉妒你,要害死你,讓你成為他們的一員。”


    她皺了下眉,似乎不理解我。她緩緩地說,有的幽靈嫉妒生者,但就她現在的情況,連幽靈也不會嫉妒她。


    她說話時,摸了摸脖頸蒼白的皮膚。我又想到那曾幾何時係緊的頸圈,那些曾綁在她手腕的繩子。


    囚室裏很冷,我打了個寒戰。我不知道我們說了多久,我想我們聊的肯定比我寫的多。我看向窗外,天色已經非常暗了。她的手還放在脖子上,她咳了幾聲,咽了咽口水。她說我讓她說得太多了。她走到架子前,拿下水壺,喝了一小口,又咳嗽起來。


    這時,傑爾夫太太正好經過門口,似乎在打量我們。我再次意識到我待得太久了。我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向看守點頭示意,請她把我放出去。我看了看塞利娜,說下一次我們再多聊一會兒,她點點頭。她繼續摩挲喉嚨,傑爾夫太太見狀,和善的眼睛露出一絲憂慮,她讓我先到走廊上後,來到塞利娜身邊,問:“怎麽了?有什麽不舒服嗎?要叫醫生來嗎?”


    我看著傑爾夫太太,煤氣燈昏暗的燈光映在塞利娜的臉上。這時,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了看旁邊的囚室,發現是製造假幣的納什。


    “您還在啊,小姐?”她問。她瞅了瞅塞利娜的囚室,誇張地壓低聲音說:“我以為她讓那些鬼怪把您變成了青蛙或老鼠呢,”她打了個戰,“哦,那些鬼怪!您知道嗎,他們晚上會來這兒找她。我聽到過她囚室裏的動靜,我聽到過他們說話,有時候笑,有時候哭。小姐,我跟您說,世界上任何一所別的監獄我都可以去,唯獨不願待在這裏,大晚上的聽鬼魂說話。”她又哆嗦了一下,露出厭惡的表情。我覺得她可能是在開玩笑,因為之前關於假幣的事情,她也開過玩笑,但她沒有笑。突然,我想起克雷文小姐的話,我說,也許是安靜的牢房讓女囚疑神疑鬼?她哼了一聲,疑神疑鬼?她真希望碰上鬼怪是件好玩的事!疑神疑鬼?她說我真應該在她的囚室裏睡一覺,隔壁就是道斯,睡過以後再來評價她是不是疑神疑鬼!


    她拾起針線活,嘴裏嘟囔著,連連搖頭,我往回走。塞利娜與傑爾夫太太還坐在煤氣燈下,傑爾夫太太在塞利娜的喉嚨口係了一塊方巾,輕拍她的脖頸。她們沒有看我,也許以為我已經走了。我看見塞利娜把手放在印有褪色的紅色字跡“真相”的手臂上,亞麻羊毛製的袖子蓋住了字跡。我想起指尖的鹽粒,舔了舔。


    這時,看守走來,我們往外走,勞拉賽克斯貼著柵欄喊,哦,能不能幫她給哈克斯比小姐捎個信?如果哈克斯比小姐能讓她兄弟來一趟,如果她能寄一封信給她兄弟,那她的案子肯定可以重審。隻要哈克斯比小姐一句話,她就能在一個月內出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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