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十年,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煤炭行業最為艱難的時期,凡是涉煤企業的日子都很不好過。


    產能過剩,銷售價格倒掛,全行業虧損,拖欠職工工資情況嚴重。大批國營煤炭生產企業停產限產,上百萬煤礦工人下崗待業。


    當時,全國幾乎所有的煤炭主產區,都是一種淒風慘雨的景象。


    我叫林子龍,九十年代初期的時候,在古城礦務局榆樹坪煤礦行政科當科長。


    古城縣地處黃河之濱,是河西省最大的煤炭基地,古城礦務局是煤炭部直屬的的特大型國企。礦區麵積一百多平方公裏,職工家屬有十多萬人。


    榆樹坪礦是古城礦務局最大的生產礦井,設計規模大,投產時間短,裝備水平先進,當時號稱全國機械化程度最高的煤礦。


    一九九四年的元旦剛過,正在上班的我,被礦長楊樹林一個電話招到他的辦公室。


    楊樹林是礦上的一把手,他是七十年代初畢業的大學生,從榆樹坪礦籌建初期就一直在這裏工作,是名副其實的元老級人物。


    楊礦長是我的老領導,也是我的職場指路人。


    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用鷹隼般淩厲的目光,盯著氣喘籲籲的我,劈頭蓋臉地說,我想讓你去修造廠當廠長,你願不願意去?


    領導這句話,對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我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一時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看著我一臉懵逼,不知所措的樣子,楊樹林歎了口氣,示意我在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心平氣和地給我做起了思想工作。


    慢聲細語地和下屬說話,這種情況對性格暴躁,動不動就拍桌子罵娘的楊樹林來說很少見,說明這件事很棘手。


    楊礦長說,在剛剛過去的一年,修造廠又虧了好幾十萬,是全礦獨立核算的二級單位中虧損最多的。


    上任不到半年的廠長王麻子是個慫貨,半個月前,被廠裏幾個東北老娘們威脅,說再不發工資,就要當著全廠職工的麵,扒了他的褲子。


    王麻子被嚇著了,想當縮頭烏龜,在辭職申請未獲批準的情況下,竟然直接撂了挑子,躲到礦務局總醫院住院去了,說是職業病複發,連床都下不了。


    楊樹林深深他吸了口煙,接著說,修造廠有將近二百人,現在就像一群沒有王的馬蜂,隨時都有可能鬧出一些大動靜出來,影響礦區安定團結的局麵,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


    他說的很慢,語氣也很沉重,我能體會到領導此刻的無奈和憂心忡忡。


    維穩,是壓倒一切的首要任務。


    作為企業的主要負責人,如果在自己管轄的範圍內發生了群體事件,肯定要被追責。


    到了那個時候,上級不會考慮事件的起因緣由,也不會接受你的辯解和申訴,最常見的處理辦法是,先摘掉主要領導頭上的帽子,以示重視和果斷,力求迅速平息沸騰的民怨,在最短的時間裏,阻止事態的蔓延擴散。


    在這種高壓態勢下,沒有哪個國企的領導幹部,在事關穩定的問題上,敢存僥幸心理,敢有絲毫的馬虎和大意。


    作為礦上的中層幹部,我當然了解修造廠的情況,也知道組織部高部長他們元旦前幾天忙得團團轉,走馬燈似地約談了十幾個幹部,有機關的科長副科長,也有基層區隊的隊長書記,給修造廠物色新廠長的人選。


    我聽說,高部長的忙碌好像沒有結果。


    被約談者都心知肚明,修造廠是全礦最爛的單位,沒有之一。但凡思維正常,腦子沒被門板夾過的人,沒有誰願意趟這潭渾水,就算礦領導和組織部門祭出了升職晉級的利器,被約談者也沒有一個人動心。


    我是礦上最年輕的科長,資曆尚淺,沒有基層工作經驗,也沒有生產單位工作的經曆,不可能出現在修造廠廠長候選人員名單中。


    這是礦機關幹部們的共識,我自己也是這麽想的。


    此時此刻,坐在楊樹林對麵,我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被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真真切切地擺在麵前。


    要命的是,和我談話的不是組織部長,也不是主管幹部工作的黨委書記郭民選,而是榆樹坪礦的老大,向來強勢,說一不二的礦長楊樹林。


    我沒有拒絕的勇氣和膽量。


    楊樹林不僅是礦長,是我的頂頭上司,還對我有知遇和提攜之恩。


    我這個沒背景、沒關係的農村娃,隻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從一名普通的井下工人,變成萬人大礦的中層領導幹部,固然主要是靠自己的拚搏和汗水,但不能否認有運氣的成份,也離不開貴人的相助。


    我的貴人,就是眼前這個人,榆樹坪煤礦現任礦長楊樹林。


    十二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是礦安檢科科長,而我,是井下運輸隊一名剛參加工作不久的軌道工。


    楊樹林覺察到了我的抗拒和為難之意,臉色漸漸陰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不管修造廠存在多少問題,虧掉了多少錢,它也是礦上的單位,養活著將近兩百人,不是想關門就能關得了的。


    “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誰也不敢輕易讓修造廠停產,不說其他方麵的原因,單單兩百名下崗工人們要鬧起事來,就能把全礦鬧得雞飛狗上牆,讓我楊老大連一晚的安穩覺也睡不成。


    “我沒記錯的話,你林子龍離三十歲還差兩年吧,我想借你年輕人的火氣和膽量用用,讓你去修造廠來一次大鬧天宮,按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和玩法折騰一段時間。


    “我想把你當做最後的賭注,在修造廠身上賭最後一把,試試能不能把這匹垂死的病馬救活。


    “能救活當然好,你林子龍是修造廠的功臣,是榆樹坪礦的勞動模範。救不活也沒多大關係,醫不醫死病的道理大家都懂底,隻要盡心盡力了就不會有遺撼。


    “組織上和我保證不會怪你,不會因此而貶底和否認你的能力,更不會影響大家對你的評價和看法。至於修造廠嘛,到時候該關門就讓它關門,省得再整天給我找麻煩。


    我建議你去修造廠幹一年。一年後,不管修造廠是死是活,你都回機關繼續當你的科長。隻要我還坐在現在這把椅子上,機關的三十幾個科室你隨便挑,想去其他二級單位也沒問題,如果不想在榆樹坪幹了,到時候我推薦你進局機關。”


    楊樹林的話說得足夠誠懇,畫的大餅也很誘人,但仍不足以讓我下定決心。


    我才二十八歲,由副科晉升正科快滿兩年了。


    身邊的朋友同事都認為,隻要保持目前的發展勢頭,不犯低級錯誤,我的前途不可限量,遲早要飛出榆樹坪這個小山溝。


    我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對未來的道路也有明確的規劃。


    我的想法是,在現在的崗位幹滿三年後,找個合適的機會,申請去礦上的二級單位工作兩年,積攢基層工作的履曆和經驗,鍛煉提高自己的能力,爭取四五年之內上個新台階。


    對我來說,人生的道路還很長,沿途的風景一定很美。


    我不想停下前行的腳步,時刻提醒自己不能鬆懈,要竭盡所能,努力前行,不斷向高處攀登。


    高處的視野更開闊,看到的風景會更美。


    我渴望站在更高的台階上,欣賞更壯美的風景。


    有句話說的真好,理想很豐滿,現實卻總是很骨感。


    楊樹林說了不少,見我始終一言不發,漸漸變得煩躁,把手中的煙頭狠狠摁死在煙灰缸裏,不耐煩地說道:


    “我現在是征求你的意見,不是宣布組織決定,想不想去你給我個準話。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不會逼你去幹不想幹的事。不過,我倒是覺得,年輕人要是沒點賭性,不趁著年輕的時候,幹些冒險刺激的事情,其實挺乏味的,白白糟踐了你們這個年齡該有的激情。”


    說完,他頭也不抬,衝我擺擺手,讓我滾蛋。


    我木訥地站起身,在即將轉身的那一刻,一股熱血湧上了頭,嘴巴不受大腦控製,用很大的聲音說出了兩個字: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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