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雨下了一夜。雨水流成河,水從地下室的門縫流進廚房,儲藏室和餐具室。害我們晚飯沒吃完就得撤離,魏先生和查爾斯搬了沙袋來堵門。我和斯泰爾斯太太站在後樓梯的窗口邊,看著衝刷的雨點和耀眼的閃電。她望著天空,摩擦著手臂。


    “出海的水手們就慘了。”她說。


    我早早地回到莫德房間,坐在黑暗裏。她回來的時候,一開始並不知道我已經在了。她站在那裏,把雙手舉到麵前。一道閃電亮起,她看見了我,嚇了一大跳。


    “你在這兒啊。”她說。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剛才,她和她舅舅及紳士在一起。我想,“現在她要跟我說了。”但她隻是站在那兒,看著我。雷聲響起,她轉身走開了。我跟著她走進臥室,幫她脫衣,她軟弱無力地站在那兒,就像之前軟弱無力地站在紳士懷抱中一樣。紳士吻過的那隻手,她稍稍抬起,仿佛是在保護。她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著,卻不時從枕頭上抬起頭。從某個閣樓上,傳來連續不斷的滴水聲。“你聽到雨滴聲了嗎?”她問,然後用更低的聲音說道,“雷聲走遠了……”


    我想到溢滿了水的地下室。我想到出海的水手。我想到波鎮。大雨會讓倫敦的房子四處作響。我在想,在那座四處作響的潮濕房子裏,薩克斯比大娘是不是也躺在床上,想起了我?


    三千英鎊!她曾經說過。我的天哪!


    莫德又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我閉上眼睛。“她要說了。”我想。


    但是,她什麽也沒說。


    早晨我醒來的時候,雨停了,房子安然無恙。莫德躺在床上,像牛奶一樣蒼白。早餐送來了,她碰都不碰,把它推到一邊。她低聲念叨了些什麽。她的言談舉止不像個戀愛中的人。我想,她很快就會說一些戀人說的話了,我以為她是一時被愛衝昏了頭腦。


    她像往常一樣,看著紳士踱步抽煙。然後,他去了李先生那兒之後,她說她想去散步。陽光還很弱,天空又回複了灰色,地上積著一汪汪鉛色的水。空氣透著雨後的清新,這清新讓我躁動。我們按往日的路線,走過樹林,冰房,禮拜堂,然後去了墓地。我們來到她媽媽墳前,她坐在墳邊,盯著那墓碑。雨水把碑石浸黑了,墳墓之間稀稀拉拉長著些草,被雨打得東倒西歪。兩三隻黑色的大鳥在左近小心地走動,尋找著草裏的蟲子,我看著它們啄蟲。然後,我想我一定歎了口氣,因為莫德看了我一眼,她的臉,剛才因為皺眉而顯得嚴肅的臉,變得溫柔起來。她說:


    “你傷心了,蘇。”


    我搖搖頭。


    “我覺得你是,”她說,“這是我的錯。我隻考慮了我自己,把你帶到這個孤獨的地方,但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擁有和失去母愛是什麽滋味。”


    我望向別處。


    “沒關係,”我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說,“你真勇敢……”


    我想到我媽媽,想到她勇敢地在絞架上死去。我突然希望——我從沒這樣希望過——希望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平凡地死去。莫德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她小聲說:


    “你母親是——我問這個,你不介意吧?——你母親是怎麽死的?”


    我想了一會兒。最後我說,她是吞下一支別針,噎死的。


    我真的知道有個女人是這麽死的。莫德瞪著我,把手舉到喉嚨前。然後她低下頭,看著她媽媽的墳墓。


    “如果是你,”她小聲說,“喂她吃下了那支別針,你會怎麽想?”


    這聽起來是一個怪異的問題,但是,現在我早已習慣了莫德的奇談怪論。我告訴她,我會覺得非常愧疚和傷心。


    “是嗎?”她說,“你知道,我願意去了解。因為,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母親。這也就等於我親手拿刀殺死了她一樣。”


    她表情奇怪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尖上沾著紅色的泥土。我說:


    “胡說。是誰讓你這麽想的?他們真不應該。”


    “沒有人讓我這麽想,”她回答說,“是我自己這麽想的。”


    “那就更不應該了。你這麽聰明的人,不該這麽想。一個小女孩能夠讓自己不出生嗎!”


    “我真希望我不出生!”她說,幾乎是喊出來的。一隻黑鳥被她驚起,翅膀撲撲地拍著,就像掛在窗外的地毯拍打窗戶的聲音。我倆都轉過頭,看著黑鳥飛走。當我回過頭再看她,她眼裏有淚水。


    我想,“你還有啥值得哭的?你熱戀了,你熱戀了啊。”我想讓她記起這事。


    “裏弗斯先生。”我開口說。但她一聽到這個名字就顫抖了一下。


    “你看這天,”她立刻說道。天色更暗了,“我覺得又要打雷了,雨已經下起來了,看!”


    她閉上眼睛,讓雨水落在臉上。一秒鍾後,我已經分不清,在她臉上哪裏是雨水,哪裏是淚水。我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臂。


    “把外套穿上吧。”我說。雨又大又急,她就像個孩子一樣,讓我給她戴上並係好鬥篷的帽子。我想,要不是我把她拉走,她會一直站在墓地裏被雨淋個透。我拉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小禮拜堂門口。門關得緊緊的,掛著生鏽的鐵鏈和一把掛鎖,還好有個門廊,門廊的木簷已開始腐朽。雨點打在木簷上,使它顫動不止。我們的裙腳被水沾濕,都變黑了。我們緊緊靠在一起,肩膀抵著門板。雨像一支支箭一樣直射下來,萬箭穿心。她說:


    “裏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蘇。”


    她語調平淡地說,就像個小女孩背書一樣。雖然我千辛萬苦終於等到她說了這句,我的回答也跟她說話一樣,死氣沉沉。我說:


    “噢,莫德小姐,我真是太高興了!”


    一滴雨在我們之間滴下。


    “真的嗎?”她說。她的臉濕了,她的頭發粘在臉上,“但是,”她沮喪地說,“很遺憾,我沒有答應。我怎麽能答應呢?我舅舅——我舅舅肯定不會放我走的。我還有四年才滿二十一歲。我怎麽能讓裏弗斯先生等那麽久?”


    當然了,我們早已料到她會這麽想。我們希望她這麽想,因為這麽想的話,她才更願意走私奔這條路。我小心地說,“您覺得,您舅舅肯定不放您?”


    她點點頭。“隻要還有書要讀,還有筆記要做,他是不會讓我走的。可是書哪裏讀得完!還有他的傲氣,我知道,裏弗斯先生雖然是紳士出身,但是——”


    “但是您舅舅覺得他還不夠體麵,配不上您家?”


    她咬著嘴唇。“我怕,如果他知道了裏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他會把他攆出家門。但話說回來,工作完成後,他也必須走。他也必須走——”她的聲音顫抖了,“我還怎麽能見到他?就這樣分開,還有那麽多年,怎麽讓他不變心?”


    她用手蒙住臉,大哭起來,肩膀猛烈地抽動著。我看著真不忍心。我說,“別哭了。”我摸著她的臉,把粘在臉頰的頭發撥開,“真的,小姐,你別哭了啊。你覺得事到如今,裏弗斯先生會放棄你?他怎麽會?你對他來說比什麽都重要,你舅舅要是知道了,也會回心轉意的。”


    “我的幸福對他來說一錢不值,”她說,“他隻關心他那些書!他把我也變成了一本書,不能被拿走,不能被碰,不能被人喜歡。我就該被放在這兒,被放在黑暗中,永遠!”


    我從來沒聽她說過這麽憤恨的話。我說:


    “你舅舅是愛你的,我肯定。但裏弗斯先生——”這個字卡在我喉嚨裏,我咳嗽起來,“裏弗斯先生也是愛你的。”


    “你覺得他愛我嗎,蘇?昨天在河邊,你睡覺的時候,他跟我表白得很熱烈。他說起倫敦,說起他的房子,他的畫室,他說他很想帶我去,不是作為他學生,而是他太太。他說他滿心想的就是這事。他說等待會讓他想去死,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蘇?”


    她在等我回答。我想,“這也不算謊話,不算謊話啊。他愛她的錢,他要是等不到,真的會去死的。”於是我說:


    “我知道,是的,小姐。”


    她看著地麵,“但是,他能怎麽辦?”


    “他必須跟你舅舅說。”


    “他不能說!”


    “那——”我吸了一口氣——“你們必須想別的法子。”她沒說話,搖了一下頭,“你們必須呀。”她還是沒說話,“難道就沒有,”我說,“別的路可以走……?”


    她抬頭看著我的眼,忍住淚,眨了眨眼睛。她緊張地左右看了看,更靠近我些,悄悄對我說:


    “你可不能說出去,蘇?”


    “說什麽出去,小姐?”


    她又眨了眨眼,在猶豫。“你要保證不說出去。你要發誓!”


    “我發誓!”我說,“我發誓!”——心裏直念叨,快說吧,現在就說吧!——因為,看她這麽欲言又止地守著我早已知道的秘密,真的很難受。


    然後她說了。“裏弗斯先生說,”她用最小的聲音說,“我們可以在夜裏,出走。”


    “在夜裏!”我說。


    “他說我們可以秘密結婚。他說我舅舅可能會追討,但是他覺得,舅舅不會追究,如果我已經,已經成為婦人。”


    說出這個字時,她的臉變得蒼白,我看見她的臉失去血色。她看著她媽媽墳上的石頭。我說:


    “您得聽從自己的心意,小姐。”


    “我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


    “但是,愛他,然後又失去他?”她的目光變得奇怪。我說,“您是愛他的吧?”


    她稍稍轉了一下臉,神色仍然奇怪,她沒有回答。然後她說:


    “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種事您怎麽能不知道呢?看到他走近,您不覺得血流加快嗎?他開口說話,那聲音難道不會使您激動嗎?他的觸碰,難道不會讓您顫抖?晚上,您夢裏的不是他嗎?”


    她咬了咬豐滿的嘴唇。“這些就表示我愛他嗎?”


    “當然了!這還能表示什麽別的?”


    她沒有回答,而是閉上了眼睛,顫抖了一下。她握著雙手,再次撫摩昨天被紳士吻的地方。


    直到那時,我才看清楚,她不是輕撫,而是在擦拭。她不是在保護那個吻跡,而是把它當作一個燙傷,一處損傷,一根倒刺,她是想把那不快的記憶抹去。


    她才不愛他。她是怕他。


    我吸了一口氣。她睜開眼睛,看著我。


    “您想怎麽做?”我小聲問她。


    “我能怎麽做?”她顫抖了一下,“他想娶我。他開口求婚了。他想把我據為己有。”


    “您也可以——拒絕。”


    她眨眨眼,好像不能相信我說的話。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拒絕他?”她慢慢地說,“拒絕?”然後,她的臉色變了,“然後從窗子裏望著他離開?或者,他走的時候我在舅舅的書房裏,那兒的窗戶都遮得嚴嚴實實,我連他走都看不見。然後,然後——哦,蘇,你認為我沒想過以後的生活嗎?你覺得還會有像他這樣,哪怕隻有他一半喜歡我的男人,來這裏嗎?我還有什麽選擇?”


    她的目光直白而堅定,我躲閃開了。我一時無法回答,低頭看著我們倚靠的木門,門上生鏽的鐵鏈,還有那把掛鎖。掛鎖是最簡單的鎖。最難開的是那些把機關都藏起來的鎖,易布斯大叔這樣告訴過我。我閉上眼睛,看見了他的臉,然後是薩克斯比大娘的臉。三千鎊!——我又吸了一口氣,抬眼看著莫德,說:


    “嫁給他,小姐。不要等您舅舅的同意了。裏弗斯先生愛您,愛有什麽錯呢。您以後就會喜歡上他的。現在先跟他私奔吧,按他說的做。”


    有那麽一瞬間,她看上去表情痛苦——好像她希望我沒有說那番話。但那隻是一瞬,然後,她的臉色正常了。她說:


    “我會的,我會那麽做的。但是,我不能單獨去,你不能讓我一個人跟他走。你一定要跟我來。說你願意跟我走,說你願意在我倫敦的新生活裏,繼續當我的貼身女仆!”


    我說我會的。她發出一聲緊張的、尖細的笑聲,從剛才的哭泣和情緒低落到現在的興奮,她有點暈了。她說起紳士跟她說的倫敦的家,說起我將要幫她挑選的倫敦時裝,說起她將要置備的馬車。她說她要給我買好多漂亮裙子,她說到時候不會再說我是她的貼身女仆,而是她的密友。她說她要專門給我雇一個貼身女仆。


    “因為你知道,我會很有錢的,”她簡單明了地說,“在我結婚以後。”


    她笑得顫動了起來,伸手抓住我的雙臂,把我扯向她,頭靠在我的臉旁。她的臉是涼的,光滑得像珍珠。她的頭發上有雨留下的水珠,我覺得她在流淚。但我沒有把頭移開,沒有去看。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的臉,因為,我的眼神一定很難看。


    那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樣準備好畫紙和顏料,結果呢,畫筆都沒沾著顏料。紳士一來,就快步向她走去,然後站在她麵前,一副想要擁抱她又不敢的樣子。他開口叫她,不再是李小姐,而是莫德。他低沉又熱烈地叫她,她震了一下,猶豫著點了一下頭。他長歎一聲,抓住她的手,跪了下去——我覺得他做得有點過了,連她的表情也有點疑惑。她說,“別,不要在這兒!”並很快地看了我一眼。他見狀說,“但是,我們在蘇麵前可以自由了吧?你跟她說了,她都知道了,對吧?”他有點費勁地扭頭看著我,好像從她身上移開眼睛,他就渾身不自在似的。


    “啊,蘇,”他說,“如果你想做你家小姐的朋友,現在正是時候!如果你願意善待一對戀人,就請善待我們!”


    他狠狠地瞪著我。我瞪回去。


    “她答應了會幫我們,”莫德說,“但是,裏弗斯先生——”


    “噢,莫德,”他插嘴說,“你是在疏遠我嗎?”


    她低下頭。她說,“好吧,理查德。”


    “這樣才對。”


    他仍然跪著,仰著頭。她摸了他的臉。他扭過頭,吻她的手。她立刻就把手抽回去了。她說:


    “蘇會盡力幫我們,但我們也要小心謹慎,理查德。”


    他笑著搖搖頭。他說:


    “你看看我,你覺得我不會小心謹慎?”他站起來,從她身邊走開。他說,“你知道這份愛會讓我多小心嗎?你看,看看我的手,假如這兩隻手之間長了一張蜘蛛網,假如這網是我的理想,網的中央有一隻寶石一樣的蜘蛛,那就是你。我將會這麽對待你——溫柔嗬護,小心翼翼,絲毫不會讓你感覺到我的存在。”


    他一邊說,一邊用兩隻手做捧起狀。當她看著兩手中間,他就撒開了手,大笑起來。我轉過身去。當我再看她時,他已經拉起了她的雙手,把它們輕輕按在他胸前。她看起來自然一些了,他們倆坐在那裏,低聲說著話。


    我想起她在墓地說的每一句話。想起她怎樣擦拭手心。我想,“那算什麽,她早就忘了。他這麽英俊溫柔,她能不愛他嗎?”


    我想,“她當然愛他了。”我看他向她靠攏,摸她,使她臉紅。我想,“誰會不愛他呢?!”


    他抬起頭看見了我的眼神,我也傻乎乎地臉紅了,他說:


    “你知道自己的職責吧,蘇。你觀察細致,這很好,將來是有用的,不過,今天——你手頭沒有別的活兒要幹嗎?”


    他向莫德臥室的門使了一個眼色。


    “裏麵我給你放了一先令,”他說,“如果你去的話。”


    我差一點站起來,差一點就去了。我已經那麽習慣扮演貼身女仆的角色。然後我看見了莫德。她臉上的紅暈已經完全褪了下去。她說,“可是,萬一瑪格麗特或者別的姑娘來敲門呢?”


    “她們來幹什麽?”紳士說,“就算她們來,她們能聽到什麽?我們會悄無聲息。然後她們就會走了。”他對我微笑,“發發慈悲,蘇,”他狡猾地說,“對戀人心懷慈悲吧。你難道沒有過戀人嗎?”


    要是他沒說這句話,我也許會走。一聽到這句,我想,他以為他是誰?他裝成個貴族,其實就是個騙子。他手上戴的是假戒指,他的錢也都是假幣。莫德的秘密我知道的可比他多。我每晚在她床上睡在她身邊。我讓她像愛姐妹一樣愛我,他卻讓她害怕。隻要我願意,我就能讓她對他變心!他能跟她結婚,已經夠好了。他想吻她就吻她,已經夠好的了。現在我才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兒,讓她擔驚受怕。我想,“去你媽的,我還不是照樣能拿那三千鎊!”


    於是我說,“我不會離開李小姐。她舅舅不會喜歡我那麽做。而且,如果這事傳到斯泰爾斯太太耳朵裏,我連工作都會丟掉。”


    他看著我,皺起了眉頭。莫德完全沒看我,但我知道她是心懷感激的。她輕柔地說:


    “理查德,畢竟,我們不能要求蘇做太多。將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會很多,對不對?”


    他說,想想也確實如此。他們就待在壁爐跟前。過了一會兒,我走到窗台邊去做針線活,讓他們倆你望我,我望你好了。我聽到他的喃喃低語,聽到他發笑前的喘氣聲。莫德卻很沉默。在他離開之前,他把她的手舉到嘴邊吻下去時,她又是一陣顫抖。她抖得那麽厲害,讓我想起了之前她的每次顫抖。我怎麽會以為那是愛呢?當門關上以後,她就像往常一樣,站在鏡子前,仔細看著自己的臉。她在那兒站了一分鍾,然後轉身,腳步輕緩地從鏡子走到沙發前,從沙發走到椅邊,從椅邊走到窗邊——簡單地說,她是走完了整個房間,然後來到我身邊。她俯身向前看著我的針線活,套在天鵝絨發網裏的頭發垂了下來,碰到了我的頭發。


    “你縫得真好。”她說——盡管我當時縫得不好。我下手很重,針腳歪歪扭扭。


    然後她就站在那裏,一言不發了。有那麽一兩次,她深呼吸了一下,我以為她想開口問我什麽,但是又不敢。最後,她走開了。


    於是,我們的圈套——我曾經那麽滿不在乎的,又曾那麽努力實施的——終於做好了,隻等時機一到就收網。李先生聘請紳士做的文書工作五月就將結束,他打算一直待到最後——“這樣那老家夥就不能用破壞合約來追討我了,”他笑著對我說,“還有破壞另一樣東西。”他打算按合同規定的日期離開——也就是說,本月最後那天的傍晚。但,不是搭火車回倫敦,而是在附近逗留,等到半夜偷偷溜回莊園接我和莫德。他必須偷偷帶她跑出去,不被發現,並且和她結婚——越快越好,要搶在她舅舅發現這事,把她捉回去之前。他把這些都計劃好了,他不能用馬車帶她走,因為那是過不了門房的。他打算弄一條船,帶她從河上走,到一個鳥不生蛋的農村小教堂,那兒沒人知道她是李先生的外甥女。


    在任何一個教堂結婚,你得先在那個教區住滿最少十五天,不過,什麽事兒他都能想出招來解決,這事也一樣。在莫德答應他的求婚之後幾天,他找了個借口騎馬出了莊園,去了梅登黑德。在那兒他搞到一張結婚特許證——也就是說,他可以豁免那個規定。然後,他在附近的鄉下轉了一圈,想找一個合適的教堂。他真的找到了一個,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破得不能再破,教堂連名字都沒有——反正,他是這麽跟我們說的。他說,那教堂的牧師是個酒鬼。教堂旁邊有個村舍,主人家是個養豬的寡婦。付她兩鎊,她就能弄一個房間給紳士住,並且可以跟人發誓,說他在那兒住了一個月,紳士叫她跟誰說她就跟誰說。


    這種女人見了紳士這樣的男人,那是什麽都肯幹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布萊爾,簡直是滿麵春風,神采奕奕。他來到莫德的小客廳,讓我們坐下,低聲給我講了他安排妥當的所有事情。


    他說完之後,莫德臉色蒼白。她最近已經吃得很少,臉也消瘦了下來,眼圈發黑。她把兩手握在一起。


    “三個禮拜。”她說。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她還有三個禮拜的時間,說服自己愛上紳士。我看見她在腦中數著日子,一直思索著這件事。


    她在想,三個禮拜後將會發生的事。


    因為,她從來沒愛過紳士。她從來沒喜歡過他的吻,也從來不喜歡他撫摩她的手。她仍然是帶些慌張地躲開他——然後強迫自己鼓起勇氣麵對他,讓他把自己拉近,讓他摸自己的頭發和臉。原先我以為,他隻是覺得她老土,後來才發現他其實願意她遲鈍點。他會先對她好,然後步步緊逼,然後,當她不知所措,他就說:


    “哦,你真是鐵石心腸,我想,你是拿我的愛試著玩吧。”


    “我真的沒有,”她會說,“我沒有,你怎麽能這麽說?”


    “我覺得你不夠愛我。”


    “不愛你?”


    “你沒有表現出來啊。也許——”說到這兒他會故意朝我瞟一眼——“也許你的愛另有其人?”


    然後,仿佛是證明沒這回事,她就會讓他吻她。她的姿勢僵硬無力,仿佛是個木偶。有時候她的樣子幾乎要流淚。這時他就會安慰她,說自己是個配不上她的莽漢,說她應該找一個更好的人。她會再次接受他的吻。我坐在寒冷的窗台邊,聽到他們嘴唇相碰的聲音,我聽到他上下其手,把她的裙子摸得窸窣作響。我有時看他們一眼——隻是想確認他,沒有真的把她嚇壞。但是,我也不知道哪樣使我更難受——是看著她臉色蒼白地吻他蓋滿胡須的嘴呢,還是望著她強忍淚水的雙眼。


    “別再惹她行嗎?”有一天,趁她被舅舅叫去找一本書時,我對他說,“你難道看不見嗎?她不喜歡你這麽死纏爛打。”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然後,挑起了眉毛。“不喜歡?”他說,“她求之不得。”


    “她怕你。”


    “她怕的是她自己。她們那種女孩就是這樣。別看她們假模假式故作矜持,最後她們想要的東西都一樣。”


    他頓了頓,然後笑了起來,似乎對自己這句下流笑話很滿意。


    “她想從你這兒得到的,隻不過是離開布萊爾,”我說,“其他事,她啥都不懂。”


    “她們都說自己啥都不懂,”他打了個哈欠說,“在她們心裏,夢裏,她們什麽都知道。她們從小就從媽媽的乳汁裏知道了!你沒聽見她在床上發出的聲音嗎?她沒有扭動著身體歎息嗎?她是在為我歎息。你下次可要仔細聽聽。我應該來和你一起聽。要不我今晚就來你房間?你帶我去看她,我們一起看看她心跳得多厲害,你可以幫我把她的睡衣扒開。”


    我知道他隻是在挑逗。他可不敢貿然行動,為了一個玩笑搞得我們前功盡棄。但是,聽到他那句話,想象那場景,想象著拉開她的睡袍,我的臉紅了。我別過頭,說:


    “你找不到我房間的。”


    “我找得到,沒問題。我有這宅子的平麵圖,打雜小廝給我的。他是個乖孩子,嘴巴不太嚴。”他哈哈大笑起來,在椅子裏伸展了一下身體,“你想想這事,多好玩!對她也沒損害啊是不是?我悄悄溜進去,躡手躡腳的事兒我最拿手了。我就是想去看看。或者,她就像詩裏寫的那個姑娘,暗自希望一醒來就見到我呢。”


    我知道很多詩,說的都是小偷們如何被警察從愛人的懷裏拉走,有一首說的是一隻貓兒被扔進井裏。我沒聽過他說的這首,這讓我很惱怒。


    “你別碰她。”我說。也許他從我的聲音裏聽出了點什麽。他上下打量著我,說話的聲氣變粗了。


    “噢,小蘇,”他說,“跟我裝起正經來了?跟上等人們混了幾天,你就溫良恭儉起來了?誰能想到啊,你這種出身的,跟那幫狐朋狗友混大的人,居然習慣起做貼身女仆來!要是看見你這大紅臉,薩克斯比大娘會怎麽說——還有約翰,還有丹蒂——他們會怎麽說!”


    “他們會說我心腸好,”我火了,“就算我好心腸怎麽了,有罪?”


    “該死的,”他也火了,“像你這種姑娘有個好心腸有什麽用?像丹蒂那種姑娘有好心腸有什麽用,除了被它害死!”他向剛才莫德去找她舅舅經過的門揚了揚頭,說,“你以為,她稀罕你良心發現?她隻需要幫她係好胸衣帶子,梳好頭,倒好夜壺。看在上帝的分上!瞧瞧你這副樣子!”我轉身拾起她的披肩,把它折好。他把披肩從我手裏扯掉,“你啥時候變得這麽沒勁,這麽整潔了?你以為你欠她什麽啊?你聽我說,我知道他們這種人。我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你別以為她把你留在布萊爾是出於好心——也別以為是你溫柔可愛!你的心腸——既然你說了——跟她的一樣,說到底,跟我的也一樣,每個人都一樣。說穿了,跟那些煤氣管計費表沒什麽兩樣:塞錢幣進去,它就興奮,就高漲。薩克斯比大娘早就該教你這些了。”


    “薩克斯比大娘教了我很多事,”我說,“可沒教我你說的這個。”


    “薩克斯比大娘把你管得太嚴了,”他回答說,“太嚴了。波鎮的小夥子們說你遲鈍,說得對。管得太嚴太久了。跟這個一樣。”他舉起拳頭給我看。


    “去你媽的。”我說。


    聽到這句話,他絡腮胡下的臉都漲紅了,我以為他會過來打我,但他隻是坐在椅子上,向我前傾著身子,伸手抓著我椅子的扶手,壓著嗓子對我說:


    “下次你再鬧脾氣,蘇,我就像甩掉一塊石子一樣,把你甩了。你明不明白?我都走到今天這一步了,實在不行我就單幹。現在我叫她做什麽她都會答應的。要是我說那個老保姆,倫敦那個,突然病了,要外甥女去照顧她呢?你還能怎麽做?你是不是想穿上那條舊布裙子,空著手回蘭特街去?”


    “我去告訴李先生!”


    “你覺得,他會留你在他書房裏,聽你說話?”


    “那,我就告訴莫德。”


    “你去啊。不如去告訴她,我身後長著帶刺的尾巴,腳上長著分叉的蹄?反正要我演魔鬼,就得這麽打扮是不是?可是,沒人會在生活中遇到這樣的人的。她不會相信你的。到了今天這一步,她也根本沒退路去相信你!現在她必須跟我結婚,不然就是死路一條。她現在必須照我說的去做——要不然就是困在這裏,百無聊賴,直到老死。你覺得她會那麽做嗎?”


    我能說什麽?她自己也跟我說了差不多的話。我沉默了。但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恨他了。他坐在椅子裏,手抓著我椅子的扶手,和我對視著。他看了我一會兒,樓梯上傳來莫德的腳步聲,然後她的臉出現在門口。然後,當然了,他坐直了身體,換了一副臉色。他站起身來,我也站了起來,行了一個歪七八糟的屈膝禮,他快步向她走去,把她帶到壁爐邊。


    “你很冷啊。”他說。


    他們站在壁爐前,我從鏡子裏看見他們的臉。她看著爐膛裏的炭。他看著我。然後他歎了一口氣,搖了搖他那討厭的腦袋。


    “噢,蘇,”他說,“你今天真嚴肅。”


    莫德抬起頭來。“怎麽回事?”她說。


    我吞了一口唾沫,沒說話。他說:


    “可憐的蘇被我弄煩了。你剛才不在的時候,我一直在逗她呢。”


    “逗她?怎麽逗她?”她問,半帶笑容半皺眉。


    “哎,就是不讓她做針線活,不停地跟她聊起你呀!她說她有好心腸。我說她沒心沒肺。我跟她說,我的眼睛想看到你,想到眼痛,她跟我說,用絨布條蒙上眼睛,待在房裏別出來好了。我說,我的耳朵想聽到你,想到耳鳴,她說不如叫瑪格麗特來,往我耳朵裏滴點蓖麻油。我給她看我這隻白淨的手,它想要你的吻,她跟我說不如把這手——”說到這兒他停下了。


    “怎樣?”莫德說。


    “揣進兜裏。”


    他笑了。莫德有點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可憐的手。”她最後說。


    他舉起手來,“它還在期待著吻啊。”他說。


    她猶豫了一下,用她纖細的兩隻手拿起他的手,用嘴在指節處輕輕碰了一下——“不是在那兒,”見此,他立刻說,“不是在那兒,是這兒。”


    他一翻手腕,手心朝上。她再次猶豫,然後低下頭去。她的半個臉,口和鼻,都被他的手掌遮住了。


    他望著我的眼,點點頭。我扭過頭去,不願再看他。


    因為,這個混蛋說對了。不是關於莫德——因為我知道,不管他說了什麽煤氣管計費表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我都知道莫德是心地善良的,她就代表了溫柔、漂亮、美好。但是,他說我說對了,我怎麽能就這樣空手回波鎮?我是來給薩克斯比大娘帶回財富的!我怎麽能回去對她和易布斯大叔——還有約翰——說,我搞砸了計劃,眼看著快到手的三千鎊溜走,就為了——


    為了什麽?就為了我的感情比我想象的高貴細膩?他們會說我神經燒壞了。他們會笑死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殺人犯的女兒。他們對我是有期望的。高貴細膩的感情可不在期望之中。怎麽可能期望那個呢?


    不過,就算我放棄計劃——這能救莫德嗎?假如我就這麽回家了,紳士照樣會娶她,照樣把她關起來。再假如,我把他揭發了,他被趕出布萊爾,李先生會把她看管得更緊——跟關進瘋人院也沒多大區別了。不管怎麽做,我都看不到她有什麽機會。


    但是,她的機會在多年前就被定下了。她就像漂蕩在激流中的一根樹枝,她就像牛奶——太白,太純,太天真,生來就是被玷汙的命。


    而且,在我長大的環境裏,沒人是生來就有好機會的。她的命運悲慘,並不意味著我也要跟著悲慘啊。


    我不覺得我需要。所以,雖然我為她感到難過,但還沒難過到要出手救她。我從沒真的打算告訴她真相,告訴她紳士是個騙子——我從沒打算做任何會破壞我們計劃、阻撓我們發財的事。我讓她相信他愛她,他是好人。我讓她相信他溫柔體貼。我看著她努力使自己喜歡他,心裏卻一直很清楚,他不過是想娶她,騙她,強暴她,然後囚禁她。我看著她一天天消瘦,看著她變得蒼白無力。我看著她坐在那裏,雙手掩麵,手指慢慢地拂過痛苦的眉頭。我真希望她不是她,布萊爾不是她舅舅的,紳士不是她必須嫁的那個人。我憎惡這一切,卻隻是背過身,不看她。我想,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想,這是他們的事。


    但,奇怪的是,我越是讓自己不去想她,越對自己說“她不關你的事”,越是想把她從心裏抹去,她就越是占據我的心。白天,我和她一起行,一起坐,因為心裏總是想著自己將給她帶來的命運轉變,我不敢碰她,不敢跟她對視。夜裏,我背對她躺著,怕聽見她的歎息,用毯子蒙住耳朵。但是,在中間那些時間,當她去了她舅舅那兒,我卻能感覺到她——我能透過這宅子的一道道牆壁感覺到她,就像那些說是能感覺到地下的金子的瞎子。仿佛在我和她之間,不知不覺已長出了一條線,無論她在哪兒,這條線正把我向她拉去。這就像——


    像你愛上了她,我想。


    這讓我變了。我變得擔驚受怕。我覺得我會被她看出來——或者被紳士看出來,或者瑪格麗特,或者斯泰爾斯太太。我想象著這事被傳回蘭特街,傳到約翰耳朵裏——我總是第一個想到約翰。我想到他的表情,他的嘲笑。“我做了什麽?”我想象著自己回答,“我什麽都沒做啊!”我確實什麽都沒做。隻不過是,我剛才說了,隻不過我那麽想著她,那麽感覺著她。在我眼中,連她的衣物都變了:她的鞋和襪仿佛還保持著她的形狀,她的體溫和味道,我都不願意把它們壓平收起。她的房間也變了。我喜歡上了在她房間裏走動,就像我剛到布萊爾的那天一樣,我看著她拿過摸過的一切物件。她的首飾盒,她媽媽的肖像,她的書。在瘋人院裏,她會有書嗎?她的梳子上,有幾根頭發。那裏會有人幫她梳頭嗎?她的鏡子。我站在她愛站的靠近壁爐的地方,像她一樣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


    “還有十天。”我對自己說,“還有十天,然後你就發財了!”


    但是,在這句話之上,會傳來布萊爾的鍾聲。然後我會想到,離我們計劃的結束,又近了一個小時。這讓我顫抖。圈套在她身邊一點點收緊,要撬開更難了。


    當然,她也感覺到了時間的流逝。這使她堅持著那些固有的小習慣。她的行走坐臥,吃飯睡覺,越來越規整,越來越一絲不苟,就像一個在精密鍾表裏運作的小人。我覺得,她這麽做是為了尋求些安全感吧;或者,她是想通過這個,讓時間不要流逝得那麽快。我會看著她喝茶——舉起杯子,抿一口,放下,再舉起杯子,抿一口,重複著機械的動作。或者,我會看著她做針線,動作慌亂,針腳歪歪扭扭。我看不下去,隻有移開目光。我想起我曾經搬移開地毯,拉著她跳波爾卡,我想起我曾經幫她磨牙。我想起我曾經握住她的下巴,想起她濕潤的舌頭。當時一切都平淡無奇,但是,現在我已經不能想象自己把手指伸進她嘴裏,還能無動於衷,把這當作平淡無奇……


    她又開始在夜裏做夢,她又開始一臉惶惑地驚醒。有一兩次,她從床上起來,我睜開眼睛,發現她在房間裏遊蕩。聽到我翻身,她會說“你在嗎”,然後回到床上,躺在我身邊,發抖。有時她會伸手摸我,可是,一摸到我,她又會縮回手去。有時她會流淚,或者問一些古怪的問題,“我是真的嗎?你看得見我嗎?我是真的嗎?”


    “快睡吧。”有一天晚上我說。那是計劃就快結束的那個晚上。


    “我怕,”她說,“哦,蘇,我怕……”


    當時,她的聲音一點也不迷糊,而是溫柔清澈的。她的語調那麽悲傷,使我徹底醒過來,眼睛搜尋著她的臉。但我看不見。那盞她總是點著的燈芯草小夜燈已熄,不是罩子歪倒了,就是燃盡了。帳幔像平時一樣,放了下來,我估計那大約是淩晨三四點的樣子。床上一團漆黑,像一隻黑匣子。黑暗裏傳來她的呼吸。那呼吸就在我嘴唇邊。


    “怎麽了?”我說。


    她說,“我夢到——我夢到,我結婚了……”


    我轉過頭,於是她的呼吸移到我耳邊。在一片寂靜中,呼吸聲聽來好大。我再次轉了轉頭。我說:


    “是啊,你真的就要結婚了,很快了。”


    “是嗎?”


    “是啊,你知道的。現在還是睡覺吧。”


    但是她不肯。我感覺到她躺在那裏,身體緊繃著。我感覺到她的心跳。最後她又開口了,這次是悄悄說的:“蘇——”


    “怎麽了,小姐?”


    她舔了舔嘴唇。“你覺得我好嗎?”她說。


    她像個孩子一樣問道。這句話讓我更心亂如麻了。我再次扭過頭,望著黑暗,希望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臉。


    “好的,小姐。”


    “你真這樣想?”她有些不快。


    “當然了!”


    “我希望你沒這麽想,我希望我不好。我希望——我希望我聰明些。”


    “我希望你快睡覺。”我想。但我沒說出來。我說的是,“聰明?難道你還不聰明嗎?像你這樣一個讀了你舅舅家那麽多書的姑娘。”


    她沒有回答。她隻是躺在那裏,和剛才一樣,身體緊繃。她的心跳更猛烈了——我都能感覺到。我感覺到她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然後她開口了。


    “蘇,”她說,“希望你能告訴我——”


    告訴我真相,我以為她會這麽說。我的心也狂跳起來。我開始出汗。我想,“她知道了。她猜到了!”——我幾乎想,感謝上帝!


    但她說的不是這個。根本不是這個。她再次吸氣,我感覺她在鼓起勇氣,準備問一件難以開口的事。我應該知道是什麽事,因為她已經為了問這事,花了一個月時間積累勇氣了。最後,話終於說了出來。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她說,“在新婚之夜,妻子應做什麽?”


    我聽到這話,臉紅了。也許她也臉紅了,但是在黑暗中我看不見。


    我說,“你不知道嗎?”


    “我隻知道——會有一點事。”


    “但你不知道是什麽事?”


    “我怎麽會知道?”


    “說真的,小姐,你是說,你真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她提高了聲音,從枕頭上抬起頭,“你看不出來嗎?你看不出來嗎?我太無知了,我無知得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是什麽!”她在發抖。我感覺到她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想,”她用一種不自然的平靜的語調說,“我想他是會吻我的吧,對不對?”


    我的臉再次感覺到她的呼吸。我感覺到了那個字,吻。我再一次臉紅了。


    “對嗎?”她問。


    “對的,小姐。”


    我感覺到她點頭。“吻我的臉?”她問,“還是我的嘴?”


    “吻你的嘴,我覺得他會。”


    “我的嘴,你說得對……”她把手舉到臉上,在黑暗中,我終於看見了她手套的白色。我聽到她指尖拂過嘴唇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出奇的清晰。這床忽然變得那麽狹窄、黑暗,我希望那盞小燈沒有熄滅。我甚至希望——那是我唯一一次那麽想——希望鍾聲敲響。但是,周圍隻有一片寂靜,寂靜裏是她的呼吸。隻有黑暗,黑暗裏是她白色的手。世界仿佛縮小了,世界仿佛消失了。


    “還有呢,”她問,“他還要我做什麽?”


    我心想,趕緊說,快刀斬亂麻,簡單明了。但是,跟她說話,沒法簡單。


    “他會想要,”我停了一下,說,“擁抱你。”


    她的手停住了。我想,她眨了眨眼,我聽到了。她說:


    “你是說,他想站著擁抱我?”


    她說了這話,我立馬想到了她被紳士抱在懷裏的情景,我想象他們站在牆邊或門洞暗處——就像在波鎮的夜晚,我有時看見的那些男女一樣。我一般就錯開目光。我現在也想錯開目光——但是,現在做不到,因為我沒有地方可錯開目光。四周都是黑暗,我腦子裏卻不斷蹦出一幅幅圖像,走馬燈似的,投射在黑暗之上。


    然後我意識到她還在等我回答。我心煩意亂地說:


    “他不會願意站著的。太野蠻,要是站著的話。隻有沒地方可躺,或者要速戰速決的情況下,你們才站著。一位紳士應該在長沙發或者床上,擁抱他太太,最好是床上。”


    “床上,”她說,“就像這樣的床?”


    “大概是吧。不過這床的羽絨墊子,完事後要重新弄平,會累死人的!”


    我笑了,笑聲太大,把莫德震了一下。然後她仿佛皺起了眉頭。


    “完事……”她喃喃自語,好像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然後她說,“完什麽事?擁抱?”


    “完那事。”我說。


    “你是指,擁抱嗎?”


    “就是那事。”我翻過來,又翻過去,“怎麽這麽黑!燈在哪兒——就是完了那事!我說得還不明白嗎?”


    “我覺得你可以說得再明白點,蘇。你說什麽床、羽絨,我怎麽知道是什麽意思?然後你又說那事,那是什麽事?”


    “就是接著要幹的事,”我說,“接吻之後,在床上擁抱之後。你們就得幹那事。接吻隻是開始,然後那事自然就來了,就像——就像聽到節拍,聽到音樂,就想跳舞。你難道從來沒——”


    “從來沒什麽?”


    “沒什麽,”我說,躁動不安地翻著身,“沒什麽,你別問了。這事很容易的,就像跳舞一樣容易。”


    “跳舞可不容易,”她不肯善罷甘休,“必須得有人教。是你教我的。”


    “可這事不一樣。”


    “為什麽不一樣?”


    “跳舞可以有很多種步法,但這事隻有一種。你會知道怎麽做的,隻要開了頭。”


    我感覺到她在搖頭。“我不覺得,”她灰心喪氣地說,“我不覺得我自然就能會。我不覺得接吻能幫我開頭。裏弗斯先生的吻從來沒開過什麽頭。也許——也許是我的嘴,缺少某條肌肉或者神經吧?”


    我說,“老天爺啊,小姐!你究竟是個姑娘,還是外科醫生?你的嘴當然是正常的!這樣好了,”我被她徹底挑動起來了,我就像上滿了發條,繃緊了彈簧。我從枕頭上抬起頭,“你的嘴在哪兒?”我說。


    “我的嘴?”她有點驚奇地回答,“在這兒。”


    我找到她的嘴,吻了下去。


    我知道怎麽接吻。丹蒂教過我一次。但是,吻莫德和吻丹蒂完全不一樣。這就像親吻黑暗。黑暗仿佛有了生命,形狀,味道,黑暗變得暖滑。一開始,她的嘴沒有動,然後它動了起來,她張開了嘴,我感覺到她的舌,我感覺到她的吸吮,我感覺到——


    我原本隻是想教她。但是,當我吻著她的嘴,我感覺到,我剛才說的一切,什麽紳士的吻將幫她開頭,正在我身上發生。這讓我暈眩,讓我的臉紅得比剛才更厲害了。這就像酒,讓我醉了。我放開嘴,她的氣息噴到我唇上,冰涼的。原來我的嘴唇濕了,被她弄濕的。我悄聲問:“你感覺到了嗎?”


    我的聲音聽來有點奇怪,這個吻好像使我的舌頭都不靈活了。她沒回答。她沒有動。她在呼吸,但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突然想到,“我把她嚇暈了怎麽辦?要是她醒不過來怎麽辦?我跟她舅舅怎麽說得清楚——?”


    然後她動了一下,然後她說話了。


    “我感覺到了,”她說,聲音和我的一樣奇怪,“你讓我感覺到了。這是種奇妙的,想要的感覺,我從來沒——”


    “你想要的是裏弗斯先生。”我說。


    “是嗎?”


    “我覺得肯定是。”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她鬱悶地說。但她又挪動了一下身子,離我更近了,她的嘴唇靠近我的嘴唇。我覺得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或者她知道,卻無法自控。她再次說道,“我怕。”


    “別害怕。”我立刻說。我心裏知道她千萬不能害怕。要是她真的怕了,跟他悔婚可怎麽辦?


    當時我就是那麽想的。我想,我必須教她怎麽做,不然的話,她一恐慌就會毀了我們的計劃。於是我又吻了她。然後我開始撫摩她。我摸她的臉,從我們觸碰到一起的嘴開始——從柔軟濕潤的嘴角,我摸到了她的下巴,她的臉頰,她的額頭——之前我也摸過她,在給她梳洗更衣時,但完全不是現在這樣。她的身體是這麽光滑!這麽溫暖!我仿佛從黑暗中召喚出她的體溫和形狀,那黑暗仿佛在我手中凝聚成形,迸發出衝動。


    她開始顫抖,我以為她還在害怕。我也跟著顫抖起來。然後我就忘記了紳士。我隻想著她。後來她的臉被淚水弄濕了,我把它吻幹。


    “我的珍珠,”我說,她是那麽潔白!“珍珠!珍珠,珍珠。”


    在黑暗中,話容易說,事也容易做。但是,第二天早晨當我醒來,看見一道道灰色的光從帳幔縫隙透進來,記起自己做過的事,我想,天哪!莫德當時還在睡,皺著眉頭。她半張著嘴,嘴唇已經幹了。我的嘴唇也是幹的,我舉起手摸摸嘴唇,然後就把手拿開了。我手上是她的味道。這味道讓我心裏一顫。昨晚,這顫抖讓我——還有她——在她身上失去了理智,現在,這顫抖的幽靈又回來了。被勾了魂了,波鎮的姑娘們會這麽說。他勾了你的魂兒啦?她們說,這事來得就像打噴嚏一樣;但是打噴嚏怎麽能跟這個比呢?沒得比——


    我回想起來,又打了個戰。我把指尖放到舌頭上,味道濃烈——像醋,像血。


    像錢。


    我開始害怕。莫德動了一下。我爬起來,沒敢看她。我去了我的房間。我覺得頭暈。可能我真的喝醉了。可能昨天晚飯喝的啤酒是釀壞了的劣酒。可能我發燒了。我洗了手和臉。水冷得刺骨。我洗了兩腿之間。然後我換了衣服,在那裏等。我聽到莫德醒了,有些動靜,我慢慢走過去。我從床帳的縫裏看到她,她已經從枕頭上抬起身,自己在係睡袍的帶子。昨晚我把它們拉開了。


    我看見這個,心裏又是一顫。但是,當她抬眼看我,我卻轉頭望向別處。


    我望向別處!她沒有叫我過去。她沒說話。她看著我在房間裏走動,但她沒說話。瑪格麗特來了,送來煤炭和水,瑪格麗特跪在地上生火時,我站在那兒把衣服從櫃子裏抓出來,臉漲得緋紅。莫德沒下床。瑪格麗特走後,我放好一條裙子、一件束胸、一雙鞋,盛好一盆水。


    “來這邊好嗎?”我說,“讓我給您換衣服?”


    她過來了。她站著,慢慢舉起雙手,我脫下她的睡袍。她大腿上有一片皮膚泛著紅,兩腿間那一處卷曲的毛發,顏色更深了些。她的胸上有一塊紅色的瘀痕,是我吻得太用力留下的。


    我把它遮蓋上了。她可以攔住我的。她可以伸手握住我的手。說到底,她是小姐啊!但是,她什麽也沒做。我帶她去壁爐邊的銀色鏡子前,我給她梳頭,用發卡把頭發盤起。她一直垂著眼,也許她能感覺到我發抖的手指碰到她的臉,但她沒說。直到最後,我快把頭發弄好了,她才抬起頭來,在鏡子裏望著我的眼。她眨了眨眼,好像在尋找詞句。她說:


    “昨晚我睡得真沉,是不是?”


    “是的,”我說,聲音發抖,“沒做夢。”


    “沒做夢,”她說,“除了一個,但那是個好夢。我覺得——我覺得夢裏是你,蘇……”


    她望著我的眼睛,似乎在等待。我看見她脖子上的血管在跳,我的也跟著它跳動起來。我的心在胸中激蕩,我想,當時我要是把她拉進懷裏,她會吻我。要是我說,我愛你,她會給予我同樣的回答。所有的事都會改變,我也許能救她。我也許能想出一個法子——我也不知道是什麽辦法——讓她躲過厄運。我們也許能聯手騙過紳士。我也許能和她一起逃走,去蘭特街——


    但是,如果我這麽做,她就會發現我是個壞人。我一想到告訴她真相,就發抖得更厲害了。我做不到。她太單純。她太正派了。要是她有那麽一丁點缺點,要是她心裏有那麽一丁點壞!——但是,沒有。隻有一塊紅色的瘀痕。一個吻就能留下印跡。她在波鎮怎麽生存?


    而且,我在波鎮怎麽生存,要是我身邊帶回一個她?


    我又聽到約翰的笑聲。我想起了薩克斯比大娘。莫德看著我的臉。我給她別好最後一支發卡,戴好天鵝絨發網。我吞了一口唾沫,說:


    “在你夢裏?我想不會吧,小姐。應該不是我,應該是——我想,是裏弗斯先生吧。”我走到窗邊,“看,他在那兒!他就快抽完煙了。你要再不過來,就看不到他了!”


    那一天,我們倆尷尬了一整天。我們一起走,但隔著距離,她伸手想挽我的手臂,我避開了。到了晚上,服侍她上床以後,我站在那兒放下帳子,看著她身邊的空位,我說:


    “現在晚上也慢慢地熱了,小姐,您是不是覺得,一個人睡更好一點呢?”


    我回到我那張狹窄的小床上去了。床單和毯子還是像濕麵皮。整個晚上,我聽到她翻身,歎息。我自己也翻身,歎息。我感到了那條連在我和她之間的線,在拉扯著,拉扯著我的心——拉得那麽緊,我的心都痛了。有九百九十九次,我差一點爬起來,差一點回到她身邊去了。有九百九十九次,我對自己說,到她那兒去!你還在等什麽?回到她身邊去啊!但是每一次,我都會想到這樣做將帶來的後果。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在她身邊而不去撫摩她。我不可能感覺到她唇邊的氣息而不去吻她。我不可能在吻了她之後,而不想去救她。


    於是,我什麽都沒做。第二天晚上,我也什麽都沒做,接下來那晚也一樣。很快,下一個晚上再也沒有了。一直過得很慢的時間,突然間過得飛快。四月底已到。這時想改變,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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