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帶著全家來這樣的地方呢?完全是一片不可思議的景象,好像誤入了一個別樣的世界。在漫無盡頭高高隆起的立體山坡上,立著許許多多地藏菩薩,清晰地浮現在傍晚甘美的藍色天空中。難以悉數的塔形木牌[9]搖搖晃晃,烏鴉漫天飛舞,荒涼的白色熔岩地麵寸草不生,彌漫著濃烈的硫磺氣味。


    意外邂逅的阿姨就在我的身邊,我還不敢相信。我們隻是走著,遇見了無數的石像。人影稀疏,遠處走動的人影和岩石混在一處,顯得很小,就像玩具一樣。隨處可見的佛堂將影子投在空曠而荒蕪的大地上。路邊彎腰曲背的地藏菩薩身上纏繞著許多五顏六色的破布條,看上去像人一樣。到處都有形狀不規則的小石堆,所有石堆都靜悄悄的,顯得很神秘。一切宛若在夢中。回過頭,背後聳立著綠色的山巒。我們在霧氣蒸騰的、嶙峋的灰色岩石中間向上攀登。越往上走,視野越開闊,天空也漸漸地越來越昏暗。在一座小山頂上,阿姨在一尊高大的地藏菩薩腳邊坐下來。


    “你總是不管在哪裏,都會一屁股坐下啊。”


    我說著靠在地藏菩薩上。要說的話還有許多,但好像現在都無所謂了。我們倆並排注視著分不出遠近的灰色風景,吹著涼爽的風,光是這樣,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是啊,我喜歡坐著。因為輕鬆啊。”阿姨說道。她被風吹開頭發露出的前額,讓我回想起她年幼時的麵容。


    “我想起了父親和母親的臉啊!”我說道。


    “……是嗎?”阿姨說。她露出柔和的目光,望著烏鴉伸展開黑色翅膀緩緩地飛去。


    “我還以為弟弟會一起來呢。”阿姨說。


    “這裏還是應該血親來吧。”我笑著,“不過,剛才我們還在一起。還有,叫正彥的人也在一起。”


    “哦,果然跟著來了啊。我把門牌號都告訴他了,真不知道為什麽。”阿姨微笑著。


    “他,你喜歡嗎?”我問。


    “嗯,喜歡啊。”


    “……那麽,你為什麽要躲著他?”


    “隻因為喜歡相撲力士,就能馬上當上相撲所的老板娘嗎?”


    “你這個比喻,不是有些極端嗎?現在他已經不是高中生了呀!”


    “是啊……他還是個高中生,我剛見到他的時候。那時很快樂啊。”阿姨微微側著腦袋,喃喃回憶道,“那天傍晚,我一個人在彈鋼琴。正癡迷地彈著琴,有人敲門,我這才發現窗外已經全黑了。我答應了一聲,那孩子說了聲‘對不起’就進來了。”


    傍晚的天空更藍了,殘光淡淡地點綴著西邊的天空。影子沉沒在彼岸的景色裏。


    “我喜歡那孩子的臉,所以常常看著他。後來也喜歡上了他的歌聲。一起去喝茶時,那孩子給我講校園七大怪談,我很害怕……他提出要送我回家,一直陪我穿過公園。在夜晚的樹林裏,他突然吻我,對我說他喜歡我。”


    “這高中生真沒規矩。”我打從心底裏感到意外,這麽說道。


    這事聽起來真是荒唐。但阿姨毫不在意,一臉迷醉地繼續說道:“……我很高興。因為我喜歡他的長相。是啊,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已經不能回頭了嗎?”我再一次試探地問。


    “我想回頭的,心裏一直覺得很煩。不過現在已經不同了。現在我和妹妹一起站在這裏。”阿姨站起身來,“應該早就看到卻還沒有見過的景色,現在也已經看見了。我也不是心裏一直放不下,不過現在心情好舒暢啊。現在我在想是不是要和他重歸於好。”


    正彥的笑臉浮現在我眼前。第一次見麵就一起吃咖喱、喝啤酒、乘電車、關係相處得很好的那名男子。


    “嗯,彌生,我們下去,到湖那邊看看吧?那邊露出的湖濱,據說叫極樂濱。”


    阿姨邁開步子,我跟著她。


    沿著坡道一直走下去,有一座破舊的佛堂,佛堂的暗處隱約可見一尊高大的地藏菩薩、堆積如山的玩具、衣物和千紙鶴。阿姨在佛堂前暫停腳步,望著裏麵安詳地閉著眼睛的地藏菩薩。麵向地藏菩薩,阿姨把手伸進口袋裏,丁丁當當一陣響後掏出一枚零錢,丟進佛堂裏。然後她抬起一隻手放在臉前,做了個“對不起”的姿勢,走開了。我望著阿姨欲言又止。阿姨見狀,笑了笑。


    “你聽說了吧,墮胎的事?”她說,“這件事最讓我耿耿於懷,我就想,必須分手了吧。”


    浸潤在藍色裏的湖,背靠群山,靜悄悄地蓄積著清澈的湖水。突然,腳底下的岩石變成細碎的白沙,在傍晚的天空裏隱隱約約浮現出來。景色豁然開朗,隻有堆積著的石塊還保留著地獄的遺痕。


    “真的像極樂世界那樣美麗寧靜呢。”


    我說道。落寞的光景。甚至像神仙顯靈。冷風吹過安靜的寬闊的湖畔,在遠處光亮的天幕上,傍晚的第一顆星星已經升起。黑夜一點點靠近,模糊了阿姨的輪廓。盡管如此,我的姐姐的確在我身邊,和我一樣,麵對著這幅美麗的景色,心裏麵在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


    “好久好久了。”阿姨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


    是的,現在某些事情終於有了一個了結,我心裏想。心兒清明得好像經過洗刷一樣。


    “謝謝你能來這裏。我很佩服你的果敢。”阿姨說。她垂下眼睫毛望著岸邊溢出的湖水,用和我形狀一模一樣的手指將劉海攏上去。“我好像很不在乎的樣子,但我知道我很牽掛你。你能回想起來,我很高興。”


    “我總覺得好像一直和阿姨在一起呀!最近這段時間裏。”


    我說。阿姨眯起眼睛望著我,嗬嗬地笑了。


    “你騙人,你明明和弟弟在一起。”


    阿姨說道。是的,也和哲生在一起。是在一起旅行,好像從一個悠遠的夢境裏醒來似的。


    “嗯。”我點點頭,“雖然時間很短,但那些日子太不可思議了。”


    珍貴得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是唯一的。


    “是旅行吧。”阿姨說道,“我已經沒事了。所以彌生,你可以回家去了。”


    “嗯。”


    我回答。我要回家去。煩惱的事兒還沒有得到絲毫的梳理,況且以後還會有更多煩心事等著我。我和哲生都必須一件件地超越它們。那些事肯定會沉重得讓人不敢相信。盡管如此,我能回去的地方,隻有那個家。我親眼看到了“命運”這個東西。不過,沒有任何東西失去,盡是收獲。我不是失去了阿姨和弟弟,而是用自己的方式發掘出了姐姐和戀人。


    風刮得越來越強勁。天空越來越黑暗,就好像絲絨帷幕緩緩降下一樣,星星一個又一個地顯現出來。


    我和阿姨默默無語,久久地佇立著眺望黑暗的湖麵,簡直好像希望看到已逝親人那淡淡的麵影在湖麵上徘徊。  <hr/>


    [1]商標名,日本於1919年創製的一種功能性乳酸菌飲料。譯者注,下同


    [2]日本古都鐮倉的海岸地帶,曆史上著名戰役的發生地。


    [3]姆明是芬蘭兒童文學女作家圖韋·楊鬆(1914—2001)創作的童話名,也是童話中的主人公名。童話描寫住在水中的小怪獸全家的美好心靈和生活狀況。


    [4]輕井澤町,位於日本長野縣東部,國際性高原避暑區,有多處別墅。


    [5]鬼押出熔岩流,安山岩質熔岩流,位於日本群馬縣嬬戀村淺間山北坡。


    [6]格林童話《漢塞爾和格蕾特爾》中去采草莓時被妖婆捉住、後合力打敗妖婆的兩兄妹。


    [7]據日本民間傳說,兒童死後靈魂會前往受難的冥土,孩子的亡靈為了供養父母而在這裏堆石造塔,但不斷被鬼魂所破壞。


    [8]火山,位於日本青森縣北部、下北半島,海拔879米,曾因作為女巫集中的靈地而聞名。


    [9]立在墳墓後,上寫梵文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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