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開國,至今已有十三年矣。”


    “元朝動蕩多年,陛下體恤百姓,力圖最大限度恢複民生,故而在立國之初便鼓勵百姓墾荒,並定下了新墾荒田頭三年耕種不收稅賦的撫民之策。”


    “不久前更是帶著試科舉舉子親自下田墾荒,以昭示對農桑之重。”


    “然則除了洪武四年,陛下令製小黃冊和戶帖時,對舉國上下所有耕地進行了一次粗略的統計和清丈外,至今十年,未曾再查。”


    “如今大明的耕地究竟有多少?”


    “每年的賦稅應征幾何?”


    “全都是根據各省府,縣衙上報的魚鱗圖進行對照統計,但其中有無缺漏,有無上下其手,有無以好充次,朝廷根本無從得知。”


    “老臣以為。”


    “時隔多年,這天下的田畝應當好生清丈一遍了,說不定,抄上幾家隱匿田畝的大戶,陛下令太子殿下籌備的軍糧,說不得便全不費工夫了呢。


    當著朝堂百官的麵。


    李善長黑著一張老臉,全然不顧及身後百官那逐漸詫異甚至惶恐起來的麵孔,一語直指天下士族和鄉紳的“蛋糕”。


    就連他老李的門生故吏,在聽到老李頭直指清丈田畝的算盤時。


    一個個的肝膽都在發顫。


    他們躲閃著朝廷其他官員投來的吃人目光。


    心中暗暗叫苦。


    這還是他們曾經那個八麵玲瓏,進退有據的授業恩府嗎?


    清丈田畝的事兒。


    是他們一屆臣子該提的事兒嗎?


    且不說結果如何,會不會被朝廷接納執行,提出這個想法的人,首先就自絕於士林了。


    甭管是滿朝文武,還是江南士紳。


    哪個家裏沒有幾百上千畝地,作為子孫後代的基業和生存保障。


    這可是天下讀書人和朝廷官員的主要來源。


    一旦全國上下要清丈田畝。


    別說這些官員士紳。


    就連淮西的這幫勳貴們,都有可能跳到他們恩府的對立麵。


    要不是他們這些門生故吏因為師徒和知遇之恩的關係,不能和自己的恩府唱對台。


    他們這會都有心跳反了。


    恩府有國公俸祿,還是皇親國戚,一家吃喝不愁。


    可他們沒有啊。


    清丈田畝這種無差別的殺傷,肯定不會因為他們是你擅長的門生故吏就對他們網開一麵。


    況且明明應該是當朝皇帝提出的事。


    他們這些官員隻需同氣連枝,與天下鄉紳士族同仇敵愾,陽奉陰違,統一戰線,對抗暴政,就算是老朱當朝也得多斟酌斟酌。


    為了一些以別的方法也能調集,籌措的東西。


    相國怎麽就昏了頭呢?


    ……


    ……


    奉天殿內一片死寂。


    任百官誰都沒曾想到,這曾經把持了大明朝政許多年的李相國,為了籌措軍糧,竟然出了一招損人不利己的清障田畝策出來。


    即便話已落地。


    許多官員仍無法接受,這是他李善長說出來的話。


    而李善長呢?


    說完之後便直接閉上了雙眸。


    宛如樁木。


    就好似剛才那番慷慨激昂,為民請命的話從來就不出自他口。


    還是小朱看著實在冷場,這才在高台上問了一句:“眾卿以為如何?”


    聽到此問。


    一個李善長的門生舊部便趕緊出來圓場。


    “殿下,臣以為,李大人此言確為老臣謀國之言。”


    “時隔近十年。”


    “百姓休養生息,墾荒無數,確實應當有一場自上而下的全麵清丈。”


    “但是…”


    出列的臣子深深的看了閉目的老李一眼,回轉道:“如今朝堂官員稀缺。”


    “清丈田畝之事,又曠日持久。”


    “對於陛下勒令籌備的軍糧事宜,實屬遠水解不了近渴。“


    “故,臣以為,清丈田畝之事,可以暫緩。”


    “請太子殿下明鑒。”


    當說出後半段,感受著來自滿朝文武的欣賞目光,這位李相國的門生舊部不由擦了擦額角的汗,心中長舒一口氣。


    恩府啊。


    你可長點心吧。


    再有下次,學生可就不一定救的了您了。


    當看到老李的舊部把事情圓了回來,不想直接和老李對上的戶部尚書範敏趕緊出列補充道:“太子殿下,臣亦是這樣認為。”


    “陛下深謀遠計,定下小黃冊和戶帖製度,製魚鱗圖冊,數年間,大明的耕地逐年穩步增長。”


    “百姓安居樂業。”


    “各地官員亦勤勤懇懇。”


    “朝廷更是每逢半年便集中更迭一次魚鱗圖總冊,大明治內每一處耕地都登記造冊,據實可查。”


    “且不論韓國公對朝野上下隱匿田畝,以好充次的說法是從何而來;每年的賦稅逐年遞增的數目,朝堂諸公可是親眼所見,有目共睹。”


    “即便偶有疏漏。”


    “想來不過是一時之差,等待照例對丈時,便能自行查漏補缺。”


    聽見這近乎蓋棺定論一般的解釋。


    滿朝文武都莫名鬆了口氣。


    可是。


    當一聲“嗬嗬”從李善長的嘴裏蹦出,許多人頓時覺得自己的腦仁都開始脹痛。


    李善長睜開了眼,就當沒看見自己的門生故吏,隻對著範敏冷笑道:“一時之差?”


    “偶有疏漏?”


    “既然如此,範大人可否解釋一二,方才被收監的前戶部郎中劉平仲,去歲三月在老家通過牙子購置一千三百多畝上等水田,牙子的賬簿上同樣登記造冊,據實可查,為何在魚鱗圖冊上,這一千三百畝的上等水田就變成了千餘畝的荒田了麽。”


    “啊!這…”


    範敏頓時被噎的啞口無言。


    他也是今年剛剛頂上來的戶部尚書,他方才出來蓋棺定論,未嚐沒有老李一起複就直接搞了他的部下,想著落一落他麵子的念頭。


    可誰成想到。


    他老李一起複就拿他的人開刀的時候,竟然還藏了一手啊。


    看見範敏啞火。


    李善長更是窮追不舍的問道:“範大人,要知道,這還是在直隸之內,應天府轄地。”


    “真正的天子腳下。”


    “此奸就敢幹出這般枉法之徑。”


    “更罔論整個大明朝了。”


    看範敏被懟的招架不住,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回那個出來替老李打圓場的門生故吏身上。


    此刻的他也是滿臉的欲哭無淚。


    攬下籌備軍糧爛攤子。


    他們這些門生故吏還能自我安慰,自家恩府是想借著新官上任三把火,替朝廷解決一樁難題,好站穩腳跟,為不久後的升遷攢底。


    可這有無數種方法籌措調集,巧立名目的事。


    莫名其妙就被他們恩府引到了田畝清丈上,硬生生把“天”給捅破了。


    看在李善長是他們恩府的麵子上。


    行,他使勁忍了,還千辛萬苦替他把話圓回來了。


    結果呢?


    他們恩府非要帶著他們往懸崖裏跳啊!


    求你了,恩府。


    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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