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道衍說的俏皮話。


    宋濂的老臉上也不禁浮現了一抹羞燥。


    可當他將那曾為孔家專配的有色眼鏡摘去,再重新回憶一下大明開國以來,自老朱到朝廷奏書,以及從門生好友那聽來的有關孔家的醜聞,還有此次受他明言邀請不來,背地裏卻打著不為人知算盤的小人行徑。


    著實讓孔家在他眼中的神聖形象大打折扣。


    曆經了這一千多年的變遷。


    如今的孔家,大概早已不複當年儒學聖地的模樣。


    變得市儈,陰險,無利不起早。


    就算如今的孔家仍有孜孜不倦的求學之士,大概也隻剩鳳毛麟角了罷。


    想到此處,宋濂終於與自己和解。


    將他的擔憂呈現在道衍麵前。


    而看著宋濂的憂慮,道衍同樣深思。


    盤算許久,他才落筆回道。


    “南宗之事,必然要由你我二人其一親身前往考察,”


    “一則以示朝廷的重視。”


    “二則預備南宗反水,一旦引仕林公憤,也可舍其一而保另一,以備蟄伏反擊。”


    “待到將北宗強拉進四書五經修訂的隊伍裏,貧僧便親身走一趟吧。”


    宋濂接過信紙,看了一眼道衍回道。


    “論仕林名望,老夫更勝於你,南宗之行,老夫親自去往,也更能代表朝廷,鼓動南宗折返北地,致使北宗首尾不能相顧。”


    “更何況,這校訂隊伍也需要你坐鎮。”


    道衍堅決的搖了搖頭。


    “宋師的名望,絕不能押在南宗身上。”


    “您願舍一生名望,一個小小的孔家南宗,焉有資格叫您陪葬。”


    “況且刨去您,所有參與校訂的大儒,便再無一人有宋師您這位太子之師的名望,來替孔家好好“正名”了。”


    “而貧僧前去不同。”


    “一來貧僧自有把握收服南宗,絕不會一氣告知其全盤計劃,就算有內賊通報孔家北宗內情,貧僧也有無數理由全身而退。”


    “倘若有人想要蟄伏,伺機而動。”


    “待到實打實的以自身取代正宗的機會擺在麵前,有多少人還會傻乎乎的堅持孔家南北宗為一家,想著回歸祖廟呢,偷偷給孔家北宗送信呢?”


    “即便再退一步。”


    “南宗真有人跑去送信。”


    “就憑南宗如今這點族人,朝廷隻想要從中重新挑選一個聽話的南宗宗主來,難嗎?”


    好家夥。


    這是不聽話就把南宗物理超度,朝廷再人為造一個聽話的南宗出來和北宗打擂台是吧。


    宋濂自覺跟不上道衍的思維速度。


    可仔細想想。


    除了自己,誰也不敢保證那些參與校訂四書五經的大儒能守住本心,在被孔家指手畫腳和質疑時能秉持公心不退讓了。


    索性也便不再堅持。


    既然這套計劃二人都已通曉分工,接下來便沒什麽不可對人言的,道衍便將用作二人筆談的紙張全數用燭台點了,丟在地上,燒成灰,用腳碾成渣。


    這才重新開口商量到:“宋師,衍聖公如今已派了不少族人南下,您可辦法找幾個頗有名望,能代表北宗孔家人選?”


    宋濂思襯片刻,搖頭到。


    “老夫隻知道當代的衍聖公名喚孔希學,是孔家第五十五代衍聖公,南宗宗長名喚孔希路,其餘族人,大多略有薄名,或從官,或入太學。


    “然後輩扛鼎之人,老夫卻未曾有聽聞。”


    這話的意思很委婉。


    除了當代衍聖公聖眷不淺,剩下的孔家族人大約很低調,宋濂都沒聽說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後輩。


    道衍捏了捏自己的眉眼。


    他倒真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想算幾個孔家後輩,居然能因為孔家有名無實,後繼無人而找不到幾個合適的算計目標。


    但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另想辦法。


    要麽說算計人是道衍的天賦呢。


    思索片刻,他便從曾經那個被他算計,據說如今一女入贅了二夫的大儒之女那找到了靈感。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的對手。


    這話用古文怎麽說來著?


    即便他和宋師都對北宗的孔家不甚了解。


    但從本家分裂開來,二百多年間,或因政治需要,或相看兩厭而明爭暗鬥搶正統南宗肯定知道,那些孔家子弟是北宗傾斜資源,用心培養的下一代,那些是如今孔家的中流砥柱。


    隻要同時給兩家修書一封。


    邀請他們參與四書五經的校訂。


    同時告訴他們,他們的對家同族已經派遣了宗裏的精英和大儒,加入了四書五經的校訂的隊伍,剩下的精英選拔和長途跋涉,他們自己就會搞定。


    “宋師,又得麻煩你了。”


    道衍盤算無誤,就將自己的主意說給了宋濂聽。


    一聽這連哄帶騙的損招。


    宋濂都愣了半晌,打量著道衍,忍不住懷疑人生。


    到底是這時代變化太快,還是他碰上的都是些妖怪,這一個兩個年輕人接連算計起人來,連他這老江湖都連連開眼。


    不都說薑還是老的辣嗎?


    道衍和常升這算怎麽回事?


    話雖如此,宋濂還是老老實實的完成了自己的職責,給孔家南北兩宗各寫上了一封書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


    無非是婉轉的擺低姿態,明言需要孔家正宗的坐鎮協助,幫助校訂四書五經。


    話語都是相同的情真意切。


    隻是把主賓對調個位置。


    隻需再在最後以春秋筆法說上一句,對宗的同族已經派出了多少精英來訪蘇州府,這信就算寫完了。


    接下來就要計算路程。


    再按照信使的腳程,馬車的速度,提前給北宗送信,安排接待和住所,最好讓兩方人馬同時在蘇州府裝上。


    這樣,不僅雙方沒時間也沒心情去調查信件的真偽,還能將朝廷所屬抽身事外。


    讓南北兩宗自己內鬥。


    不僅四書五經的校訂能省卻很多爭議,加快速度。


    還能借著孔家在仕林的名望,盡快的將新版校訂的四書五經列做“官學“,宣揚天下。


    如果他們自己鬥得很了,興許都不需要犧牲宋濂的名望,自然而然的就把兩宗拱火成水火不容的對頭,屆時再幫著把南宗和沒落的儒學旁支家族一遷。


    不僅孔家沒精力出來給朝廷找事。


    北方的學風也會進入一個快速恢複,穩步發展的階段,幫助朝廷收攏人才。


    至此,一個隻有孔家受傷的世界就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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