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評正準備追問幾句死神信仰的事情,“海水”卻在這一息忽而暴漲,朦朧的光點徹底覆蓋住淺金色的流沙,然後是混亂的、碎片的、含糊不清的東西猛地灌入他的腦海中……


    說實話,這有點像是誰在發瘋,在說一些漫無邊際的、有的沒的,聽起來就像是皚皚白雪撲滅了肉沫醬推翻了紅椰汁,紅椰汁又能作為學業資料,拌在葡萄酒裏最為美味。


    因為太荒謬,所以很難相信,哪怕滿腦子都充斥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還已經有畫麵浮現而出,再逐步覆蓋、重寫過去的所有認知,也仍覺得不可理喻,覺得不可能。


    紀評眨了眨眼,奇異的鎮定下來。


    他來不及梳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沒打算再梳理。虛無縹緲的意識仿佛在這個瞬間凝為實體,他嚐試主導這些近似“信息”或“知識”,試圖引導洪流朝向他想要的方向。


    世界海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任何信息流的交換仿佛都隻需要一個瞬間或是漫長到近乎永恒。


    時間?


    時間……名為“時間”的權柄已然有主。


    也許隻是一個瞬間,淺金色的流沙又將海水隔絕在外,然後猶豫著,試探性碰了碰紀評,像是在詢問你還好嗎。


    紀評一點都不好。


    他喘了口氣,回過神來,下意識在心裏反複默念這裏是他的夢境,於是朦朧的光點一點點退卻,淺金色流沙顏色愈濃,他終於緩過來,有心思回應囈語。


    ——他確信他能在這裏發出聲音。


    “美夢之神墨耳安斯……在第三世代失去世界海認可,但對應權柄暫時無主,”他慢慢總結著剛才零散的碎片,從中提取出微末的信息,“大地之母……在第三世代失去世界海認可,失去權柄,徹底隕落,對應權柄被生命之神截獲。”


    “還有……”


    “嗯,”紀評說到一半,想了想,決定開個玩笑活躍氣氛,也活躍一下還有點混沌的思維,“祂像個填鴨式教育的老師,可以用‘祂’這個人稱代詞嗎?我是說剛才那位,你看,填鴨式教育果然是該被廢除的東西,容易讓人腦子發懵。”


    他偶爾也會覺得遺憾。


    唯一能聽見這一類比的邪神似乎沒什麽大情緒起伏的概念,也不會覺得好笑,更不會跟上一句同樣的玩笑。


    紀評於是又說:“然後是一些人名。圖恩索、奇娜洛波斯……我都不認識,畢竟我也沒聽多久。”


    流沙放緩了流動的速度,也許是終於放下心來。


    紀評說:“我嚐試向祂問你。”


    環繞著他的流沙一頓。


    紀評似無所覺:“然後我又問了死神,還問了為什麽這裏會有火齊鏡,這東西到底是真的假的,我又問了神明究竟是由什麽組成的,世界海為什麽叫世界海……”


    他最後攤開手,遺憾道:“事實證明,真理高塔是正確的。真理隻能靠自己探索獲得,任何試圖不勞而獲的疑問都得不到答案,比如祂就沒理我,隻塞了一堆碎片過來。”


    還以為真能從此無所不知了,原來都是錯覺,包括他覺得自己能嚐試性主導……全都是錯覺,還不如問自家邪神,雖然邪神有時候回應有時候不回應,但至少回應的時候都很耐心。


    ……教會裏一些非常高階的神職人員是不是也這樣?比如說分地區的主教,王城首都的大教會的大主教?


    他顧自沉思,又聽見囈語重新談回了之前的話題。


    ——世界海青睞純粹靈性,權柄亦然。“夢”權柄在你身上,它會希望你融入世界海,和這裏融為一體。


    這算是在解釋之前發生的事情了。


    紀評眨了眨眼,提出了一個有點像是不用多問的疑問:“然後呢?”


    ——搭建一個夢境,讓死神赫奇托裏斯在夢中溺亡。


    祂說的如此輕巧,仿佛神明也隻是可以被捕獵的弱小獵物,不需要思考如何去做又或是失敗的後果,隻需要考慮戰利品的得失。


    但紀評想問的是“和世界海融為一體之後呢”。


    ——之後“死亡”權柄無主,隻要你想要,權柄就是你的。


    囈語依然輕柔,又好像帶了幾分沒來由的蠱惑,淺金色流沙緩慢褪去,狀若“海水”的東西又湧過來。


    ——不要和世界海交流。


    “那麽,”紀評說,“我還有最後一個疑問。死神赫奇托裏斯,現在狀態不佳嗎?我要是弄不過他,輸了,怎麽辦?”


    囈語如此答複:我倒覺得你在和世界海交流後,使用起權柄來駕輕就熟。


    紀評:……


    因為堅定這裏是他的夢境,所以他反對的理應退卻,他支持的理應壯大,因為堅信自己能說出話,所以他可以清晰聽見自己的聲音。


    隻要自己相信就會存在。


    這確實是世界海灌輸給他的認知,摻雜在碎片化的洪流裏,在意識理解學會的瞬間融入本能,仿佛他已提前預演過千萬遍。


    ……如果所有填鴨式教育都能辦成這樣,人人都會成為選拔性考試的狀元。


    紀評嚐試爭辯一二:“世界海灌輸給我的,我沒和它交流。”


    這哪兒交流的起,對方隻自顧自給他倒想倒的,根本不理會他的反應。


    ……囈語也不準備理會他了。


    輕柔囈語徹底消失的瞬間,紀評立刻反應過來,做出抉擇,眼前所有景物飛速更迭,碎片式混亂的喃語又反複回蕩在腦海裏,恰如水麵一圈圈蕩漾開的漣漪。


    在真理高塔的記載裏,靈性能借用世界海的力量完成種種不可思議之事,通過教會和緋喬的說辭,又可以推斷出,純粹靈性生而親近世界海,得世界海眷顧。


    世界海的喃語仍在腦中回響,是一群無法黏連起來構成有效信息的碎片,紀評一心二用,覺得思緒難得清醒。


    如何構建一場令神明溺亡的夢?


    這場夢屬於他,世界海也親近他,所以將世界海納入夢中,他希望世界海排斥名為赫奇托裏斯的所有人。


    想法大膽至此,紀評居然莫名其妙覺得可以付諸實踐。他忽而記起和死神的初見,那天所見的死神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黑色的尖帽,巨大的鐮刀。


    神明沒有確切的形象。


    所有人親眼目睹的都隻有心中的預先設想。


    所以,他設想這裏是一片汪洋,所有不該存在於此的都將被排斥出去,比如尖帽,比如鐮刀,耳邊喃語聲越來越急促,夢境接受了他的安排,世界海仿佛也亦然。


    忽而有怪物從泛著血色的海水裏撲出來,它具有尖利的指甲和褶皺的皮膚,細長的軀體上覆蓋著漆黑的鱗片,卻又在幾乎要碰到紀評的下一個瞬間,溶解於海水中。


    紀評並未注意到這些所謂的“怪物”,他不確信自己的構想是否正確,因為眼前的一切都在推翻他過往接受過的所有教育,更因為他沒正經走過這個世界的非凡體係。


    然後呢?然後現在怎麽辦啊。


    他能不能把瑪瑙變進來,一起陪著思考啊?


    ***


    夜晚靜謐一如往昔,澤西卡從睡夢中驚醒,揉了揉臉從床上爬起來,他還有點困倦,但比困倦更濃厚的是將他叫醒的、無來由的恐懼感。


    ……角落裏好像藏了個巨大的人影。


    本著對紀評先生的信任,澤西卡並未驚慌,他冷靜的坐起身,然後冷靜的看了看昏暗的屋子,接著準備躺下去,就當是自己隻是突然醒過來,毫無所覺要繼續睡。


    但那個人影過來了,他用手捂住澤西卡的嘴,朝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繼而半拖半抱的把澤西卡帶到了門邊,指向門縫處正在一呼一吸的血肉脈絡。


    澤西卡徹底被嚇醒了。


    近距離之下,窗簾還沒那麽遮光,他認出來是工匠,稍微放了點心,正準備出聲詢問,就看見工匠朝他搖了搖頭,然後推開門,又在下一息將門關上!


    盡管隻有短短一個瞬間,澤西卡也清晰看見了外麵的景象,血肉脈絡、薄膜充斥著目所能及的每個角落,此情此景會讓人恍惚想起來什麽糟糕透頂的回憶,比如安斯特的某次葬禮。


    ——那些東西在有意識的起伏呼吸。


    泛著微光的文字在眼前慢慢凝聚起來,是工匠動用了文字與知識之神賦予他的權柄。


    [我們現在身在夢中,現實裏的米卡公國依然正常。]


    能在夢中清醒的恐怕也沒幾個。


    澤西卡小心翼翼指了指紀評房間的方向,雖然沒有問出聲,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夢”一權柄不是在紀評先生那裏嗎。那怎麽會有這麽真實、這麽大範圍的夢境?


    工匠又示意澤西卡去看門縫。


    [這些東西正在飛速消耗變薄,我猜測是紀評先生不滿這些原本不屬於權柄的東西。]


    上一任權柄的主人,舊夢之主將附屬“生命”權柄的某些概念融入了自己的權柄中,這固然為祂延續的存在的時間,壯大了祂的力量,但也使得權柄變的“不幹淨”。


    工匠本以為紀評先生不在意這些,因為之前對方在朵圖靳帝國出手幹涉時用起來得心應手,當時也不見絲毫血肉殘留……


    現在看來,應當是這些殘留物都被另一種力量壓下來了。


    他想到了這一點,澤西卡也在誘導下想到了。


    可憐的孩子沒學過多少髒話,也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震驚之情,更何況現在好像還不能說話,他隻能在心裏驚濤駭浪。


    清洗權柄……這聽起來就好像權柄是什麽可換洗的衣物似的!


    生命之神可是至今都沒補全自己的權柄啊,隸屬於祂權柄的概念,血肉、骷髏、蛆蟲……這些一直遺失在外。


    [文字與知識之神降下神諭喚醒了我,要求我借由你暫時感應世界海,並傳授給我暫時補全殘缺靈性的辦法。]


    澤西卡用眼睛傳達自己想說的話:你瘋了?


    感應世界海?你也不過是第二梯隊,勉強知道世界海這個概念,你到底是怎麽敢的?


    就連天然得世界海青睞的純粹靈性都不敢幹這種事,弄不好一個不小心……就因為世界海的過度青睞,徹底融化在裏麵了。


    他拉過工匠的手,在對方手心上寫字:當不知道,等夢醒。


    文字與知識之神是一位寬和的神明,祂賦予真理高塔追求真理的權利,提供承載真理的文字載體,也提供對知識的保護。


    祂不需要信仰,不強求信徒,寬和而仁慈的允許人背叛曾對真理許下的誓言,不對叛誓者降下神罰……所以,在危險麵前退縮,也可以。


    工匠卻搖了搖頭。


    [愛神也向我降下神諭。]


    ???


    澤西卡一臉震驚的抬起頭,看見工匠神情冷漠如舊。


    [我上午與優瑟爾琳見過,應該是她做了什麽,留下了什麽印記。]


    [愛神告知我紀評先生正在嚐試從世界海的層麵奪取死神的權柄,唯有奪取結束,現在這場夢境才會徹底破碎。]


    所以?


    這意思就是也知道工匠不是祂的信徒,不會聽祂的,幹脆告知信息,剩下的全由工匠自己抉擇?


    那文字與知識之神的目的真是昭然若揭,感應世界海也可以翻譯成……獲知紀評先生的舉措。


    但工匠的話還沒結束。


    真理高塔第三席臉上難得流露出一點複雜到難以言喻的表情,張了張嘴又閉上,最後舒展開緊皺的眉頭,想開似的全盤托出。


    [海神也向我降下神諭。祂希望我背棄文字與知識之神,許諾我成為祂的眷屬,還告知我文字與知識之神曾背棄過群星。]


    哈……哈……


    海神教會裏所有的記載幾乎都離不開群星。


    但是……不是……這,海神又是怎麽影響上你的!


    澤西卡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隻呆滯看見眼前的文字慢慢更迭成新的東西。


    [戰爭之神告知了我相同的內容,並要求我轉告你,你的母親婭麗還在北帝國。]


    神明神諭一旦應允便無反轉餘地。


    [我猜測祂不希望我借你感應純粹世界海。]


    [還有生命之神,祂……和文字與知識之神的意思相同。]


    澤西卡神情複雜,他沒說話,也沒寫字,但他相信工匠一定明白他現在最想說的話。


    文字也確實更迭成了他關心的事情。


    [我不準備履行文字與知識之神的神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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