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元宵節燈市聽了采蓮的話後,王閏之從蘇軾書房取了好多經史子集到臥房閱讀。這一日,她像煞有介事地捧著一本《史記》在讀,卻不住地打瞌睡,終於昏昏睡去。


    采蓮進屋搖醒王閏之,看到王閏之手中拿著的書,驚訝地問:“閏之,你怎麽也讀起書來了?這《史記》,你能看懂嗎?”王閏之微皺眉頭,很是不服地說:“表姑,你怎知我就看不懂呢?我也是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出身,她能讀我更能讀。”這個“她”自然指的是小蓮。


    采蓮微笑著說:“誰也沒說你不能讀。現在該準備午飯了,你說做什麽飯好呢?”王閏之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說:“表姑,你說讀書確是一件奇怪的事,坐著一動不動,卻累得昏昏欲睡,真是奇怪。”采蓮忍俊不禁。兩人一起走向廚房,正好蘇軾從前麵過來,讓燒水沏茶,說是有客人來訪。


    來訪的是張璪。他聽呂惠卿讓自己來勸說蘇軾,心裏極度不願意,百般推脫,卻終究不能讓呂惠卿相信蘇軾不可能被他說服,隻好硬著頭皮來到蘇軾家拜訪。


    對於張璪的來訪,蘇軾也非常意外,但終究是科考的同年和昔日的同事,還是笑容滿麵地說:“邃明兄,沒想到你竟會來我這裏。你現在可是條例司裏的高官,我隻是一個小小的判官告院,本末倒置了。”


    張璪忙陪著笑,說:“子瞻,我早就想來拜訪你了,隻是公務繁冗,不能成行。”


    蘇軾感歎說:“是啊,你我當初在鳳翔,一天說的話倒比如今一年的話都多。”


    張璪故作唏噓:“原來子瞻兄與我一樣,都是戀舊的人。今夜我冒風寒而至,就是來找子瞻兄敘舊的。”


    蘇軾一臉嚴正,早已猜出了張璪的用意。他說:“邃明兄今夜之行,就單單是敘舊嗎?若是關乎變法之事,我該說的都在朝堂說過了,邃明兄早該知曉了。”


    張璪尷尬地說:“除了敘舊,別無他事。今夜我們不論時政,隻談情誼。”


    這時,采蓮端茶上來,蘇軾微笑,請張璪喝茶。張璪幾次欲言又止,將一碗茶都喝掉後,微笑著說:“子瞻,你一定是對呂惠卿大人有所誤會,他其實十分賞識你的。他時常在私底下對我等說,你是大宋第一才子,將來可堪大用。如今委身於一個小小的判官告院,實乃不得已而屈就。子瞻,你若想有大作為,呂大人是願意舉薦提拔你的。”


    蘇軾故作驚訝,說:“喔?我幾次三番反對變法,呂大人倒還願意提拔我?”


    張璪語重心長地接著說:“你跟司馬光那個老頑固不同,你說過你讚成變法,隻是對具體做法略有微詞。君子和而不同,呂大人說與你之間隻是有所誤解,大家談清楚就好。呂大人願意與子瞻你化幹戈為玉帛,同進退,共禍福。豈不善哉?”


    蘇軾怒氣慢慢湧上來,說:“要是我不願意呢?”張璪仍不死心,說:“子瞻,你莫要意氣用事。你是才子不假,但你當明白,值此新政施行之際,皇上未必願用你。但若有呂大人鼎力舉薦,我等同人推波助瀾,皇上重用子瞻之期則指日可待。”


    蘇軾拍案而起,大聲斥責道:“行了!邃明,你竟能說出這種話!你還有半點讀書人的尊嚴嗎?你要我與那佞臣奸人結為朋黨,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他們叫你這般說,你就這般說嗎?”


    張璪一怔,苦著臉說:“子瞻,你不要誤會了我的好意,除了對你,我還能對誰這般推心置腹?”蘇軾擺擺手,說:“休要再提了,邃明,不送了。”


    見蘇軾不聽勸說,還下了逐客令,張璪一時無語,尷尬地站起身來,走向門口。蘇軾背對張璪,說:“邃明,你已不是當年我所認識的邃明,我仍是當年你所認識的蘇軾。”張璪一愣,終於奪門而出。


    呂惠卿招攬蘇軾之舉以失敗告終,不由得怒斥蘇軾:“小人得勢之後便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看得也太大了!


    崇政殿內,神宗高坐,蘇軾、範鎮、王安石、呂惠卿、張璪等人在朝。蘇軾走出列班躬身施禮,稟明自己有本奏。得到神宗允許後,蘇軾憤慨地說:“陛下變法圖新,乃是興祖宗大業之壯舉,然則實行新法之時,卻有諸多有違聖意之怪事。”


    自歐陽修和韓琦外放、曾公亮辭官歸鄉、王安石和韓維拜相後,除了司馬光、範鎮幾人,朝廷便很少有人再指斥變法弊端了。今天蘇軾繼之前勸諫上元浙燈、學校貢舉兩事後又一次稟奏變法之怪事,眾官都吃驚地把目光一齊投向蘇軾。張璪則眼含恐懼。聽到怪事,神宗不禁疑問。


    蘇軾接著說:“南京官府已有人把河渡坊場承包,司農寺也把祭祀閼伯、微子的祠廟賣掉。此乃王業所興之地,居然變成了賈區!此事若不製止,全國各地官員為聚斂生財,請功邀賞,必然效仿。如此,天下則無神聖可言。”言畢,蘇軾從袖中取出奏劄,交給張茂則。


    神宗接過奏章,打開閱讀。宮殿裏異常寂靜,隻聽神宗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突然神宗手拍龍案,龍顏大怒,高聲說:“慢神辱國,無甚於此!”


    群臣都低下頭去,呂惠卿氣得臉無血色,狠狠地看一眼張璪,張璪羞愧地低下頭。王安石忙出班奏說:“陛下,請息雷霆之怒。變法之中,出現偏差,實屬正常,隻要及時製止,無有大礙,斷不可以一處之差而廢全局。”


    神宗聽罷,怒氣稍緩。


    範鎮出班請奏,得到神宗準許後,說:“陛下,自施行《均輸法》以來,官冗之弊端不僅沒有解決,反倒增三成之多,朝廷財政負擔愈來愈重,貧民增加一成。如此下去,天下將苦不堪言。況且,官家經商,易導致官員腐敗,不可不察。《均輸法》準備不足,對其利害估計不足,草率施行,豈不誤聖上大業?”


    呂惠卿立刻出班,為《均輸法》以及新法辯護說:“任何新生之事,都不可能完美無缺。時不我待,若等到你這把年紀,什麽事都耽擱了,國家等得起嗎?你這等挑剔,無非是雞蛋裏麵找骨頭。”


    眾人嘰嘰喳喳地議論。神宗有意放縱大臣爭論,並不製止。


    蘇軾出班批駁呂惠卿說:“呂大人差矣!過去漢武帝時,財力匱竭,用商人桑弘羊之說,買賤賣貴,那就是所謂的《均輸之法》。於是商賈不行,盜賊蔓延,幾乎天下混亂。今之所謂《均輸法》,乃襲桑弘羊之說,有何新意?世上固然沒有十全十美之法,但既知其弊,就必欲改之而後安,決不能袖手旁觀,使災禍滋生。見星火而不滅,待其焚屋毀廈而後滅之,又有何益!明知非盡善盡美之策,卻要封他人之口!議天下之事,匹夫有責,況複大臣乎?若是呂大人之私事,恐送範公萬金亦不屑一言。君為朝臣,忘記聖人之言,恥笑人老,是何操行!呂大人還斥責範公雞蛋裏麵找骨頭,雞蛋裏若是沒有骨頭,哪來有骨頭的小雞?”


    聽蘇軾的雞蛋骨頭論,大臣們哄然而笑。呂惠卿一時語塞,一張臉都漲紅了。司馬光之前批評變法,呂惠卿等人總是百般狡辯,自己又辯不過他們,一直氣鼓鼓的,也沒辦法。今天蘇軾幾句話就批駁得呂惠卿啞口無言,司馬光覺得蘇軾替自己挽回了麵子,興奮不已,出班說:“陛下,蘇軾之言,正可對佞臣!”


    聽到司馬光稱自己是佞臣,呂惠卿氣得臉都紫了,手指司馬光,卻不知如何反駁。


    冷場片刻之後,神宗仍是就事論事,命王安石查辦《均輸法》施行中的種種紕漏、弊端,改善《均輸法》,然後揮揮手,張茂則宣布退朝。


    群臣三三兩兩地走出崇政殿外。蘇軾與範鎮並肩交談,傲然走下漢白玉階梯,敬佩、畏懼、忌恨的目光一齊投向蘇軾。司馬光興衝衝地跑過來,高興地說:“子瞻,奏得好哇!祖宗之法不能變!”


    蘇軾遲疑一瞬,為難地說:“君實公,晚生不敢苟同此論。”司馬光為之一驚。蘇軾說:“自古以來,天下無盡善盡美之法,怎麽能不變呢?”一聽蘇軾讚同變法,司馬光立刻翻了臉,大聲說:“什麽!你……你……終究還是介甫之黨!”蘇軾躬身一揖,坦蕩蕩地說:“君實公,古人雲君子無黨,蘇軾不敢妄稱君子,但蘇軾無黨!”司馬光“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這時,王安石走過來,怒氣衝衝地說:“子瞻,你屢次非難新政,司馬光之黨也!”說完,並不給蘇軾解釋的機會,扭頭便走。


    範鎮見狀,哈哈一笑,說:“子瞻哪,你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不過不要緊,還有我這隻老耗子給你做伴嘛!”接著另有一人從後麵趕上來,說:“還有我呢!”


    二人回頭,見是右相韓維,大驚不已。韓維是東宮舊人,能持如此政見,實是難能可貴,範鎮不住地稱讚韓維。蘇軾說:“韓公和介甫公乃是莫逆之交,怎麽不勸勸他呢?”


    韓維歎息一聲,說:“何止一次勸他呀。他是天下第一拗,不惜斷絕我與他多年的友誼,發誓弄出個結果來讓天下人看看。”範鎮又建議韓維以右相之便勸聖上行穩健之策,韓維聽了一臉愁容地說:“變法,我乃始作俑者,是我向聖上推薦的介甫啊!奈何介甫盡用小人,我大宋必毀在這幫小人手中。”說完歎息不已……


    邇英殿內,神宗凝神沉思。張茂則示意內侍們上熱毛巾、熱茶。內侍們舉玉盤魚貫而入。神宗取過熱毛巾擦拭著手,對張茂則笑著說:“朕以為呂惠卿辯才天下無雙,卻不料他被蘇軾數言駁得體無完膚。看來,我朝有人哪!”張茂則施禮說:“陛下聖明。陛下有所不知,早在先帝登基之初,就欲擢蘇軾為翰林學士知製誥,奈何韓魏公用人老成,一言抑之。始進之年,兩次丁憂守製,誤於用時。”神宗點頭說:“朕何嚐不知,早在仁考之時,蘇軾就對策三等了。”見張茂則眨巴著一雙眼,似乎頗不理解,神宗接著說:“蘇軾難用呀!沒事了,你退下吧。”待張茂則退後,神宗神色凝重地在殿中踱起步來。


    條例司內,張璪、曾布、李定、鄧綰等人圍坐在一起。呂惠卿怒不可遏,在屋內走來走去,咬牙切齒地說:“蘇軾這個西蜀賊子,不僅不識抬舉,反而變本加厲。他既要與我為敵,我就奉陪到底。從即刻起,你們盯緊蘇軾,他若有半點差池犯在我手上,定要將他貶官外放,永不回朝!”眾人點頭應諾。


    這時,突然從外麵傳來陣陣打鬥和吆喝的聲音,呂惠卿眉頭一皺,命李定出去查看。


    李定走到條例司門口,隻見無數衣衫破爛的農民拿著棍棒、鋤頭等農具與禁軍纏鬥在一起,一個中年男子在人群中不斷地吆喝著,讓大家住手,卻無人肯聽。農民越聚越多,場麵越來越亂,還有許多農民衝向條例司大門,高喊“廢除《青苗法》”,“強行攤派,喪盡天良”等等。李定膽戰心驚,躲在護衛後麵觀察局勢。終於看到大隊官兵趕來,將所有請願農民圍在中央。李定這才走出門來,大聲嗬斥:“放下凶器!不放就用箭射死!”


    那中年男子見狀,再次高聲勸說眾農民:“鄉親們,放下手中器械,有話好好說,聽我的,放下吧。”他在眾人心目似乎頗有威望,農民們也看見圍上來的士兵正彎弓搭箭,於是漸漸住手。李定命手下將那中年男子帶過來問話。一問之下,李定才知道,中年男子竟然是範仲淹的女婿杜政。眾鄉親都是京郊的農民,因為不滿《青苗法》的強行攤派,才到條例司請願,希望廢除《青苗法》。李定緊皺眉頭,沉思片刻,客氣地讓杜政稍等,自己去向呂惠卿報告。


    呂惠卿一聽範仲淹的女婿杜政是挑頭人,大叫棘手,張璪等人也低頭苦思。李定見眾人無語,建議呂惠卿把這個案子交給開封府,讓蘇軾處理這個燙手的山芋。呂惠卿、張璪等紛紛喊妙。


    於是李定命兵丁押著杜政及所有農民來到開封府衙,引得無數京城百姓圍觀,嘰嘰喳喳地議論不止。李定走上大堂,見了蘇軾施禮問候。蘇軾忙起身還禮,說:“原來是李大人。你是監察禦史裏行,不在禦史台,來開封府有何指教啊?”


    李定說:“是這麽回事,範仲淹範文正公的女婿杜政,帶著一幫農民進京鬧事。事情發生在開封府,官宦子弟的事嘛,又屬告院管,我們禦史台隻好把杜政交開封府了,請蘇大人秉公而斷。”


    蘇軾滿不在乎地說:“哦,原來如此。給李大人設座。”


    巢穀立即下去,把椅子搬到台下一側。巢穀沒好氣地瞪了李定一眼。李定裝作沒看見,向堂外的兵丁一招手,然後坐下。三十多歲的杜政蓬頭垢麵,被兩個兵丁押了上來,衙役們立即喊出堂威。蘇軾問明杜政姓名等,便問為何被禦史台押來。


    杜政回答說:“大人,自《青苗法》施行以來,州官強行攤派,搞得民怨四起。眾村民推舉我晉京上告,並非鬧事。大人,聖上有旨,不準強行貸款於民,可州府抗旨不遵,該被追究的應該是州官,而不是在下。”


    李定哼了一聲,說:“幾百個農民,手拿凶器闖入京師,與禁軍動武,又當怎講!”


    杜政說:“大人容稟。這些農民,是到條例司衙門請願,怕吃虧,才帶上些器械。因遇禁軍圍打,才發生糾纏之事。”


    蘇軾點點頭,問他是否有州官強行攤派的證據。杜政忙說:“有,有,鐵證如山!”這時,幾個農民手持狀紙,跑進堂來,跪在地上,說:“大人,狀紙在此。這是《萬民書》,能證明州官強行攤派一事。”


    此事大出李定預料之外,不由慌張起來。巢穀下堂將狀紙取了過來,呈給蘇軾。蘇軾看完,心中有了主意,說:“強行攤派,有違聖意。杜政啊,你可以持萬民書上告登文鼓院嘛,帶著一幹農民手持器械喧嘩於京畿重地,成何體統!豈不有損範文正公的賢名嗎?你也是讀書之人,枉讀聖書。你知錯嗎?”杜政回答說知錯了。蘇軾接著說:“現在宣判:強行攤派,有違聖意;農民有怨,實屬無罪;杜政敢言,舉措失度。判汝守範文正公墓一年,懺悔思過。下去吧。”


    堂外圍觀的群眾和被兵丁押著的農民立即高呼起來:“噢!判得好!”杜政磕頭謝恩後,走出大堂,被眾多百姓簇擁著離去。李定氣得蹦了起來,語無倫次地說:“這這這……蘇大人,你就這樣把人犯放走了?!”


    蘇軾笑著招了招手:“李大人,少安毋躁。”拿著《萬民書》向李定晃了晃,說:“李大人,聖上愛民之心日月可鑒。若看了這萬民書,《青苗法》就麵臨壽終正寢之險,你的恩師就要責你辦事不力!”


    李定恍然大驚,忙施禮說:“蘇大人判案明察秋毫,執法嚴明,在下告辭了。”說完便在百姓的歡呼聲中灰溜溜地離開了。


    蘇軾並沒有將《萬民書》瞞下不報。邇英殿內,神宗打開蘇軾奏上的《萬民書》,愁眉不展地仔細看著。張茂則稟報李定求見,神宗點點頭,張茂則躬身退下,去傳李定。


    李定進殿施禮問候,神宗麵無表情地命他起身,並問:“這《萬民書》是怎麽回事?”李定一驚,腹中暗罵了一句,說:“陛下,前日有杜政帶農民上京鬧事一案,此《萬民書》乃當地農民所寫。臣在移交此案時,親眼目睹蘇大人審理此案。”神宗便問他對此案審理結果的看法,李定不甘心地說:“以臣看來,若臣審理此案,亦或如此審理。因為聖上愛民之心,天下皆知,有人強力攤派,有違聖意,自然也就該如此寬釋一幹鬧事之民了。”


    神宗對李定的態度甚是欣賞,神色和緩,繼續問道:“那麽,你也認為這《萬民書》乃民眾之聲了?”李定見終於問到了正題,忙說出剛剛想好的說辭:他在提問此案時,農民並沒有呈遞這《萬民書》,因為他是護法者。而蘇軾反對變法,農民自然願交給蘇軾,以為蘇軾可以將其麵呈聖上。


    聽到李定絲毫不關心《萬民書》是否是民心民意,卻將問題扯到護變法、反變法上,神宗一皺眉,有些不悅,說:“誰呈於朕,皆為次要,重要的是這《萬民書》是民心民意。”


    李定心有不甘,繼續辯駁:“陛下,蘇軾是如何想,微臣不知,但此折絕非民意。”神宗更加不悅,說:“折子在此,豈能有假?”


    李定回答說:“陛下明察,杜政乃一小小閑官,何以如此大膽呢?據臣所查,杜政乃是文彥博心腹之人,事發前夕,多次出入文彥博府上。文彥博還接見了幾個領頭鬧事的農民,這些人皆是受文彥博的暗中操縱。像這樣的《萬民書》,匹夫小人們就是造十個、二十個也能輕易做到。”李定竟然從杜政、文彥博的交往中推斷《萬民書》是偽造的,神宗也不禁動容。李定看在眼裏,接著說:“陛下,政府貸款,則大戶上等人家就不能放高利貸,自然堵塞了他們兼並土地的方便之門。文彥博這些老臣們以世家大族之利為重,心中哪裏還有君王、國家、百姓!他們口口聲聲為民是假,切切實實為已是真。不然,他們對《青苗法》不會有切齒之恨。”


    《青苗法》確實衝擊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其目的之一就是使小農小戶避免因為還不起向大戶借貸的錢財而將抵押的土地轉讓,從而抑製土地兼並。李定以陰謀論將這些和《萬民書》聯係起來,來論證其為偽造,不能代表民意。年輕的神宗深以為然。


    這時,張茂則稟告蘇軾在殿外乞求見駕。神宗命人宣他上殿。


    蘇軾神色莊嚴,大步流星地走上殿來,與李定眼神一對。李定為之一凜,低下頭去。蘇軾施禮後說:“陛下,微臣有奏劄呈上,奏劄名曰《上皇帝書》,是微臣近日來對變法弊端與民怨所做之總結,伏乞陛下聖鑒。”


    張茂則將蘇軾的奏劄呈給神宗,神宗並不高興。他想打開看,又似不願看,處於一種矛盾兩難之地,便命他二人先退下。


    李定怒氣衝衝地回到條例司後,大罵蘇軾:“蘇軾賊子,欺人太甚也!竟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他以那群暴民所寫的《萬民書》要脅於我,轉手就呈給皇上,幸好我見機較快,將此事搪塞過去。他竟然又當著我的麵把詆毀變法的《上皇帝書》呈給聖上。吉甫,若我等再作退讓,隻怕會誤大事。”呂惠卿也生氣地哀歎:“原來我等是作繭自縛。”


    曾布低聲說:“我有一計,可扭轉局麵。”見眾人引頸恭聽,他接著說:“我等之中,能奪蘇軾鋒芒的隻有一人。”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語。呂惠卿說:“是宰相。”見曾布點頭稱是,呂惠卿接著問他:“那子宣,你以為宰相該怎麽做?”


    曾布回答說:“宰相若以退為進,以守為攻,蘇軾自然退卻。”呂惠卿心領神會:“對,宰相若主動向陛下提出辭呈,反倒堅定聖上變法之心,蘇軾如何鼓噪都無濟於事。”鄧綰也附會說:“對,聖上最敬重急流勇退,有高位而不就,視顯爵如糞土的人。宰相越是急流勇退,陛下越是舍不得!”


    之後幾人便猜度為人端直的王安石會不會這麽做,幾人決定輪流竭力勸說王安石。


    邇英殿內,神宗正在蠟燈下看蘇軾奏劄。奏劄寫道:“……這等變法,民憂軍怨,吏製解體,實是禍亂之源……”神宗越讀越不高興,將奏劄合上,起身踱步,尋思:“這個蘇軾,幾天就上一道折子,全是說變法之害的。直諫也不是這個直諫法!實在令朕不堪煩擾!”


    這時,張茂則稟告王安石求見。神宗心想王安石此時求見很可能是為了變法之事,猶豫片刻,便命人宣他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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