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聖女的婚期隻有半個月。


    容寒川在禦前辭去了為明璃授課的差事,皇帝知道婚後的明璃便是謝家婦,私下再接見外男,確實與禮不合,應允了他的請求。


    容寒川私自斬斷了與明璃的羈絆,心頭擠壓的沉悶心情卻並未因此減輕。


    他反倒更陰鬱,回家的時候,也不和柳葉多說什麽。


    直到夜幕降臨,明璃家中的仆婦奉命登門,問容寒川今日會不會來府上授課。


    容寒川沒有露麵,隻讓柳葉傳話,說他這兩天身體不適,不會去上課了。還有容寒川的公務諸多,自顧不暇,偏偏下值後還要教導明璃課業,身體實在疲累不濟,他已經和聖上提交了授課一事的辭呈,皇帝同意他卸下教書一職。往後,容寒川不會再上明璃的家宅了。


    仆婦聽到了,失望地回去複命。


    容寒川看著仆婦落寞的身影,想來也是知道明璃在家中翹首以盼,等他來上課,可仆婦帶來的,卻是讓明璃不開心的消息。


    他的指骨緊攥,看了一眼家中牆角堆著的一盆銀炭,怔怔不語。


    這是容寒川去年為了明璃來家裏做客不受凍才買的,買了太多,還沒用完。


    容寒川向來拮據,大冬天寧願用被子焐著看書,也舍不得用炭。沒有明璃,想來這盆炭也用不上了,容寒川思索了一會兒,命柳葉將炭送到城外梧桐巷的一戶趙姓人家裏。趙家的兒子便是被橋梁砸死的船工之一,兒子死了,家中隻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母親,容寒川知趙大娘生活不易,讓柳葉送去一些耐窖藏的芋子、黍粟與小米,他不想看著老人家忍饑挨餓。


    容寒川吩咐好了事情,又拿出一卷書。


    還是秋末,天氣有些冷。院子裏植著一棵柿子樹,生了橙紅色的果子,孤零零墜在枝頭。


    容寒川很少有心不在焉的時刻,偏偏今日看了一會兒書就分神,視線落在柿子上久久沒回魂。


    他像是看柿子,又像是在借果子看庭院的高牆與虛掩的院門。


    容寒川意識到,他好像在等什麽人。


    他如夢初醒,又轉頭看書。看到一句寫冬景的詩賦,心裏不免想,明璃的婚期就在冬日,天寒地凍,嫁衣又有些輕薄,遇上大雪,她是不是會很冷。


    明璃,他又記起明璃。


    一場觸之即痛的春日幻夢。


    容寒川抿唇,不敢再想。


    -


    明璃和謝獻成親那日,果真如容寒川所料,下了一場大雪。


    容寒川沒有去觀禮。


    前幾日他操辦幾個老大人們不管的案子,熬了大夜。


    冬天冷冽,他一下子病倒了,和皇帝上了折子請假,一連在家中宿了好幾日。


    柳葉前段時間說要回鄉下探望病重的母親,容寒川是心善的主子,他沒有阻攔柳葉探親。


    不過時間真的不大湊巧,柳葉一走,他就受寒生了病。額頭上發著燒,嗓子刀割似的悶咳,還得強撐起身體為自己煎藥治病。


    容寒川剛把藥碗端進屋,院門就響起一陣急促的拍門聲。


    容寒川眉心微蹙,下地開門。


    他以為是柳葉提前回來了,卻不想,開門的一瞬間,看到一張桃腮杏眼的臉。


    她的眼神畏畏縮縮,一身灰撲撲的鬥篷罩住頭臉,她的衣裳全是斑駁的血跡,女孩狼狽又尷尬地開口:“老師,我能在你家裏躲一躲嗎?”


    來的人,竟是明璃。


    容寒川的指尖生冷,熱氣兒退去,沒一會兒又湧回身體。


    他怎麽都沒想到,明璃竟敢在大婚之日叛逃。


    可看她身上血跡斑斑,容寒川又有點擔心:“進來。你……是不是受傷了?”


    明璃走進院子。


    沒一會兒,院門便被容寒川上了閂,又取來抵門棍死死壓製,確保沒人能闖進他的家宅。


    明璃搖搖頭:“有歹人埋伏在聖車巡遊的必經之路上,他們不希望鸞門與朝廷有牽扯,希望能置我於死地。死了很多人,但幸好,我沒有受傷。我的親衛隊將我救出……我安然無恙,本該繼續進行婚禮。但我一想到要嫁的人是謝獻,是那個即便生死關頭也舍下我的未婚夫,我忽然覺得有點害怕……”


    “老師,我穿上嫁衣的時候,想到了你。”


    明璃沒有說得太明白,但容寒川聽懂了。


    他心潮漸湧,他心旌搖曳,但他不敢應。他怕自己的一時縱情,會給明璃帶來滅頂之災。


    她不懂分寸,他便要守住底線。


    容寒川不想害了她。


    可是,事到如今……


    容寒川有幾分動搖。


    或許今日不是很好的婚期,明璃是眾矢之的,他不能再將她推出去。


    他可以收留她幾日,也算是老師對於一個學生的關照。


    容寒川說服了自己,他領著明璃走向一側的廂房。


    容寒川找了另外一身幹淨的兔毛鬥篷披上明璃的肩膀,毛茸茸的兜帽邊沿,壓住了她烏黑絞纏的發,供她禦寒。


    明璃坐在門檻上,一雙杏眼靈動,一瞬不瞬注視著忙裏忙外的容寒川。


    她看著容寒川為她整理被褥,拿掃帚打掃地麵上覆滿的灰塵,他還進灶房燒水,供明璃清洗身上的血跡髒汙。


    容寒川一頭柔潤的黑發沒有用木簪與布巾高高束起,他的長發絞纏於寬闊的左肩上,僅僅用一根發帶束縛,纏得很緊。臉上透出一股淺顯的蒼白,鬢角沁滿細細密密的汗……


    明璃似乎覺察出容寒川的不對勁,她小聲問:“老師,你怎麽一臉病容?你生病了嗎?”


    容寒川想要開口,卻不由咳嗽了一聲。他咳得眼尾潮紅,擺了擺手:“我無事,聖女不必憂心。”


    明璃咬了咬牙,還是奪回容寒川手裏兌好熱水的木盆。


    “老師要是身體不適就快點躺著歇息吧!我也是能自己洗漱的,不要總是想著照顧我。”


    明璃很堅持,容寒川拗不過她,隻能作罷。


    他鬆開手,腳步卻因發著高熱有些虛浮,不慎跌坐在地。


    明璃眼見著容寒川要摔,鬆開臉盆,急急伸出手。幸好有明璃的牽扯,容寒川不過是倒在了她的身上。


    獨屬於男子的清苦藥味撲麵而來,容寒川的脖頸全是滾燙的汗水,明璃抬手一摸,被他的體溫嚇得驚呼。


    “老師、老師,你好像病得很重。”


    容寒川意識有些模糊,明璃沒辦法,隻能撐著他的身體,咬牙掮著他往房間帶。


    容寒川躺在床上,明璃為他掖好薄被。


    桌上,一碗藥湯早已放涼。


    明璃想到,容寒川明明重病應該喝藥,卻因她來了家中,忙裏忙外為她操勞,藥都喝不上一口。


    明璃莫名覺得心頭酸澀,她端起藥湯,靠近容寒川。


    “老師,張嘴。”


    容寒川病糊塗了,他昏昏欲睡,一睜眼,看到夢中見過的那張嬌俏的臉,一時無言。


    他的頭腦混沌,分不清現實與夢境,隻老實地張嘴,由明璃一口接一口喂藥。


    明璃沒想到容寒川會這樣乖,她要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明璃凝望著容寒川微抿的唇,忽然生出了一點憐惜、一點衝動,她想到今日遇難,為何會義無反顧逃到容家的原因。


    明璃悄悄地問:“老師,你清醒著嗎?”


    容寒川喝了藥,唇齒間仍泛著苦味,他能聽懂明璃的話,可是遲遲做不出什麽反應。


    直到明璃俯身,在他的唇角印下涼涼的一吻。


    淺嚐輒止的觸碰,明璃很快躲羞離開房間,唯有容寒川怔怔地平躺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如同掩入雪地,渾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冒起涼氣。


    他沒有拒絕明璃,任她唐突。


    他好像做了一件很壞的事。


    明璃身為月亮,是不是為他墜下來了。


    容寒川羞愧不已。


    他不知該如何捧住這一輪月亮。


    -


    容寒川的病好得很快,一兩日後,他便能下地了。


    為了保護明璃不被外人發現,容寒川給柳葉寫了一封信,讓他在鄉下多待兩個月,過完年關再回來,他暫時不需要人服侍。


    昨夜那個清淺的吻,是容寒川和明璃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沒有人再次提及。


    每天早晨,天際剛剛浮現一抹蟹殼青,容寒川會起身進灶房,為明璃煮好洗漱的熱水,為她熬好粥,甚至上街為她帶一包油炸鬼以及甜糕回來。


    容寒川出門前,還會問明璃想要吃些什麽葷菜,隻要是他能夠買到的,他都會為明璃辦到。


    容寒川置辦了幾身小姑娘穿的衣裙,路過首飾鋪子看到好看的花釵,腦子裏浮現的都是明璃高髻簪花的模樣。


    容寒川會數一數每個月的俸祿,隻給自己留一點用作日常茶寮赴宴與買書、買筆墨的打點,其餘都勻出來給明璃花……容寒川精打細算,俸祿比從前用的更快,但他的心裏卻很高興。


    他好像已經在想著……如何長久養著明璃了。


    思及至此,容寒川倏忽怔住,無言以對。


    明明,他隻是考慮收留可憐的、無家可歸的聖女幾日。


    容寒川垂下眼睫。


    “老師,老師,你昨天是不是買了河蝦?我想吃油煎的!”


    明璃莽莽撞撞地衝進屋子,她迎著月色,朝容寒川燦然一笑,滿室生春。


    “好。”容寒川應了一聲,收好匣子裏的錢財。


    他沒有再想其他的事,小姑娘餓了,他要去給她煮飯。


    容寒川剛剛站起身,明璃便來拉他。


    這幾日,她和容寒川混得很熟,又因家裏沒有其他的人,做事半點不顧及。白皙的指骨搭在容寒川的腕上,輕輕攀扯,急切的動作裏帶一點撒嬌的意味,很是惹人憐愛。


    容寒川看了一眼手骨上的五指,心髒莫名變得柔軟。


    他沒有糾正這個錯誤,任由明璃朝他靠近。


    容寒川原來……也會有私心。


    -


    明璃住在容府已有半個月,朝廷裏為了尋找她的下落,忙得焦頭爛額。


    苗疆的鸞門得知聖女在大婚之日失蹤,焦急萬分。他們除了懷疑境外蠻族為了阻止江湖門派協助朝廷,而舍下殺局,還疑心是門閥世家看不起他們這些江湖草莽,既想要和鸞門聯姻,又不想後代染上卑劣的江湖人的血脈,這才在大婚之日對聖女明璃狠下毒手。


    原本就不牢固的合作,因明璃的失蹤變得愈發岌岌可危。


    鸞門和朝廷生出了嫌隙,他們撤回了援助邊境守軍的門派俠士,甚至想同世家大動幹戈。


    時局被明璃一時的任性攪得很亂,可容寒川也知道小姑娘夜裏入睡,夢到嫁給謝獻的場景,還會一邊掉眼淚,一邊說著“不嫁”,她害怕規矩眾多的世家,她成了謝家婦,一定會死在高門大宅裏。


    容寒川不忍心。


    他保守了這個秘密,沒有對外說出。


    他們待在一塊兒又度過了半個月。


    這夜,下了驚雷與暴雨,明璃赤著腳,倉皇失措地跑向容寒川的屋子。


    她的衣裳被風雨澆濕了,她畏懼天邊湧動的雪白電光,身體一陣陣戰栗。


    容寒川剛剛拉開房門,明璃便撲到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他。


    小姑娘玲瓏窈窕的身段,被雨水勾勒,既冷又熱,綿綿地貼上郎君。


    容寒川錯愕、不解、無奈,他想推開明璃,一低頭,又看到她滿含淚水的雙眸。


    她的眼睛很大,黑得好似葡萄。她睜著一雙杏眼,癡癡地望著容寒川,說:“老師,我害怕。”


    容寒川沒再推搡她,隻溫柔地小聲問:“害怕雷聲?”


    郎君夜裏沒有束發,長長的烏發垂落,像是雨簾,蜿蜒在明璃的肩頭。羽毛一樣的輕,撩得人心癢癢。


    明璃眨了一下眼,眼淚滾落。


    她說:“我阿娘就是死在雨夜裏,雷聲好大,我看到她的下屬持刀殺了她。”


    江湖人的生活就是伴隨著刀光劍影,無論鸞門還是還是朝堂,君主更迭,無不伴隨血腥,不可免俗。


    容寒川後知後覺明白了明璃的隱痛,他小心合上明璃身後的房門,任她抱住自己的腰身,溫熱的手掌蓋在小姑娘的發頂,輕輕撫摸。


    他哄她:“不必害怕,你在我的家中,並不是身居險惡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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