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冬狩,沒有天家行圍打獵那麽多規矩。


    鍾鳴鼎食的王孫貴戚若是出行狩獵,有時要看天氣,有時還要讓方士推算日子,不像山中獵戶,帶上幾張饢餅、一羊皮袋的水,吭哧吭哧就上山去了。


    溫月體諒容山隱身上還有未曾痊愈的傷疤,建議他在家中等著,由她和徐立出門便是。


    但容山隱不願,說“君子不受嗟來之食”,他既也會享用獵物,合該出一份力。


    溫月想到這些日子和容山隱還鬧著矛盾,她知道他心氣兒高,又有文人傲骨,肯定不願意再讓她這樣討嫌的人照顧,甚至是吃她獵來的葷肉。


    他非要逞強,溫月也不攔他,擺擺手,對徐立說:“隨他吧。”


    徐立本想著好好在溫月麵前展現一次他作為老辣獵人的風采,也好一雪前恥,奈何半道上遇到個程咬金,容山隱非要跟來礙眼。


    徐立心裏不高興,但沒有真正表露出來,他隻是為難地道:“可我隻帶了兩把弓,我與小月一人一把,恐怕沒有多餘的弓箭贈給大公子。”


    容山隱像是早有準備,他從袖中取出一把簡易的小刀,“我用這個便是了。”


    徐立咬了下後槽牙:“雖說是冬天,猛獸大多都冬眠了。可我們滿山狩獵,還是極有可能驚擾到冬眠的熊瞎子,到時候我都自顧不暇,恐怕更沒辦法保護大公子。”


    容山隱抬眸,看了一眼一直在阻攔的徐立。他掃來的眼風漠然,帶著一絲不容忽視的冷意。


    徐立莫名一僵,再望去,容山隱的眼神又恢複如常,依舊是溫潤書生的模樣。


    容山隱沒接徐立的話,他隻是輕揚了一下袖子,不知手指是如何靈活運作,那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猛然刺向一旁碗口粗的棗樹。


    不過輕飄飄的一揮擊,刀刃竟銳不可當,徑直釘進了樹身,隻留下一截刀柄。


    徐立的臉色漲成豬肝紅,他沒料到,容山隱原來是個練家子,看容山隱手上功夫,恐怕武功造詣不在溫月之下。


    倒是徐立班門弄斧了。


    徐立啞口無言,容山隱也沒有乘勝追擊逼問,戳傷他的自尊心。


    清風朗月的郎君隻是上前,拔出嵌入棗樹的匕首,又背上一個裝好水袋與饢餅的包袱,跟在兩人後頭。


    溫月旁觀了半天,她倒是很驚訝,這是容山隱第一次小孩子氣地和一個武夫一較高下。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沒有肚量,變得這麽斤斤計較了?


    溫月沒想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三人步行上山,專往草木幽深的密林裏走。


    其實,進山狩獵最好的時候是秋季,山獸藏了一個夏天的膘,皮毛也為了禦寒而新生出厚厚的一蓬。無論是賣獸肉還是皮草,獵戶都能大賺上一筆。


    冬天的話,天寒地凍,有時大雪還會封山,這時候狩獵真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徐立肯帶溫月進山,真算得上是過命的交情了。


    幾人沒走上兩步,溫月瞥見山路邊上有零星幾個掌印。


    溫月蹲下觀察。


    是黑熊的腳印。


    腳趾踩印深,腳掌壓地淺。掌印之間的距離又遠,還有鋒銳指甲抓地的痕跡,說明這隻熊瞎子聽到他們行路的聲音,剛跑不遠。


    許多冬眠的山獸若是半夜餓醒,也是可能爬出洞穴尋獵物,吃飽了再繼續沉眠的。


    溫月唯恐這隻黑熊再次返回襲人,她扶了扶腰上長刀,對徐立道:“徐大哥,你們在這裏待一會兒,我去看看附近可有埋伏熊瞎子。”


    徐立著急:“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們原地等我就行。”


    溫月拒絕,徐立很快想到他上回死裏逃生還是因溫月出手相助……他武功不好,貿貿然跟去,也隻會成為溫月的負累。


    他不敢再提幫忙的事,眼睜睜看著溫月離開。


    霜厚霧重的山林,隻餘下徐立和容山隱兩人。


    徐立偷偷看了容山隱一眼,他想到容山隱超絕的武藝,又看到容山隱輪廓分明的鬢角,那龍眉鳳目處處都彰顯貴氣,哪裏是等閑人家能養出來的氣韻。


    他不過是一個鄉巴佬。


    思及至此,徐立不免有些灰心喪氣。


    徐立懊喪了許久,沒注意到四周山林的陰翳處,翻湧起一陣細微的沙沙聲。


    騷動愈發劇烈,腥風陣陣。


    隨著“嗷——”的一聲高昂吼叫,草木被巨獸摧折,藏在枝葉間的渡鴉撲騰翅膀飛遠。


    兩三頭體型健碩的成年棕熊迅猛撲來,足有臉盆大的獸爪作勢朝徐立煽來,其力道之重,足以拍下人頭。


    幸而容山隱眼疾手快,他拎起徐立的臂膀,兩人淩空飛起,順著崖石,滾到溪澗幹涸的山坳間,僥幸躲過了一劫。


    容山隱想到上一回,溫月在棕熊手上救下徐立,想來是這頭棕熊記得徐立身上的氣味,特地拖家帶口報仇來了。


    他知道這些山林牲畜有多難纏,他不敢在原地多逗留,迅速翻身站起,對徐立道:“快跑!棕熊本該冬睡,如今被你驚到醒轉,定是饑腸轆轆,若你我一個不留神,恐怕要成它冬糧。”


    徐立自然明白事情有多危急,他不敢和熊瞎子爭長短,當即連滾帶爬起身,朝前奔去。


    可是兩條人腿又如何比得過山獸矯健粗壯的四肢?沒一會兒功夫,棕熊便迅速追上。徐立不過晚了一步,一隻褲腿就被熊掌尖銳的指甲刺中,褲腿的布料破碎,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血腥味誘發了山獸的食欲與獸欲,棕熊的口涎滴落,步步緊逼。


    凶獸近在咫尺,張著血盆大口,嚇得徐立一動不敢動。


    不好!


    再這樣下去,徐立恐怕有性命之憂。


    容山隱顧不得和徐立的私怨,電光石火間,他抄起跌落一旁的弓箭。


    山風獵獵,容山隱的衣袍被涼風吹到鼓脹,他的眉眼堅毅,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悍勇氣勢。


    容山隱一手持弓,一手拉弦搭箭,拉弓至滿月,朝著棕熊低垂下的頭顱,狠狠射去!


    箭矢迅疾如流星,挾著冷冽的風勢,盡數沒入棕熊的口腔之中。


    棕熊成功被容山隱激怒,傷人的畜生放過了徐立,一個個擂胸助跑,朝著容山隱狂奔而來。


    就此,容山隱護住徐立,自己卻被犧牲,成為危險的中心。


    來得正好。


    容山隱臨危不懼,再次拉弓至滿月……


    -


    等溫月找到徐立時,他們已經脫離了險情。


    山洞裏堆積了一層血氣淋漓的熊皮,容山隱靠在皮草旁邊,閉目養神,仿佛假寐。


    篝火前,徐立抱住腿,不斷呻吟,數不盡的鮮血自他的褲管汩汩滲出,流淌一地。


    溫月受驚,一下子飛撲至徐立身邊,焦急地問:“徐大哥,你有沒有事?腿上怎會傷得這樣重?”


    “熊、熊抓了我……”徐立疼到幾乎昏厥,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溫月心急如焚,看徐立站不起身,隻能蹲下身體,抬手去攙他的手臂,把他架到身上。


    她太著急傷員,壓根兒沒注意到容山隱。


    溫月回頭,看了一眼容山隱手裏的弓箭,又想起他曾經在大夏人的軍營裏展現過的精湛箭術。徐立武功不濟,遇上棕熊定是必死無疑,應該是容山隱施展了弓箭術,救下了徐立。


    她抿了一下唇,對容山隱道:“多謝大公子出手相助,我代替徐大哥給你說聲謝謝。他傷得這樣重,再不找大夫,恐怕這條腿要廢了,我先帶他下山,你記得跟上。”


    說完,溫月不再看容山隱,先行一步攙扶徐立走出山洞。


    聽到溫月的話,容山隱施施然睜開了一雙鳳眼。他沒有立即回答溫月的話,隻是把慘白的唇瓣抿得很緊,指骨在袖中輕輕顫抖。


    容山隱目送溫月離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他才像是自嘲,又仿佛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容山隱抬起手,手肘的衣布隱隱有血滲出,原來,他身旁的血跡並非那一層剝離的熊皮留下的,而是他在掩護徐立躲進山洞時,不慎被假死的棕熊暗襲,後背也被凶獸的尖爪抓下一大片血肉,傷口深可見骨。


    若非容山隱強撐一口氣忍耐,他都險些要失血過多昏死過去。


    容山隱本來很高興……能夠在昏迷之前見到溫月一眼。


    可她隻關心徐立,對他的傷勢不聞不問。


    一時間,容山隱也不明白了。


    究竟是溫月把他想得太過強大,以為他不會受傷、不會委屈、不會疼痛。


    還是她真的厭惡他至此地步,多看一眼都嫌惡。


    容山隱垂下眼睫,心尖酸脹。


    可是。


    明明他也傷得極重。


    明明,他也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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