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鄭令李息騎著騾子風塵仆仆來到新豐。


    騾馬寡少,鄭縣的官用牛馬多集中運輸糧秣了。


    李息接到黑熊軍令不敢耽誤,從民間借了騾子單騎而來,騾子上還馱了鄭縣的版籍。


    他抱著一袋竹簡氣喘籲籲來到城樓,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沾染塵土,顯得髒兮兮,又有些可憐兮兮。


    見黑熊正在簽發軍書,李息深呼吸平緩情緒。


    領路的親兵見軍書被抱走,才上前通報:“將軍,鄭令李息來了。”


    “烹煮一壺茶水,再送兩碟麥餅。”


    黑熊有些餓,示意親兵去忙碌,李息抱著竹簡袋子上前:“卑職鄭令李息拜見虎牙將軍。”


    這一袋竹簡被另一個親兵提到黑熊麵前,黑熊解開袋口,取出裏麵的竹簡,在麵前桌案擺了起來,足有十三卷。


    大概文字也就六七千字,所以隻是鄭縣各鄉亭的人口、田畝、特產統計數據。


    黑熊挑出首卷,見鄭縣在籍人口五千三百餘戶,經曆過關中大逃亡又回來的人口,都是青壯為主,少有老人,孩子多是這些年生育的。


    合起竹簡,現在不是清查隱戶的時候,這是冬天的工作主線。


    黑熊這才打量李息,除了河南尹,其他司州各縣的縣令長、縣尉、縣丞都是鍾繇這裏經手的。


    所以這位看著三十多歲的鄭令,是鍾繇的故吏。


    多麽龐大的一筆人脈積累?


    鍾繇經營關中這麽多年,這些縣級長官,以及這些長官的舊吏,都能算是鍾繇的黨羽。


    也就鍾會出生的晚,早生三十年,足夠司馬兄弟頭疼。


    “昨日司隸校尉已經傳令,命京兆各縣歸我虎牙軍節製,你可有疑慮?”


    “回將軍,卑職遵命。”


    李息試探著說:“袁氏入寇關中,則生靈塗炭,卑職出身隴西,自當效死。”


    “我暫時信你,你是鍾繇的人,大敵當前,我與他還能共信。等挫敗袁譚攻勢,我再與鍾繇商議是戰是和。到時候伱之去留,我不做拘束。”


    “是。”


    李息眨眨眼小心翼翼說:“將軍,待驅逐袁譚,則馬騰、韓遂之眾抵達扶風、馮翊。此二公鏖戰西州三十餘載,若是聯手,將軍危矣。”


    “他們鬥了一輩子,我不怕他們一起來,就怕輪番來。”


    黑熊笑了笑:“你安心做事,現在你我相互不知底細。過一段時間,自然就知道我是什麽脾氣。”


    見李息拱手應下,黑熊就說:“昨夜我將杜陵許多官吏拘來,你去探望一番,順便將杜畿喊來,我想請他喝茶。”


    “喏。”


    李息又拱手,感覺到身邊當值親兵靠近,於是對著黑熊又是躬身長拜,後退幾步才跟著親兵離去。


    很快親兵指引下,李息見到了被軟禁的一眾官吏。


    尤其是考政三輔第一的新豐令張既,頭上裹著布巾意誌消沉蹲坐在牆角仰頭曬太陽,新豐的官吏普遍如此,失魂落魄。


    而杜陵的官吏,走的腿腳酸麻,倒黴的幾個官吏缺乏鍛煉,如今小腿靜脈曲張,躺著不動彈。


    李息見張既目前無法交流,隻能去詢問杜陵令。


    得知了昨夜的苦難行軍,更讓他咋舌的是這位虎牙將軍的親兵,白天從新豐走過去,夜裏又護送這批官吏走回來。


    期間在杜陵就沒休息過。


    整個過程裏沒有什麽怨言,實在是太可怕了。


    杜陵令也沒說清楚,昨日親兵來去,都是輕裝步行,鎧甲器械多裝在車上。


    杜陵官吏的遭遇,就是對李息的警告。


    詢問之際,李息也找到曬太陽的前功曹杜畿,傳達了黑熊的口信。


    李息這些縣令,與功曹杜畿的關係普遍不好。


    功曹,考功的對象就包括李息這類縣令長、縣尉、縣丞。縣級以下的官吏,不歸郡功曹,歸縣功曹管。


    張既的三輔考功第一,就是杜畿考核推舉,經過司隸校尉公署的功曹最終審定的結果。


    這回杜畿終於吃飽肚子了,隻是來見黑熊時有些抹不開臉。


    本以為黑熊會帶來幾車血淋淋的頭顱給他欣賞,也幸虧北岸鍾繇反應快,發布公文轉移了各縣的治理權。


    否則真打起來,杜陵令要麽棄城逃亡,要麽守城而死。


    爆發戰鬥,怎麽都得死幾十個人。


    等杜畿落座,黑熊拿起黑陶茶壺給彼此茶碗沏茶,涮洗了黑陶茶碗,才重新沏茶。


    這種清爽的飲茶方式,在杜畿看來有些寡淡。


    他流亡荊州期間,喝過一種反複熬煮的濃茶,最開始時難以適應,隨後就是無邊的亢奮,那種滋味兒讓他久久難以忘懷。


    黑熊端茶嗅了嗅茶香,才說:“這是劉表夫人蔡氏所贈,據說是洞庭湖上君山茶,是今年新茶。”


    杜畿伸出雙手端起來也是聞了聞,才小飲一口細細品味:“確實不凡。自返回關中以來,再沒喝過這樣濃鬱的茶香。”


    見此黑熊笑了笑:“我昨日太過於急迫了,我是真的不願再過顛沛流離的生活。”


    “將軍守禦關中之決心,老朽自能感受。”


    杜畿又引一口茶,坐姿端正起來:“老朽所慮,非是馬騰、韓遂,這不過是兩條老狗。而馬超此人誌氣雄烈,如似昔年孫策,亦不亞將軍,實非久居人下者。”


    見黑熊認真聆聽,杜畿指著北岸:“昨日聽將軍之策,將軍欲率大軍守潼關,使馬騰、韓遂之眾與馬超守渭北渡津。老朽所慮,便是馬超為袁氏所誘,行呂布之事。”


    渭水北麵黃河各處渡津並不多,這些年渡津荒廢,河流又湍急,不適合大軍渡河。


    所以隻要警戒即可,強行渡河、登陸的風險太大了。


    可若是馬超通賊,那麽河北兵馬就能順利渡河,夾擊潼關的黑熊。


    看黑熊沉思,杜畿又說:“正是出於這些顧慮,老朽不敢配合將軍。想著留有用清白之身,以周旋袁氏,護持家鄉。”


    河東人張時死在了黑熊手裏,那張時的朋友兼故吏杜畿,就有與袁氏周旋的寬闊餘地。


    “馬超……”


    黑熊嘀咕一聲,昨天去杜陵時他遇到了鍾繇派遣而來的馬超,感覺用不上這個人,又擔心這家夥乘夜摸黑搞事情,就給勸回北岸了。


    大概鍾繇也顧慮馬超通賊,所以昨天是想把馬超派到自己這裏,以避免外人接觸馬超?


    現在對鍾繇來說,內部人、外部人很難分辨。


    說不好身邊左右,就藏著傾向於河北的士人。


    出了孫策那個好榜樣,地方重臣會本能的防範第二個孫策。


    想了想,黑熊就對杜畿說:“我會留意這個人,今日就不勉強先生了。待局勢明朗,我再邀先生商談。”


    “謝將軍體諒。”


    杜畿拱手拜了拜,黑熊隻是搖頭輕笑側頭看親兵,兩名親兵靠近,杜畿也飲盡陶碗裏的茶,緩緩起身告別。


    等杜畿離去後,黑熊重新給杜畿用過的黑陶碗倒了些茶水涮了涮,又翻開另外四個茶碗,都把茶水倒上。


    招呼周圍當值的十來個親兵來吃麥餅,這些親兵蹲坐在周圍,五個茶碗在他們手裏流轉。


    一個親兵嚼著麥餅:“渠帥,怎麽這人如此難請?他作用若是大,何不展露仙術?”


    “他的作用可大可小,之前想著請他出麵整合京兆士民。現在有鍾繇頒發的公文,目前用不上這個杜畿。”


    黑熊說著低頭看右手,手裏出現一顆桃子,捏了捏又化成卡片不見,對這些親兵說:“真讓他見了這仙術,這京兆士人倒頭就拜,也稱呼我為渠帥。到時候,你們怎麽辦?”


    大多數親兵沒想明白,一個機敏的親兵臉色發白:“渠帥是擔憂彼輩篡權?”


    “是啊,沒了你們,我身邊盡皆京兆人,可能以後養的貓貓狗狗也是京兆籍貫的,我恐怕會聽不到一句真話。”


    黑熊也是有些無奈,最難把控的就是人心。


    也不追求控製每一個人的心思變化,但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就目前來看,半文盲老兵更為可信。


    特別是青州兵,現在每日苦修,團隊精神麵貌變化的連他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漸漸的,周圍親兵陸續回味過來,俱是後怕不已。


    他們的劣勢很大,數量比不上各地士人,文化素養也比不上。


    可偏偏是渠帥最親近的衛士,怎麽可能不遭忌恨?


    此刻,渭水北岸軍營。


    鍾繇已經出發去另一座軍營接管兵權。


    昨天馬超到南岸後被黑熊遣返,他回來的已經夠快了。


    可就他不在的這一個時辰裏,鍾繇親自完成了三千步騎的整編,重新調整了編製和長官。


    新的軍吏,自然擁護鍾繇的決定。


    就那麽一個時辰的時間,馬超這位節製三千步騎的督軍從事,手裏就剩下百餘親兵騎士。


    這些親兵騎士大多數成員是臨時編製,不是馬超的部曲,最多是應征前與馬超私交良好罷了。


    現在馬超指揮權被奪,已經沒必要配備這麽豪華的親兵團隊。


    是自己解散,還是等候鍾繇的處置?


    不解散的話,親兵團隊配備的接近二百匹馬,這就不是馬超能養活的。


    隻要鍾繇暫時停撥馬料,這百餘親騎立刻就崩解了,就連馬超積攢的那點威望也將付之東流。


    可主動解散……萬一是自己曲解了鍾繇的暗示呢?


    難道,自己父子真就沒什麽用處了?


    馬超疑慮之際,鍾繇留守的一位屬吏來見他。


    兩人在渭水北岸柳樹下漫步,這位叫做趙渙的曹屬取出一卷帛書:“這是明公所留。”


    馬超不以為異,結果抖開,就見內容百餘字,落款印章不是侍中印,也不是司隸校尉印,而是河東郡守印。


    這是河東新郡守崔琰專門寫給馬超的書信。


    馬超詫異看趙渙這個天水同齡人,趙渙笑容含蓄:“這份帛書到我手裏已有三日。今鍾司隸聯合虎牙軍,孟起兄尤為重要。想來不日會有新的密信。”


    袁譚開了很大的籌碼,給馬騰征西大將軍、開府、雍州牧,而馬超是度遼將軍、西河郡守,美陽侯。


    馬超很不理解:“卿涼州人,何故如此?”


    “但求富貴也。”


    趙渙語氣平常:“我不似孟起,我能賣的隻有這條命。命都肯賣,更別說臉麵。”


    馬超蹙眉,懷疑這是鍾繇的毒計。


    猶豫再三:“我家屢世公侯,今雖落魄,但也不能陣前反戈。”


    說著將帛書折疊,塞到趙渙手中:“我與卿勉強有同鄉之情誼,莫要使我難做。此事,到此為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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