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待在大通房中,自從剛才那一下發狠後,其他孩子都閉上了嘴,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我再次發瘋,殃及池魚。


    一個多時辰後,秦師傅和小安子他們回來了。


    小安子命很硬,隻受了輕傷。


    但整個右臉上,有一道猙獰像蜈蚣爬似的針口。


    小安子不停地哭泣著,像丟了魂兒一樣。


    之後我才知道,小安子在醫館裏發生了意外,被掉落的刀子切中了臉,十分嚴重,郎中給他縫了針。


    秦師傅陰沉沉地盯著我,表情十分嚇人:“許冠玉,為什麽打人!”


    “小安子罵我媽是表子,我爹是賣屁骨的。”


    秦師傅走上來,高高抬起手,便要打我。


    我下意識將頭扭到一邊,可這巴掌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我抬起頭,看見秦師傅眼中複雜的神色,重重歎了口氣,將手放了下來:“小安子,有沒有這麽回事兒?”


    小安子哭泣道:“我跟他開玩笑的......”


    秦師傅再次抬起巴掌:“王八羔子,不給老子惹事兒會死!?”


    小安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但秦師傅看到小安子臉上的針口,又隻能惡狠狠地放下手來:“我真他娘是欠你們的!就不能安生點兒!?”


    小安子抽噎著:“師傅,我會不會留疤啊......我還能唱戲了嗎......”


    秦師傅仰天長歎一口氣:“真是繩子專找細處斷,命運專找苦命人啊!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麽孽了!”


    秦師傅沒有回答小安子的話,對著小福子囑咐道:“小福子,這是傷藥,每天早中晚給小安子敷了。”


    “是,師傅。”小安子恭恭敬敬地應道。


    隨後,秦師傅又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


    我驚訝地注視著秦師傅的背影。


    沒想到,秦師傅竟然沒有懲罰我......


    臉對於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


    小安子的皮相僅次於我,這次肯定對他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小福子一邊給小安子上藥,一邊道:“小安子,這次要不是許冠玉,你也不會這麽倒黴,會被醫館的刀子給切中了。”


    我看見小福子眼中,閃過一絲幸災樂禍。


    小安子怨恨地看著我:“許冠玉,這下你開心了吧?”


    我有什麽開心的呢?


    自從踏進這戲院裏,我沒有一絲感到開心過。


    當天晚上,我做了噩夢。


    一會兒,是小林子扭曲的肢體,一會兒,是小安子猙獰的臉。


    他們像怪物一樣,好像都要將我生吞活剝......


    但自此之後,孩子們再也不敢隨意招惹我了,都像躲瘟神一樣躲我,我也樂得清靜。


    過了一個多月,小安子臉上的傷口好得差不多了。


    但是,他臉上的疤痕非常明顯,又紅又凸出,難看地盤桓在右臉上,即使敷了厚厚的粉,也能清晰地看出那道紅腫的突起。


    秦師傅對小安子說:“我一直將你當旦角培養的,你身子板兒太纖細,小生老生都不適合,有的醜角也許能成。”


    “師傅,我想扮旦角!”小安子乞求著,“您知道的,我打小兒就想扮旦角!”


    “你想的事情多了!觀眾最挑刺兒旦角,你就拿這張臉給觀眾看?”


    小安子自卑地低下了頭。


    “嘛也別說了,等到分行那天再說吧!”


    分行,也就是將他們分成生、旦、淨、醜的日子。


    我和五個孩子,被分成了旦角。


    小安子和小福子,被分成了醜角。


    從此以後,生旦淨醜各練各的本事,不再有什麽牽扯了。


    十六歲那年,我有了第一次上台唱戲的機會,戲目是《白蛇傳》,也是我最拿手的。


    台下的觀眾們如癡如醉,都沉迷在我為他們編造的美夢之中。


    “俗話說得好,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這唱白素貞的這位,台下得是磨碎了多少牙齒,哭下了多少血淚,才能唱成這樣啊!”


    “真是此曲隻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


    “我決定了,我就要捧他了!”


    這次登台,我一舉成名。


    唱戲當天,我卸了妝麵後,秦師傅在後台找到我,說我和《白蛇傳》的其他幾個唱戲的,都有自己單獨的房間了,叫我回大通鋪收拾東西。


    我心裏終於有了一些輕鬆和高興。


    我終於苦盡甘來了嗎?


    不知道有生之年,我還能和母親與哥哥相認嗎?


    這件我從來不敢想的事情,在我心裏出現了裂縫......


    當我回到大通房收拾行李時,竟然看見小安子也也在收拾行李。


    “小安子,你要幹什麽去?”我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句。


    聽到我的聲音,小安子嚇了一跳,下意識將左臉對著我,大喊道:“不用你管!”


    這時,小九子也走了進來,看到我,掛著笑臉恭喜道:“冠玉,真是恭喜了,我早就知道,以你的天賦,隻要給你一個登台的機會,你就肯定能驚豔四座,以後,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可別忘了住在同一張鋪子上的兄弟啊!”


    小九子這人有幾分小聰明,也很會看形勢。


    以前的時候,很多人都欺負過我,嘲諷過我,但小九子卻什麽話也沒有對我說話,恐怕就是等著這一天。


    “你的天賦也不錯,你馬上也要登台了吧?一定比我表現得更好。”


    “哪裏哪裏,你可真是抬舉我了,以後還等著喝幾口你剩下的湯呢!”


    我們虛與委蛇一番,小九子像是才看到小安子一樣,故意揚起聲音道:“呦!這不是小安子嗎?這次傍上權貴,是要跑路,去享受榮華富貴了?”


    小安子頭更低了,加快收拾著行李。


    “冠玉,你是不知道,就在昨晚,戲院不是招待了挺多達官貴人嗎?小安子這賤蹄子,為了擺脫扮醜角的命運,竟然去後院自薦枕席,我恰好撞見他進了人家屋子裏呢!本來,我還以為那些貴人哪裏看上他那張臉啊,不得吐出來啊?沒想到,人家還挺有本事,也不知道使了什麽髒手段,還真有貴人看上他了!嘿嘿......”


    我對小九子的話有些不適,又很是震驚地看向小安子,十分難以置信。


    小安子渾身劇烈地發著抖,雙手僵在衣物上,似乎默認了小九子說的話。


    小九子卻依舊不依不撓:“小安子,說說唄!你到底怎麽俘獲貴人的心的?這貴人怎麽就偏偏看上你了,怎麽就沒看上我們呢?到底什麽法子?”


    小安子的眼淚一滴一滴掉在衣服上,什麽也沒說。


    “真是的,你都要過上好日子了,還不許我們取取經啊?哦對,也是,從此你就不是戲子了,要比我們高上一等呢!”


    小安子抱著行李,衝出了大通房。


    “小九子,你說得太過分了。”


    “我過分啥了,我說得不都是事實嘛!”小九子反而有些生氣,“憑什麽他小安子不要臉就能過上好日子,我們就隻能辛辛苦苦半輩子,都不一定能把自己贖出去!”


    小九子的話,讓我也陷入了沉默,後道。


    “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小安子一定有他的苦衷,苦命人何苦為難苦命人。”


    “你就是太善良了,當初小安子那麽說你,這都是報應,怨不得旁人去,當初醫館那把刀,就應該將他整張臉皮都切下來!”小九子忿忿不平,不知道有幾分是故意說來為了討好我。


    我卻隻感到一股悲哀,像心裏漫了一層白色煙霧似的。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登台的次數越來越多,叫好的人也越來越多。


    我成角兒了。


    但小福子,就不那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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