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走得很突然。


    當時,我正在準備下一場戲,後台突然傳出混亂的驚叫聲。


    “小福子!小福子!”


    我眉頭深蹙,掀開簾子走進去,不禁睜大了眼睛!


    隻見小福子橫躺在地上,一柄大斧橫在他頸間,大半的脖子都被砍下來,隻剩一點筋肉連著,地上滿是踩著血的腳印,場麵極其血腥。


    而小福子圓瞪眼睛,似乎沒有料到似的。


    “大師哥!!”


    “師哥!!”


    有些人當場哭著撲在了他的屍體上。


    小福子雖然從小對我有偏見,但對其他人都很好,所以很多人都對他的死很是動容。


    後來我才聽人說,是小福子知道自己的身高短板,想要額外開拓一條武生的戲路,於是,私下裏偷偷練習板斧,因為勞累過度,身體不支,在耍弄板斧的時候,被沉重的板斧砸中了脖子,一命嗚呼。


    看到一向挑唆別人辱罵我的小福子慘死,我心中竟沒有絲毫快意,心中仿佛有個蒸籠,在炙烤著我,令我無比煎熬。


    盡管這些人大多都辱罵過我,但我卻沒有想過讓他們如此淒慘。


    是不是命苦的人,隻會越過越苦?


    小福子被我們埋在了後山,而他的爹媽早就將他賣進戲院,不知所蹤。


    我能夠出門了。


    我的家,在哪兒來著?


    我一時竟然想了許久。


    對了,我本來姓董,我叫董鏡如。


    我要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久違的興奮與欣喜,瞬間就占據了我的心!


    那一刻,我什麽都沒有想,隻想著一件事——


    我終於可以回家,見到母親和哥哥了!


    就當我一路打聽,尋找著前往董宅的路時,在街上,我看到兩道熟悉的背影。


    這是......


    母親......和哥哥?


    他們正在街邊的攤鋪旁邊,似乎在買東西。


    我仔細地望著母親,像是座雕塑。


    十多年過去了,與原本美麗的母親變得蒼老了許多,鬢邊幾乎全白了,臉上也滿是憔悴。


    哥哥變得那麽高大,更加俊朗不凡,依舊是那個我崇拜敬仰的大哥。


    我久久地矗立在原地,渾身發著抖。


    也許是我盯的時間太長了,哥哥蹙眉轉過頭來,與我目光相對,愣了一下,但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念祖,你在看什麽?”母親也順著哥哥的目光,向這邊看過來。


    我的眼眶瞬間濕潤了,慢慢走到母親和哥哥麵前:“母親......”


    母親睜大了眼睛,呼吸急促起來:“你......你是......”


    “母親,哥哥,我是鏡如啊!我是鏡如!”我幾乎要語無倫次了。


    母親情緒陡然變得激動:“你是......鏡如?”


    哥哥揚起笑容:“母親,您還不知道這位吧,這位就是名震京城的名角兒,許冠玉許老板,沒想到許老板竟然認得董某?真是董某的榮幸。”


    “.....戲子?”母親突然臉色一變,極其難看。


    哥哥依然維持著客氣疏離的笑容,好像我對他而言,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不知許老板是從哪裏打聽出來的,竟然拿我們家族的傷心事過來說笑,不過許老板想必是無心的,我們不會放在心上的。”


    我激動道:“不是的!我當年被人拐進了戲院,母親,你還記得嗎?我最喜歡吃桂花糕,因為我喜歡吃甜的,最討厭酸的,我三歲的時候,作了一幅畫送給您,是一群金魚圍繞著一顆桃子......”


    這麽多年過去,我以為自己全都忘了,這一刻卻好像開了竅,竟然如數家珍地一樣一樣列了出來。


    聽了我的話,母親卻沒有我想象的驚喜,反而越發難看了。


    “住口!”母親難受地呼吸著,幾乎喘不過來氣,不能接受地搖著頭,“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我的鏡如......我的鏡如不會是一個戲子......你絕對不可能是我的鏡如!”


    “母親......”我強止住哭腔。


    哥哥慢慢拍著母親的背,眼中發冷:“許老板,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得到家弟的消息的,但是你這樣冒充家弟,是否太不道德?更何況,家弟品性高潔,若他真的被拐入戲院,恐怕早就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而不是像許老板一樣,還成為了戲院的當紅招牌。”


    母親顫抖地用手指著我:“你不是鏡如......鏡如不會是一個戲子......”


    我本以為我會崩潰,但我卻意外地平靜了下來。


    原來,母親和哥哥根本不能接受我。


    既然如此,一個本來就不會接受我的家,也不再稱之為“家”了......


    ......我又何必回去呢?


    我淒慘一笑,向母親作揖:“董夫人見怪,許某放肆了,剛才不過說笑罷了,請董夫人和董少爺原諒。”


    哥哥,不,應該叫他董念祖了。


    董念祖笑道:“許老板客氣,隻是以後可切勿拿人家的傷心事開玩笑了,這可是戳心窩子的事,日後,我定會攜家母到戲院捧場。”


    “多謝董少爺大人不計小人過,請董夫人恕罪了,也請董夫人......保管好貴府二公子第二個抽屜中的手鏈。”


    那是母親在我四歲生日的時候,送我的一串手鏈,是去雷音寺求的,我就放在自己房間第二個抽屜裏。


    “......”


    母親一臉恍惚地看著我的臉。


    我轉身離開了,不稍作停留。


    “......念祖,他怎麽知道鏡如的手鏈,就放在第二個抽屜裏?”


    “您不知道,街頭巷尾都是有消息販子的,專門潛入別人家的府邸獲取消息,恐怕是他偶然聽那些消息販子說的。”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好了,母親,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我又走了一會兒,慢慢回過頭去,看見如血的殘陽下,母親和哥哥離開遠去的背影。


    這時,一堆穿著藍色學生裝、將頭發剪到脖子的女學生,聚集到街邊義演,吸引了不少路人。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是啊。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我回到戲院。


    畢竟,那才是我該待的地方。


    夜晚,一輪殘月掛在天邊。


    我喝了點兒酒,醉醺醺的,從屋子裏踉蹌地走出來,倚靠著欄杆,捏起唱腔。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在廣寒宮......”


    “好一個《貴妃醉酒》!素聽聞許老板音色一絕,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我的背後,陡然出現一道感慨的男聲,將我嚇了一跳。


    我回頭,看見一個男人,長相俊俏,臉上輕佻地笑著,看上去很矜貴,一看就非富即貴。


    “認識一下,我姓林,名鶴亭。”


    “多謝林公子的抬愛,謬讚了。”


    這人臉上那一絲玩味和輕佻,好像是看寵物一樣,讓我感到不適,於是我想要離開。


    “天色太晚了,許某還是先行告退了。”


    他伸手將我攔住,笑意更深了:“許老板怎麽這麽著急?好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我還想邀請許老板到我房間一敘,咱們好探討一下京劇呢。”


    我臉色一變:“林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我今日身體不適......”


    他打斷我:“許老板莫不是看不起我?我可對京劇很有研究,若你不允,便是不給我麵子。“


    我繼續推脫。


    可林鶴亭卻直接捂住了我的嘴,將我向一處的屋子中拖:“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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