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們終於回到湖心小樓,天已經全黑了。


    中毒和一天的奇聞異見令陳浩身心俱疲,他懶得去問夏至今天怎麽不講究清爽優雅大開殺戒了,也懶得去想修女會不會對他少得可憐的贓物大發雷霆。


    他耷拉著眼皮找到西門讓,把千扔到他腳邊,含糊地說了句“是毒”,側身歪倒在旁邊的沙發上。


    西門讓被直挺挺像死了三天的千嚇了一跳,扭過頭又被麵色發青坐都坐不住往下滑的陳浩嚇了一跳。他同時向兩人施用診療術查探了一番,鬆了口氣:“救不了,聯係喪葬一條龍吧。”


    小花震驚地看著他:“這是什麽好事嗎?你為什麽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西門讓無奈地笑笑:“開個玩笑……放在平時確實難救,但現在情況特殊,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這種玩笑你以後還是別開了。”


    “行吧。夏至,你跟我來一下。”


    蹲在茶幾邊夾核桃的夏至“嗯”了一聲,問道:“幹嘛?”


    因著頭上蒙了絲襪的緣故,她的話聽著有些模糊。西門讓沒有回答,站在門外招了招手讓她快來。


    兩人在門口嘀嘀咕咕了幾分鍾,得出了唯一可行的治療方案。


    常言道,攜天火者,百毒不侵。陳浩體內有天火,隻是血脈稀釋得太狠,既無法自主運用天火,又不曾長久生活在充滿天火的環境中,才會中毒。


    隻要將他靜置個幾天,讓本來不嚴重的毒深入骨髓,激發沉睡的天火,就可以清除所有毒素,讓他回歸健康。


    等陳浩康複後,再抽一管他的血喂給千,千也能康複,且短時間內再無中毒的風險。


    花辭聽得那是目瞪口呆:“這是什麽瘋子話!按你們的說法,如果一個血族定期咬一口夏氏一族人的脖子,吸點血,他這輩子就不會中毒了?”


    “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上沒那麽容易。”夏至解釋道,“這血估計有點燙口,長期飲用容易引發食道癌。”


    花辭沉默了,她眼中有三分震驚四分譴責五分嫌棄,還有負兩分的關懷。


    “你們不會害死他倆吧?”


    “怎麽會呢!”夏至拎起滑落在地隻剩頭靠著沙發的陳浩,大力抱了抱,“這可是我血濃於水的親弟弟啊,我害誰都不得害他啊!”


    她一邊歎息一邊拍著他的背,陳浩悶哼了一聲,胸腔發出“哢”的一響,唇角溢出了一絲鮮血。


    夏至的動作頓住,她小心地把他放回到沙發上,嘿嘿一笑:“沒控製好力道,好像把他肋骨弄斷了一根。”


    西門上前檢查了一下,說:“是兩根。不過還好,這個好治。”


    花辭眼中所有的情緒揉成一團,變為了“不信任”。


    她匆匆離去,迎麵撞上了滿身血和泥的東方遠榮。


    東方遠榮疑惑地看著她:“誒,你什麽時候來的……算了,你這是要去哪?”


    興許是想起剛才的場麵,小花氣得直跺腳:“去找個有醫德的醫師!”


    東方遠榮不解地搖搖頭,走進房間。夏至瞥了他一眼,斷定道:“沒救了,死刑吧。”


    西門不輕不重地拍了她後腦勺一下,糾正道:“他是外傷,外傷!好治!”


    夏至頗有些委屈,揉著自己的後腦勺哼哼唧唧。西門被她吵得頭疼,拿起桌上沒夾完的核桃塞給她,讓她擱一邊呆著去。


    “你沒給我核桃夾子。”


    西門讓歎了口氣,回身要去拿,卻發現根本沒有什麽核桃夾。


    “你之前怎麽開的核桃?”


    “用手硬剝的。”


    “繼續硬剝。”


    -


    他又開始做夢了。


    陳浩對夢回的掌握並不熟練,加之“夢”本就是個玄乎的東西,他很難控製夢境投射的地點。


    這次的夢把他扔回了姚家練武場地下的秘密設施裏。


    一排排泡著人造人的營養艙壘成牆,將偌大的空間分割成走廊。陳浩置身其中,總覺得兩邊的營養艙像是超市的貨架,滿滿當當塞得全是打折的臨期罐頭。


    若是平時,他大抵還有興趣探索一二,找點他們老姚家的把柄。但今天他實在太累了,現在隻想找張溫暖舒適的床好好睡上一覺。


    他攏了攏外套,席地而坐,靠在營養艙上閉目養神,等待夢境自行消散。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一陣異響,細碎、遙遠但尖銳,似是無處申冤的囚犯指甲抓撓地板的聲音,又似是被拔去舌頭的翠鳥固執唱出的喑啞歌謠,聽得人心裏發毛。


    那是臨死前的悲鳴,無聲的絕望哭泣……


    陳浩忍不住嗤笑。


    他都沒想到自己有這麽高的音樂鑒賞水平,不過點老鼠爬地的響動,居然能讓他想到那麽多誇張的東西。


    他翻了個身,努力說服自己一切都是他在胡思亂想。


    那惱人的碎響沒有一點停下的跡象,反而隨著他刻意的忽視愈加高亢、愈加嘈雜。


    陳浩敲了敲太陽穴,終於還是選擇了妥協。他扶著營養艙站起來,拖著疲憊的腳步跟隨聲音的指引,向營養艙走廊的盡頭走去。


    走廊盡頭處是一堵用赭色磚石封死的牆,翠綠色的不明液體在磚縫間流淌,勾出一個複雜的圖騰。


    陳浩停在磚牆前,捏著下巴思考了一分鍾這是個什麽樣的機關、該如何解開。隨後無所謂地聳聳肩,用夢回在磚牆上新開了一道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磚牆後是一個鑿得很倉促的狹小空間,凹凸不平的牆麵與地麵上刻滿了令人費解的煉金法陣。中央最大的法陣上躺著一個血淋淋的女孩,無數透明的軟管紮進她的皮肉,吮吸她的血液。


    陳浩靜默在原地發了會呆,等蹲下來扒開她黏在臉上的頭發,看清她的臉後,忍不住歎息一聲。


    “你還是沒逃過啊,宋映雪。”


    他無措地撓著頭,不確定要不要救她。宋映雪這人打架也不行,耍陰招也不行,唯一過得去的就是鑒賞寶物和主持大型活動的能力,就回去最多當個主持人或者銷售,著實沒什麽利用價值。


    但要說不救吧,良心又多少有點譴責……也僅此而已了。


    陳浩搖搖頭,準備起身離開。就在這時,宋映雪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幹涸的嘴唇張開,吐出類似於“救我”的音節。


    她的氣息十分微弱,手卻如鋼爪牢牢箍住眼前的救命稻草,陳浩一時竟也無法掙脫。


    他不免動容,正想感慨人求生意誌的強大,驀然想起這是夢境,嚇得一個激靈。


    這是他的夢,如果夢境裏的一切是真實發生過或正在發生的,他理應無法對夢境做出任何幹擾,毫無幻術天賦的宋映雪也不該察覺他的存在,更不可能向他求救。


    如果這個夢境是虛構的,那麽又是誰在操控這一切?


    “她能看到你是因為她快死了。當人瀕死時,靈體與肉體的連結鬆散,他們可以看到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東西。”


    楚風翎不知何時出現在陳浩身後,一邊仰著頭饒有興致的研究刻在天花板上的煉金法陣,一邊向他解釋道。


    陳浩倒是不驚訝他會出現在這裏,對於一個能讓他人在幻境中度過波瀾壯闊的一生的幻術師而言,理應可以任意穿梭、甚至扭曲夢境。讓他驚訝的是……


    他眯起眼仔細打量了楚風翎一番,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又說不太上來。


    “還有救她的必要嗎?”陳浩問道。


    楚風翎覺得這個問題很是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她有什麽活著的必要。”


    陳浩撇撇嘴:“在你看來,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沒有活著的必要。”


    “啊,不,還是很有必要的。不壓榨他們,我怎麽當人上人?”


    “……你是真該死啊!”陳浩歎道,“你們這些特權階級就靠趴在我們小老百姓身上吸血過好日子,總有一天我……”


    陳浩忽地一愣,話音戛然而止。


    他瞪圓了眼,再次打量了楚風翎一番,突然明白是哪裏不對勁了。


    是衣服。


    他曾經和東方遠榮總結出隊友十大奇事,比如夏至在家裏裝噴火機關、小花變臉變到忘了自己原本長什麽樣等等。其中有一條就是楚風翎似乎無論在多麽惡劣的條件下,都會穿戴得繁瑣體麵,尤其是他的披風,不管怎麽折騰兩邊的領口都是對齊的。


    但現在,楚風翎的披風居然斜掛在肩上,垂下來擋住了他大半個身體。


    “你過來點?”


    楚風翎沒有理會他,繼續研究著上麵的煉金法陣。陳浩見狀,隻得換了個法子,騙道:“宋映雪好像在地上描什麽,我看不明白。”


    聽到這話,楚風翎終於慢吞吞地挪了過來。陳浩趁其不備,一把扯下了披風。


    一聲“臥槽”堵在陳浩喉嚨裏,他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個麵部的肌肉連帶舌頭一起失去了控製。


    楚風翎被披風擋住的身體空蕩蕩的——他隻能想到這個詞,也似乎隻有這個詞能形容楚風翎現在的狀態。


    他失去了半條手臂,軀幹右半部分有三個碗口大的窟窿,可以清晰地看見被血肉包裹的脊柱,以及還在跳動的心髒。


    “你…你……”


    “嗯,我也快死了,剛才忘了說了。”楚風翎看著陳浩,麵色如常,“你可以等我死透了,在我的葬禮上再露出那種表情嗎?”


    陳浩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想來該是非常不好看的,能讓楚風翎這個黃土都快埋到脖子的人提出異議。但他現在連自己漿糊一樣的腦子都控製不了,更別談控製表情了。


    “我們來打個賭吧,賭我和她誰先死。”楚風翎左手揪著宋映雪的頭發把她半拎起來看了看,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


    “我賭我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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