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王朝的決策者在兵不血刃地占領南京後,被江南各府縣出乎意料的迅速歸順所鼓舞,終於一反人關之初的容忍態度,悍然決定在勢力所及的範圍內嚴厲推行剃發改服的詔令。但是,正如陳名夏等人所憂心忡忡地預言的那樣,這道蠻橫無理的命令,果然成了引發大規模反抗的導火索。事實上,恰恰就是在清朝打算變剿為撫的江南地區,被弘光政權突如其來的崩潰弄得蒙頭轉向、不知所措的士民們,已經從最初的沉重打擊中逐漸清醒過來,並在那些不甘屈服的前明縉紳暗中策劃下,醞釀著反抗的行動。正當剃發風暴呼嘯著向南推進的當兒,在浙江省的餘姚縣,一場殺官起義的事變也猝然爆發了……黃宗羲是在通德鄉黃竹浦的家中,得知縣城已經起事的。一個多月前,他同陳貞慧、顧杲一道從南京的監獄逃出來,半路上,顧、陳二人先後分手而去,剩下他和黃宗會兄弟倆,還有書童黃安,狼狽回到家鄉。看見他死裏逃生,平安回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興;但是,他們帶回來有關清兵正在南下的消息,又使鄉人們感到驚恐不安。大家幾經商議,覺得結果將會怎樣雖然還不清楚,但是起碼也要做好準備,以防萬一。於是立即清點全村的丁壯,從中挑選出三百人,由黃宗羲自任頭領,每天一早一晚,認認真真地操練起來。


    過了大半個月,外麵的風聲愈來愈緊,忽而傳說潞王已經投降,杭州已經失守;忽而又傳說清兵正在沿錢塘江和大運河東下,浙東各府縣望風歸降,鬧得人心震恐,開始設法躲的躲,逃的逃。黃宗羲雖然沒有動,但是心中的那份混亂和恐懼,也是不可名狀。“啊,完了!終於徹底地完了!這是注定了的,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他一次又一次緊攥雙拳,痛苦而又激動地想。雖然為了防備盜賊乘機搗亂,他仍然堅持操練鄉勇,但對於大局的那一份絕望和陰冷,卻變得越來越深重了。


    這樣一直挨到三天前,派往外間去打探消息的人忽然回來報告,說縣城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閏六月的初九日,曾任明朝九江兵備僉事的孫嘉績和吏科給事中熊汝霖,已經把“韃子”任命的知縣王元如抓起來殺掉,並且重新打出了大明的旗號,如今正在招兵買馬,修整城池,準備大幹一常四鄉前去投軍的人很多,把縣城擠得水泄不通,熱鬧極了!黃宗羲乍聽之下,雖然也本能地衝動了一下,但隨後就陰鬱地覺得,孫、熊二人的勇氣固然可嘉,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可以說大勢已去,很難有什麽真的作為。更何況,經曆了這些年目睹耳聞的種種奇禍巨變,他越來越痛切地感到:為了一家一姓的王朝私利,去白白葬送無數民眾的身家性命,是根本沒有道理的,而且是愚蠢的。“不錯,既然這些朱姓藩王一個個都是扶不起來的天子,那又何必非得死死捧著他們,為他們效忠賣命不可!”


    他憎惡地、決絕地想。盡管如此,幾天下來之後,他卻發覺,要對縣城發生的事根本不聞不問,還真的不那麽容易;強自壓抑的結果,反而使自己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因此,在村中的父老們一再催促下,加上母親姚太夫人也主張不妨先去瞧一瞧情形,他終於還是帶上三弟黃宗會,還有書童黃安,乘坐小船,前往縣城去……隸屬於紹興府的餘姚,是個曆史悠久的縣份,它的得名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近世由於人口繁衍,貨殖日增,位於姚江北岸的老縣城已經容納不下,又在南岸新築起半爿城池。久而久之,南城的居民比北城反而多出一倍有餘。不過,縣衙和多數公署仍舊集中在北城。眼下,大約縣城起事的消息已經傳開,從四鄉趕去投軍的、看熱鬧的人,很是不少。他們有的背著小包袱,有的手中拿著刀槍棍棒,有的有頭兒領著,也有的隻是臨時搭夥,空手而來。瞧著河道裏穿梭往來的船隻,以及堤岸上絡繹不絕的行人,黃宗羲多少有點意外,也有點心動。“嗯,看來民氣像是還可一用。況且聽說寧波、紹興、金華、台州也都起事響應了,那麽,或許還能與韃子一拚?‘’他沉吟地想。但隻是一會兒,他又把這種冀望否定了:”哼,要同韃子相抗,不是光有人、有兵就成的,說到底,還得有一個新的朝政格局!否則,必定還會再蹈崇禎、弘光的覆轍!可是眼下,這做得到麽?


    做得到麽?“由於痛切地感到一切都已經太晚,以致任何試圖挽回大局的努力,都隻能是徒勞的掙紮,黃宗羲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灰暗和絕望。如果不是擔著一重弄清情形的囑托,而且已經走到半路上,他很可能就會吩咐轉船回去了。


    將近晌午時分,他們終於來到縣城,並且在橫跨南北兩城之間的通濟橋附近上了岸。這一帶正當水陸交通的要衝,平日往來進出的人本來就不少,眼下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隔橋相望的齊政門和北固門的城頭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大小旗幟,那一個個錦繡的、墨寫的“明”字在風中奪目地舒卷著。齊政門的雉堞上,還垂掛著一團累累贅贅的東西,那是幾顆血淋淋的人頭。人頭的頭發被捆紮在一起,其中有齜牙咧嘴的,有愁眉苦臉的,依舊各自保持著被砍下時的神情。不過,也許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的緣故,人頭絲毫沒有影響兩岸城牆下的熱烈氣氛。那一片黑壓壓、鬧哄哄的人群中不光有大人,而且有小孩;不光有男人,還有婦女,其中有的還穿著新衣裳,梳起油角髻,臉上塗得紅紅白白,在那裏招搖過市。堤岸兩邊的路口上,分別用桌子和凳子壘起了幾個台子,一夥紮縛得精幹的漢子在上麵各自“瞠——瞠”地敲著鑼,扯著喉嚨吼叫:“保大明噦——來投軍噦——殺韃子噦——”喊聲中,那些賣小吃、賣雜貨的紛紛出動,起勁地向人們兜攬生意。更有那一幹耍槍棒賣草藥的江湖客,也乘機擺開場子,在那裏翻跟頭,舞鋼叉,引來圍觀者的陣陣喝彩……由於對時局越來越不抱期望,眼前的一切,並沒能使黃宗羲變得興奮起來。


    有好一陣子,他站在碼頭邊上,盡自冷淡地、甚至反感地環顧著。倒是站在旁邊的黃宗會,分明被周遭的熱烈氣氛所感染,大睜著眼睛,蒼白敏感的臉上現出既驚奇又快活的神情,嘴巴還不停地喃喃著:“嗬,好呀,必定是四鄉的人都來了!


    哎,競有這麽多,真想不到,會有這麽多……”直到發現兄長已經移動腳步,走向設在城門邊上的一個兵站,他才猛一慌神,忙不迭跟了上去。


    那是一個露天而設的兵站,格局相當簡陋,隻是臨時並排起幾張方桌,上麵擺著些筆墨簿冊之類。不過幾個執事人十分賣勁,一唱一和地接待著投軍者。當得知眼前站著的就是黃宗羲兄弟,那些人頓時顯出肅然起敬的神情,又是行禮,又是讓座。黃宗羲無心周旋,擺一擺手,隻接過一瓢水,隨口問道:“你們在這裏立站幾日了?投軍的人可多?”


    “好教相公得知,小可等在此立站已經三日了!”一個頭兒模樣的小老頭仰起多皺的臉,神氣地回答,“投軍的人可真不少,一起一起的,幾乎不曾斷過!”


    黃宗羲抹了抹胡子上的水珠,放下茶碗:“總共收了多少人?”


    “哎,不少不少!”老頭兒翻動簿冊,指點著說:“喏,到這會兒為止,已人冊二千一百九十八人!”


    黃宗羲心中核計了一下,不禁搖頭,覺得招了三天的兵,才隻這個數目,實在未免太少。不過,尚未來得及開口,旁邊一個商販模樣的人已經吃驚地插了進來:“怎麽?才隻這麽一點子人!怎麽打得過韃子?”停了停,看見沒有人接口,他又伸長胳臂比畫著:“聞得、聞得那韃子一個個身高丈二,腰粗十圍,行軍走路時飛沙走石,唉,厲害得很哩!”


    “你胡說什麽!”人叢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那是一個矮小結實的青年儒生,“身高丈二,腰粗十圍,誰又見過這樣的人了?莫非你見過不成?嗯?要沒見過,就別來這兒亂放屁!”把那個商販噎得不敢應嘴之後,他又轉向眾人,眯縫著眼睛:“其實,那韃子麽,也就是長相古怪點兒,別的倒也稀鬆平常得很!”


    “長相古怪?怎麽個怪法?”有人好奇地問。


    “哼,他有一條驢子尾巴!”


    “驢子尾巴?”


    “還有兩隻豬蹄子!”


    “啊,豬蹄子?”


    “自然,也不是真的驢子尾巴。皆因好端端的一頭頭發,他偏要前麵這麽砍掉一半,卻在後麵拖出一根長辮子。看上去,活脫就像一條驢子尾巴!”,“這……那麽、那麽豬蹄子又是怎麽回事?”


    “他那兩隻袖管,又長又窄,還要在袖口上這麽斜砍一刀,不妨想想,這像什麽?”


    聽他這麽一形容,人們都不禁張大嘴巴發了呆,顯然都在想象著如此這般的“韃子”,該是怎樣一副鶻突難看的模樣。


    “娘希匹!竟有這樣的打扮!”有人罵了一句。


    “一條驢子尾巴,外加兩隻豬蹄子,這豈不成了畜生!”


    “這等打扮,真虧他們想得出!”


    “咦,咦,”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這有什麽奇怪,那韃子本來就不是人嘛!”


    這話無疑頗能滿足天朝臣民們的優越感,大家先是一怔,隨即就快意地哄笑起來:“哈哈,不錯,他們果然不是人!是畜生,是畜生!哈哈!”


    不過,這種快意也隻維持了一會兒。因為接著就有人惴惴不安地問:“聽說、聽說韃子近日在杭城貼出告示,著令全體百姓剃發改裝,不知是真是假?”


    “嗯,是有這話。”那個矮小結實的儒生回答。


    “娘希匹!我們又不是韃子,誰會鳥他?”一個粗獷的大嗓門震得人們的耳鼓嗡嗡作響。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他緊挨著桌子旁邊站著,滿臉鄙夷不屑的樣子。


    “那就砍你的頭!聞得為這事杭城裏已經殺了好些人。韃子還在告示裏寫著:”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啊笆裁矗苛簟羰裁矗俊庇腥嗣揮刑濉?“‘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就是你想要腦袋,就得把頭發剃掉;你若不肯剃掉頭發,腦袋就得搬家!”


    “啊!”這消息是如此凶暴、駭人,以致人們叫出一聲之後,有片刻工夫,又變得鴉雀無聲,一張張臉孔全都失了顏色。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一直自顧著喝水,沒有參與。但當這話進入耳朵,他心中也是猛然一震,不由得抬起頭來,驚疑參半地望著。


    “哎,請問先生,”黃宗會在旁邊很著急地插嘴說,“這話可是真的?不剃掉頭發就要砍頭——這、這是什麽道理?我們又不是韃子,怎麽能同他們一樣裝扮!哎,這、這是什麽道理嘛!”


    “是呀,”那個小商販模樣的人從旁附和,“前些日子不是聽說韃子的那個什麽貝勒,在杭城貼出告示,不許我漢人百姓剃發麽?”


    矮小結實的儒生冷笑一聲:“不許剃發?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不錯,他剛進城時是假惺惺地這等說,可如今全不認賬了!老實告知列位,我汪某兩日前才從杭城東門外經過,看見韃子派出無數剃頭擔子,每副擔子都有兵跟著,城裏城外的到處捉人剃頭。稍有違抗不肯的,便即時拿下砍了。那顆頭還滴滴答答地淌血呢,他就拿來掛在擔頭的竹竿上示眾!我遇上的那副剃頭擔,就掛著兩顆!若不是我腳快,立時飛奔走脫,隻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這消息無疑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大家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一種壓抑的、不安的私語,開始在人叢中嗡嗡地回蕩著,越來越急切,越來越嘈雜。小半天前那種嬉笑歡騰的情景,不知不覺間全變了。有的人甚至開始悄悄移動腳步,打算退出。兵站前的報名人冊也停頓下來……看見人們這樣子,黃宗羲不由得憤急起來。因為事情很清楚,征服者這樣做,就是要漢家民眾一個個像騾馬一樣,全都打上他們清朝的標記,從此徹底忘掉自己的祖宗,放棄自己的習俗,俯首帖耳地永生永世當順民。“啊,這是連當初蒙古元朝也沒敢做的!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好蠻橫的氣焰,這些可惡的韃子!而眼前這些人,竟然如此孱頭,被他一嚇,即時就像丟了魂似的!這副樣子,還起什麽義,打什麽仗!”這麽想著,黃宗羲的胸膛就止不住劇烈起伏,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突然,他把茶碗往身旁的桌子“砰”地一放,聲色俱厲地嗬斥說:“混賬!你們這是怎麽回事?啊!不就是韃子手裏有刀,要逼我們剃頭麽!


    難道就值得怕成這樣了!須知這兒是餘姚,不是杭城!韃子要剃我們的頭,我們就乖乖給他剃麽?我們如今手中也拿著刀,就不會先把他們的狗頭剃下來麽?啊!”


    “說得好!”身材魁梧的漢子把醋缽大小的拳頭使勁一揮,大吼說,“他狗雜種敢要老子剃發,老子就先把他的頭給剃下來!”


    “哼,還有他那對豬蹄子,也要割下來喂狗!”一直沒有做聲的黃安也跳起來,惡狠狠地從旁幫腔。


    人們起初還在發呆,聽他們這麽一叫罵,才紛紛動彈著身子,回過神來,並且顯然醒悟到:那場可怕的災難既然已經逼到眼前,如果想避免,惟一的辦法隻有拿起手中的刀槍,與征服者拚命。而眼前這場起義,就是一個最現成的機會。


    於是,他們的表情開始改變。一股重新進發的仇恨和憤怒像無形的波浪,在全場迅速擴展開來,洶湧起來。


    “娘希匹,這狗韃子占我地方,殺我人民不算,還要逼我們剃什麽鳥頭,老子非同他拚到底不可!”有人直著脖子大叫。


    “這頭一剃,我們還成什麽樣子?”


    “兩隻豬蹄子,再加一條驢子尾巴,豈不也同他們一樣,成了畜生!”


    “對,對!這頭絕不能剃,死也不能剃!”


    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大聲議論著,不停地吼叫著。忽然,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大叫一聲:“你們都給我讓開!”說著,“嗖”地從腰間拔出鋼刀,等錯愕的人們向兩旁退去,他就使足全力,直砍下去,“哢嚓”一聲,把身旁那張桌子的一角,當場剁了下來。


    “哎喲,你、你這是……”兵站的老頭兒吃了一驚,心疼地說。


    那漢子卻毫不理會,徑自轉過身,舉起鋼刀,環視著四周,惡狠狠地大叫說:“眾人都聽好了,我茅瀚有言在先:我們這頭頭發,這身衣裳,可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是萬萬改變不得的!若然改變了,就是叛祖滅宗,必遭天誅地滅!如今韃子想逼我們背叛祖宗,我們惟有同他拚了!今後若有哪個昧心的軟骨頭、鼻涕蟲,敢背叛祖宗,向狗韃子學樣,那就莫怪我茅瀚無情,眼前這張桌子,就是他的榜樣!”


    “這位茅大哥說得好!”那個矮小結實的儒生把拳頭一揮,首先響應,“我汪涵雖然不才,但卻知天地問第一逃不過的,便是忠孝二字!我汪某生為大明人,死也要做大明鬼。決不向韃子低頭,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


    “是呀,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決不做辱沒祖宗的事!”


    狂怒的人們一齊放開喉嚨,使出全身的力氣吼叫起來。這一聲高似一聲的呐喊聲沿著河道遠遠傳送開去,在聳出於兩岸的城牆之間來回翻滾、激蕩,有好一陣子,聽上去,就像奔湧著一股經久不息的怒濤。


    “哼,剃發改裝!竟敢要我們剃發改裝!”當領著弟弟和黃安從人叢中走出來的時候,黃宗羲一邊聽著身後傳來的鬧哄哄聲響,一邊餘恨未消地想,“真虧他們想得出!須知再怎麽著,我們也是上國臣民,不是他們虎狼禽獸!竟然要我們變成他們那個樣子,哼,真是狂悖得可惡!既然到了這一步,確實惟有一死相拚……隻是,話又說回來,將來的朝政如果沒有一個新格局,拚得過韃子麽?拚得過麽?”


    這麽暗自思忖著,黃宗羲就不由得沉吟起來,並且重新感到了一種猶豫,一種選擇的為難。這時候,那兩位漢子——汪涵和茅瀚從後麵趕上來,著實說了好些感慕的話,但黃宗羲已經無心周旋,隻問明對方的住處,約定前去拜訪,便領著弟弟和黃安,繼續往城裏走去。


    二


    坐落在姚江北岸的這半爿縣城,由於是縣衙和府署所在地的緣故,同作為商業區的南城不同,一向頗為寧靜悠閑。不過,眼下也同城門外一樣,整個氣氛已經大為變樣。一眼望去,家家的大門洞開著,神色緊張的居民們進進出出,有的在七手八腳地搬磚運石,忙著在巷口壘築石牆;有的錯雜地排站在井台前,一遞一接地用木桶貯存救火的用水。滿載滾木和灰瓶的大車在街上隆隆而過,穿著號衣的士兵在來回奔走。呼叫聲、爭執聲、狗吠聲響成一片,到處都是一派緊張忙碌的備戰景象。


    當黃氏兄弟來到已經成為義軍臨時指揮所的縣衙前,把名帖遞了進去之後,這次事變的首腦人物孫嘉績很快就迎了出來。“啊哈,太衝、澤望,弟就知道賢昆仲必定會來的。如今果不其然!”他興衝衝地拱著手說,狹長的臉上現出黃宗羲所熟悉的笑容。因為是同鄉,孫、黃兩家彼此早就認識,平日也有交往。不過,在黃宗羲的印象中,無非覺得對方出身於高官顯宦之家,加上少年得誌,很早就進入官場,但是待人接物卻頗為謙和正派,也有學問,如此而已。因此,這一次孫嘉績竟然敢於在浙東首先起義,倒是出乎黃宗羲意料之外。此刻,他發現對方眉宇間雖然多了一股勃勃英氣,但比起上一次見麵時卻分明消瘦而且憔悴了。


    “太衝兄……”大約看見客人在發呆,孫嘉績再度拱著手說。“啊!”黃宗羲猛然回過神來,連忙回禮:“弟等僻處鄉裏,久疏拜望,不意仁兄做出如此壯舉,著實可敬可佩!”


    “豈敢!”孫嘉績立即搖搖手,“弟也是一時氣盛,鋌而走險——哦,還是先入內奉茶,再與兄細談。請!”


    這麽說了之後,他就當先引路,領著黃宗羲向內走去。


    這個縣衙,黃宗羲過去也曾來過。當時尚屬“太平”時世,門堂靜肅,人影寥寥。如今大抵由於事變初定,要處置的事情還很多,所以驟然多了不少辦事的人。盡管如此,大家仍舊顯得各有所職,緊張而不忙亂,也沒有人高聲說話。


    “嗯,孫碩膚果然不凡,光瞧這從容沉著的氣度,就不是一般浮躁之徒所能做到的。”黃宗羲一邊向前走,一邊默默地想,對比自己年長七八歲的這位朋友,不由得增加了幾分折服之情。


    “此間之事,想來二位兄台已經知道了?”賓主三人來到簽事房,重新行禮、坐下之後,孫嘉績一邊向客人讓著茶,一邊微笑地說。瞧他的意思,如果客人不再追問,他就不打算在這方麵多費唇舌。


    可是黃氏兄弟表示並不完全清楚。於是,孫嘉績便把起義的經過大略介紹了一下。原來,杭州陷落之後不久,餘姚的縣令也棄官而逃,大權落到一個名叫王元如的教習手裏。此人立即與杭州方麵聯絡投降,並督率民夫日夜搶修道路,準備迎接清軍。民夫們不堪奴役,鼓噪起來,把他揍了一頓。孫嘉績和熊汝霖知道民心可用,於是率領一夥壯士,於閏六月初九日夜裏攻人縣衙,把王元如捉住,斬首示眾,就此扯起了反清大旗。“當時,弟也是鋌而走險,生怕鬧不好,反而亂將起來,使百姓先受其害,那麽弟便成了鄉裏罪人了!”孫嘉績感歎地說,結束了介紹。


    “這一層倒無須過慮,”黃宗羲斷然一揮手,“終不成為了保住區區身家性命,就連華夷之防的大義也不顧了,俯首帖耳地任由韃子宰割作踐!”


    “而且,”黃宗會也興衝衝地插口說,“弟等方才一路行來,但見四鄉從軍者甚為踴躍,城中居民也在齊心備戰。足見吾兄此舉,乃是深得人心哩!”


    孫嘉績搖搖頭,嚴肅地說:“這豈是弟一人之能?實因大明三百年恩澤,盡在人心之故!”停了停,又微微一笑,說:“弟這番能行此險局,得熊雨殷助力甚多。隻是不巧,他前往台州迎接魯王去了。不然,正好請他也來與二位相見——待過幾天吧!”


    熊雨殷,就是與孫嘉績一同起事的吏科給事中熊汝霖,以往大家都是認識的。


    “啊,兄是說,去……去迎接魯王?”黃宗羲疑惑地問,沒想到事情進行得這樣快。


    孫嘉績點點頭:“如今浙東各府都已經起兵響應,須得有一位宗室之親的王者出來,才能名正言順地號令四方。恰好魯藩現在台州暫住,可謂天假其便!因此已同各方商定,恭迎魯藩到紹興行監國之權。因此,兄等來得正好,屆時一道前往便了!”


    聽說已經著手成立新政權,而且新主子照例又是朱姓王室的後裔,黃宗羲意外之餘,心中本能地冒起一種反感與厭惡。他衝動了一下,想說出自己的想法,但話到嘴邊,臨時又變成了:“那,不知王駕何時可達?”


    “台州方麵尚未有確信,總之不出這幾日之內吧。再拖,隻怕就難免生變。


    這一層,熊雨殷不會不知。”


    “可是,”黃宗羲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斷然抬起眼睛,“這新君一立,便名分俱定,難以改變了!”


    孫嘉績微微一怔:“兄是說——”


    “去歲留都迎立之事,兄想亦知曉。若非東林諸君子心誌不堅,屈從小人之議,誤立庸而貪之福藩,以江南之人心物力,又何至於一歲而亡!”


    “那麽,以兄之見?”由於黃宗羲所指出的,確實是一個極其慘痛的教訓,孫嘉績不由得專注起來。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無疑,就內心深處而言,他已經認定以往那種君權至上,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害,代替萬民百姓的利害的政權格局,是導致天下大亂、民眾塗炭的罪惡之源,不從根本上加以改變,就沒有治世可言。然而,若是要他明白說出怎麽改變,所謂新的格局應該是怎麽一個樣子,他又不禁有點茫然。所以,沉默到後來,他隻得退一步說:“立君以賢,這是第一要緊的。如若急切之際,難以明察,則不妨暫緩。另外,以往朝政之所以流弊叢生,皆因君權太重之故。若要防止弊政,君權必須有製。譬如前代丞相之設,用意亦在此。如能恢複,或許不失為一法。”


    孫嘉績拈著胡子,沉吟說:“丞相之設,是我朝太祖皇帝明旨廢除的,遽爾恢複,隻怕有駭觀聽,不易實行。而於暫緩稱帝嘛……嗯,這個待與會盟諸公商議後,再相機而定吧!”


    這麽表示之後,他看來還想說下去,可是有兩個手下人走進來,說有要事稟報,把話頭打斷了。


    那兩個人,一個是來請示如何安置愈來愈多的投軍民眾;另一個則是因為購置軍火武器,開支很大,無法應付,前來討錢的。這兩件事都不是三言兩語能打發,以致兩位客人著實幹坐了好一陣子。不過,黃宗羲對主人剛才那個表示,多少有點失望,因此也就沉默著。倒是黃宗會大約對於眼前的一切都覺得很新鮮,他頗感興趣地注視著孫嘉績的一舉一動,待對方把那兩個人打發走了之後,他就急急地問:“哎,聞得我兄此番舉義,四方響應者甚眾。隻不知尚有些什麽知名人物?”


    孫嘉績大約已經說得唇幹舌燥。他先端起茶杯,湊在嘴邊喝了兩口,這才抹一抹胡子,回答說:“知名的人物麽,倒有幾個——”他扳著指頭,數出一連串名字來。其中包括兵部尚書張國維、刑部員外郎錢肅樂、紹寧台道按察副使於穎、總兵官方國安、王之仁等等。黃宗會睜大眼睛聽著,不住地點著頭。每逢聽到他所知道的名字,就點得更加起勁,還發出“噢、噢”的驚歎。黃宗羲雖然沒有做聲,但也在心中默默地合計著。他發現這些人雖然不全是東林派,但也都不屬於閹黨餘孽。“嗯,照此看來,將來這新朝,若是諸君子合力護持,展布得法,說不定還有點希望!”他想,心情稍稍開朗了一點,於是抬起頭,問:“有將,有帥,還得有兵。這募兵之事,不知可還順利?”


    孫嘉績望了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卻皺起了眉頭,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說:“我浙東舉義的消息,眼下已是傳播遠近,不日便會有大戰。惟是這衛所之兵,大半俱屬老弱不堪用。方、王二帥雖然號稱擁兵十萬,充其量不過五六萬之眾,實未足以抵建虜虎狼之師。不得已,弟才出此募兵之策。其奈小民樂生而畏死,行之甚難。兄別看城門外人山人海,其實是瞧熱鬧的多,真正投軍的少。幾天下來,才募到那麽區區二千人——哎,總而言之,難哪!”


    黃宗羲點點頭:“弟卻有個計較在此,保管不出三日,便可將十萬之兵置於麾下!”


    “噢?”孫嘉績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兄且聽弟說——”黃宗羲做了一個手勢,開始把今天他如何受鄉人所托,前來打聽消息,如何在城門外聽到關於清軍強令剃發的議論,人們如何感到吃驚、恐懼和憤怒,並且發誓要同韃子拚個死活等等,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末了,他捏起拳頭,把握十足地說:“民心本來就深憤虜勢之披猖,隻因受禍未深,難免尚存希冀。如今這剃發令一出,恰如投烈火於幹柴。我輩如今隻須順勢給它煽上一煽,又何愁百姓於我,不贏糧而影從!”


    孫嘉績專注地聽完之後,並沒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緊抿著嘴唇,一下一下地撫著胡子,漸漸地,微眯著的眼睛開始閃出亮光,麵容也變得開朗起來。終於,他把椅子的扶手一拍,果斷地說:“此議甚好!事不宜遲,我這就讓他們派出差役,到四鄉去宣說這事,務使人人皆知剃發之可醜,建虜之可恨!”說著,站了起來。


    “……嗯,方才小弟打算說什麽來著?”當他走近門邊,向外叫了一聲“來人”之後,重新轉過身來,瞅著黃宗羲,思索地說,“哦,是了,兄此番既然決意出山,共赴國難,便不可無職無權。弟方才已經想過,打算向監國舉薦,起碼也應授個實職。隻不知兄屬意何種職事?”


    直到目前為止,由於在科舉場中屢次落第,黃宗羲還從來沒有擔任過任何官職,忽然聽對方這麽煞有介事地一問,意外之餘,他反而不禁紅了臉。


    黃宗會卻頓時喜形於色,他結結巴巴地插嘴說:“倘能如此,自然最好。隻不知……”臨時發現兄長嚴厲的眼色,又咽住了。


    “依弟之意,”黃宗羲抬起頭,平靜地說,“是打算仿效當年李泌的故事,以布衣之身,盡忠家國。”


    他說的李泌,是唐朝時的一位奇士,智慧早成,曾受到唐玄宗的賞識。安史之亂爆發後,李泌投奔唐肅宗,出謀劃策,屢建奇功,但是始終不肯做官,堅持以朋友和客人的身份同皇帝交往,最後功成身退。他的事跡,史書傳為美談。但那畢竟是好幾個朝代以前的古事,與今時今日的情形根本不能類比。因此,孫嘉績的目光在眼皮內閃動了一下,分明覺得黃宗羲的念頭未免過於古怪。


    “這可不成!”他搖搖頭,斷然說道,“若無一官半職,有許多事,兄就無法參與。其實,以我兄的大才,早就該卓立朝班,為國分憂了,又何須遲至今日——”說到這裏,門外已經有人聞聲來到,他於是把手一擺:“哎,這事兄也不必理會了,待弟替兄處置就是!”


    “可是,弟之意,仍以布衣之身效力為宜!譜隰思岢炙擔哺耪玖似鵠礎?孫嘉績本來已經轉過身去,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隨即轉了回來,疑惑地看著黃宗羲,末了,終於點點頭:“既是如此,那就從長計議吧。”這麽表示之後,他略一停頓,又補充說:“哦,弟幾乎忘了,弟等今番決計舉義,實因念台先生嚴命督促之故。聞得念台先生已為此絕食多日,性命可憂。如今雖已舉義,惟弟與熊雨殷俱因萬事紛集,一時無法抽身走報念台先生。不知兄能否代勞往紹興一趟,也免得他老人家掛念。“念台先生,就是黃宗羲的老師劉宗周。自從得知潞王在杭州獻城投降之後,劉宗周就開始絕食,打算一死殉國。這件事黃宗羲是知道的,還曾經不顧兵荒馬亂,特地趕到紹興去探望過。當時經過苦苦勸說,劉宗周已經有點回心轉意。黃宗羲返回黃竹浦後,一直記掛著老師的安危,卻苦於再沒有消息。現在忽然聽見孫嘉績提起這件事,他心中不由得一懍,眼睛也隨之睜大了:“什麽?兄是說老師?他、他老人家怎麽了?”孫嘉績苦笑了一下,說:“前些日子熊雨殷到紹興探視念台先生時,先生曾說:”若要我進食,除非爾等舉義反清。‘熊雨殷當即慨然應允。惟是回來之後,因一直未得時機,因此又拖了好幾日。不知念台先生如今貴體如何,著實令人掛念!盎譜隰恕鞍繃艘簧偈奔碧鵠矗骸凹仁欽獾齲苷獗闈巴苄耍值仍詿思渲攏鮭骷沂p懍耍?說完,也不待對方回答,便匆匆一揖,大步向外走去。倒是黃宗會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還不知所措地站著。直到哥哥已經跨出門檻,他才“氨的一聲,連忙向主人拱拱手,慌裏慌張地跟了上去。


    三


    “……想不到餘姚今番起義,還是老師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這樣,再怎麽著,我也必定會盡快趕到縣城來瞧瞧,不至於拖到今日!”黃宗羲一邊加快腳步向城外走去,一邊心忙意亂地想,“隻是,又過了這些天,不知老師的情形怎樣了?據孫碩膚說,他後來又依然不肯進食。那麽,與上一次我見到他時相比,想必更要虛弱了。不過,既然眼下熊雨殷已經如約起義,而且聽說紹興也舉兵響應了,那麽老師想必也會回心轉意,重新進食吧?無疑,經曆了半個來月的折騰,元氣固然免不了大受損傷,但大約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如今,怕就怕老師年事已高,萬……·哎,上蒼保佑,千萬別要有什麽不測才好!”


    心中這麽叨念著,等來到碼頭,他就當即決定:由黃宗會負責回村去向母親和父老們報告縣城的情形,他自己則帶著黃安登上了一隻烏篷船,立即啟程,趕往紹興去。


    餘姚雖說是紹興府的屬縣,但距離府城也還有百餘裏的水程。黃宗羲自然十分焦急。有好一陣子,他坐在船頭,盡自睜大眼睛,不斷向著日落的方向眺望,並且一再催促船家使勁搖櫓。無奈時日已晚,船經上虞縣城時已是初更時分,隻得就近胡亂泊了,翌晨再行趕路。結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烏篷船才抵達紹興府城外。


    作為浙東地區的大府,紹興城正坐落於兩個縣份之間。西城,屬於山陰縣;東城,屬於會稽縣。劉宗周的府第,就在城東北的蕺山腳下。不過,自從紹興通判張愫跟著杭州的潞王向清軍遞了降表,並被任命為知府之後,劉宗周為著表示決不做“韃子”的順民,早在大半個月前就拜辭了祖廟,搬到東郊外的水心庵去居祝因此,這一次黃宗羲本來也打算先不進城,但是臨時被黃安提醒:如今紹興也已經起義,老師會不會又搬回城裏去?於是,當船抵東門外碼頭時,主仆二人便決定先上城門去打聽一下。


    紹興的城門自然要比餘姚的城門高得多,而且因為已經扯起義旗,門前的防衛也頗為森嚴。與餘姚一樣,城門邊上也立了一個兵站。不過,也許因為交通要道是在城南,這裏的熱鬧程度卻遠不如餘姚。黃宗羲主仆二人迎著西墜的夕陽,來到城門口,向把門的軍士說明身份和來意之後,一個門監模樣的瘦臉漢子走了過來,把他們上下打量了一下,說:“劉總憲麽,嗯,已經遷回城裏了。”


    主仆二人對望了一眼,嘴上不說,心中都在想:幸虧多了這一問,要不可就要走上許多冤枉路了!於是謝過門監,打算轉身進城,誰知卻被叫住了。


    “看樣子,先生像是尚未得知,”那門監皺起眉頭,表情變得十分沉重,“總憲大人——已於本月初八日殉國了!”


    也許他說這話時聲調低沉,起初,黃宗羲還聽不大明白。然後,他全身突然猛烈一震,失態地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袖:“你說什麽?老師、老師他……”那門監緊抿著嘴唇,無言地點一點頭。


    黃宗羲“氨的一聲,身不由己倒退了兩步,像遭了晴天霹靂似的一下子呆住了。但是,隻一會兒,他又猛地回過神來。


    “你胡說!這不是真的!不是!”他啞著嗓子說,恐懼地瞪著對方;與此同時,感到有一個無形的、可怕的東西,正在慢慢地膨脹,把他的腦子擠迫得仿佛要炸裂似的,隻覺得眼前發黑,太阻穴也轟轟作響。


    “不,這不是真的!你們說,快說啊!”他憤怒地、厲聲地質問,為的是擺脫那種橫暴的、可怕的壓迫。


    然而,除了陰鬱的沉默之外,沒有人接腔。


    像被無情地掐住脖子似的,黃宗羲再度呆住了。“啊,怎、怎麽會這樣子?


    怎麽會!”他茫然地、遲鈍地想。現在,他隻覺得腦子裏被炸開了一個大洞,變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白。雖然模模糊糊覺得一些人開始圍攏來,並且七嘴八舌地說話,但是他卻根本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啊,不!我得馬上到老師那裏去,是的,到他那裏去!”這麽想著,他就慌忙轉過身,也忘記了還可以繼續坐船前往,徑自邁開大步,朝劉宗周府第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紹興府地處水鄉,城內河道縱橫,橋梁眾多。黃宗羲失魂落魄地時而沿著河東、時而沿著河西走著。他走得那樣匆忙,那樣慌亂,以至不止一次地碰在迎麵而來的路人身上,但他卻一點也沒有覺察。直到走出了好遠一段路,眼前的街道變得愈來愈熟悉,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濕透之後,他才漸漸清醒過來。


    對於眼前這個噩耗的真實性,黃宗羲已經不再懷疑。而且,經曆了這些日子,他如今對於老師毅然絕食,打算一死以殉的心情,毋寧說還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不錯,老師不僅是久食明朝俸祿的高官,有責任盡忠保節,而且他還是一代大儒,一貫把堅守和維護聖人傳下來的“道”,使之發揚光大視為自己的天職,並且為此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可以說,在老師看來,這就是他的性命,是他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大目的!但是,清兵的南下,卻徹底打碎了這一切。這些來自關外的夷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荒原上,居無定所,不事耕種,隻會放羊牧馬,向來崇尚的是好勇鬥狠,殺戮攻伐,根本不知道文明教化為何物。一旦由他們做了主子,中國將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野蠻世界,確實可想而知。與其眼睜睜看著被自己視為比性命還寶貴的東西毀於一旦,確實不如兩眼一閉,以逃避那無法忍受的痛苦!其實,不要說老師,就是自己,如果那一天當真要到來,也是會一死以殉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總算已經起義了!而且,由於韃子強迫人們剃發,勢必會激起更大的反抗。隻要我們華夏民眾同心戮力,人人拿起刀槍同韃子拚命,未必就不能殺出一條生路來!怎麽老師連這麽幾天都等不及呢?為什麽他非得這麽快就去了?”


    黃宗羲驚痛之餘,在心裏反複地、不解地問,愈問,愈覺得冤苦和慘傷。


    現在,他已經從那道走熟了的裏弄中通過,來到一個臨河的場子跟前。當他習慣地朝劉宗周的府第走去時,忽然又站住了。他發現,映入眼簾的那座略顯老舊、他已經來過不知多少次的府第,此刻竟變得如此異樣和陌生——一對告示喪事的藍字燈籠,懸掛在門樓下;兩扇黑漆獸麵銜環大門,則被糊上了白紙,上麵寫著“禮門”兩個空心大字。大約吊唁的日子已過,夕陽映照的石階前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人影,隻有一根靈幡在晚風中來回晃動著。


    黃宗羲睜大眼睛望著,一顆心頓時又抽緊了。“啊,老師!老師!”他從心底裏發出刺痛的、悲愴的呼喚,同時覺得血液直衝腦門。突然,像受到一股無形推力似的,他跳起來,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他奔跑得那樣匆遽、慌忙,以至分明有人迎著他招呼,腳下還絆了一下,幾乎跌倒,他都全不理會。直到越過門廳、轎廳,穿過天井,來到劉宗周的靈堂前,他才猛然停了下來。


    這是平日用來接待賓客的那問正堂。眼下,它已經完全變了樣:那些方幾和扶手椅之類的家具陳設固然全都被暫時搬走,而且整個大堂都被一片素白圍裹起來——白色的孝簾,白色的靈幡,白色的蠟燭,再加上守孝者身上的白衣白褲,以及頭上纏著的白布,使整個廳堂乃至大宅,都呈現出一派莊嚴而又哀傷的氣氛。


    由於天氣炎熱,劉宗周去世後第三天就“擇單”入殮。如今,盛放遺體的那副楠木棺材,就停放在正當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擺著幾色“供飯”,後麵的長幾上,立著一個牌位,上麵用工楷書寫著“顯考大明都察院左都禦史劉公諱宗周之位”的字樣。一盞長明燈,在棺材下麵發出熒熒的幽光……黃宗羲目不轉睛地瞧著,熱淚不由自主地湧上了眼眶,隻是用了極大的忍耐力,才沒有讓它流下來。


    “親家翁……”一聲關切的呼喚從身後響起。


    黃宗羲回顧了一下,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老師的長子劉溝已經來到身後,旁邊還跟著從外麵尾隨而至的黃安和其他一些人。


    “哎,大爺,還不曾備得白布呢,要不要……”黃安急巴巴地問,大約生怕主人就這樣行禮,有失禮數。


    黃宗羲沒有搭理。過了半晌,他才強忍著悲痛,啞著嗓子問:“老師去世——兄等為何不通知弟?”


    “哦,家大人是初八辭世的,已經著人四出報喪。想是親家翁這幾日正在路途中,沒能遇上。”劉溝哭喪著臉回答。


    這麽解釋自然也有道理。不過,就黃宗羲來說,他惟一衷心敬愛、暗地裏視之為慈父的老師,競這麽絕食而死,卻使他震驚痛惜之餘,多少認為家人們、包括剛剛聞聲趕來的陳剛和王毓芝這些女婿兼弟子,並沒有盡到勸說和挽留之責。


    “否則,又何至於此!”他悲傷地、不勝怨恨地想。


    “那麽,”他悻悻然問,“老師是怎樣落到這一步的?”


    “落到這一步?兄是說——”大約他的目光落到了大女婿王毓芝那張瘦臉上,所以後者眨眨眼睛,遲疑地問。


    “我是說,讓他活活餓死,也沒人理會!”


    王毓芝微微一怔,對這種語氣分明感覺到意外。但也隻是一會兒,他的臉色就平和下來,解釋說:“自從潞王不聽諫阻,向建虜投降之後,老師殉國之意便決。他自臨終前二十日便粒米不進,七日後更滴水不飲。從杭州歸來途中,他還曾自沉於西洋港,幸被船家救起。彌留之際,他身子雖然已經十分衰弱,但神氣甚為平靜,說是終得歸所,可以見先帝於地下而無愧了!”


    站在旁邊的二女婿陳剛,大約看見黃宗羲低著頭不做聲,也歎了一口氣,插進來說:“本來,老師若是不死,留下來未必沒有可為。當初也不是全無挽回餘地,隻是王玄趾在杭城柳橋自沉之前,曾上書請老師自裁,並有‘無為王炎午所吊’的話,老師之意便不可挽回了。”


    王玄趾,就是王毓芝的弟弟王毓蓍。此人雖然也同哥哥一道,拜劉宗周為師,但是平日卻放蕩不羈,縱情聲色,素來為同學們所側目非議;關於他首先從容赴死一事,黃宗羲也已經聽說,並於意外之餘,深感痛惜。不過,惟其如此,卻更激起他對其餘那些既不能像王毓蓍那樣去死,又眼睜睜地任憑老師絕食死去的同窗的不滿。


    “王玄趾又怎麽樣!”他驀地抬起頭,忿忿地說,“王玄趾再大不了也就是一個人,可其他的人呢,不是比他多得多麽?莫非就當真沒有說服老師的辦法?


    還不如一個王玄趾!”


    這樣的質問未免太過淩厲,而且有把責任加在對方頭上的意思。因此劉溝和陳剛固然為之愕然;至於王毓芝,則已經豎起粗短的眉毛。


    “太衝!”他忿忿地說,“老師是眾人的,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不要以為隻有你一個人才懂得傷痛,別人全不傷痛!這二十日我們在老師跟前是怎麽過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想了多少辦法,又是怎麽苦苦哀求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停了停,似乎是等待回答,但也許隻是為著壓抑內心的氣憤。終於,他把手一擺,冷笑著說:“要是兄還不知道,那就先打聽清楚,再來指責不遲。”


    在對方反駁的這一陣子,黃宗羲一直低著頭,緊皺著眉毛不說話,一張小臉卻愈來愈憋得通紅。突然,他抬起頭,使勁地擦了一把湧出眼眶的淚水,吵架似的大聲說:“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隻知道老師不在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本來還想說下去,可是不知怎麽一來,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他想站穩身子,可是兩條腿也忽然變得軟軟的,全無力氣。終於,他一下子跪倒在靈牌前,放聲痛哭起來……四在經過長時間的哭臨,把內心的悲痛盡情宣泄了一通之後,為著補償未能給老師送終的終身遺憾,黃宗羲決定:要在老師的靈前守上一夜。這個要求自然是合理的,因此劉府的家人稍作安排,並留下長孫劉茂林——也就是黃宗羲的未來女婿作陪之後,便陸續走散,各自為亟待張羅的事奔忙去了。


    現在,短暫的黃昏已經過去。劉溝過來陪親家翁用過晚飯,帶上劉茂林去支應一些急事。靈堂裏,終於隻剩下黃宗羲一個人。


    不過,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因為經曆了剛才的一番震驚與悲痛之後,他確實需要獨自靜靜地坐上一會,以便把這件事的含義,仔細思考一番了。


    隻是,要真正進入思考也不容易,眼下他的精神是既亢奮又疲勞。因此,當他呆呆地望著老師的牌位時,最初躍動於腦際的,隻是一些過去的生活片斷。他一會兒記起當年父親被閹黨迫害致死,自己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時,劉宗周怎樣冒著被株連的風險,把他收入門下,並且從此成為他的保護人;一會兒,他又記起,在後來的那些歲月裏,老師怎樣懷著特殊的偏愛,對他的學業加以悉心指導,使他在眾多的同學當中迅速嶄露頭角,成為蕺山學派的重要傳人。隨後他又記起,也就是在這座宅子裏,當北京陷落、崇禎皇帝殉國的消息剛剛傳來,老師也是痛不欲生,是自己以大義苦苦勸諫,使老師重新振作起來;接下來,他又記起,那一次,在丹陽的佛寺裏,因為得知有刺客來行刺,為著保護老師,他曾經絞盡了多少腦汁,經曆了多少緊張和驚恐,而老師又是多麽的不當一回事,還扯著他談陽明心學。結果也怪,那夥刺客竟然到底沒有露麵……末了,他忽然想到錢謙益。論交誼和學業,錢謙益本來也算是黃宗羲的一位老師,可是直到剛才吃晚飯時,黃宗羲才從劉溝的口中得知:這一次清兵進軍如此迅速,是因為擁有重兵堅城的南京,到頭來竟然不戰而降!而當時策劃拱手獻城的大臣當中,錢謙益是屬於領頭的角色。聽說此公如今已經剃發改服,公然奔走效命於“虜酋”多鐸的麾下了。“哼,想不到錢牧齋,竟然做出這種自敗名節的千古醜事!還虧他是個東林元老,真是沒的把人羞死!無疑,這些年他對於閹黨小人一直首鼠兩端,心誌不堅,可以說端倪已露;但怎麽也想不到,末了他放著多少路不走,偏要去學洪承疇、吳三桂,做那背祖欺宗、賣國求榮的賊!我算是完完全全地錯看了他,錯識了他!”想到局麵本來未必沒有可為,卻僅僅由於錯立了弘光皇帝那樣一個昏君,就使朝中的正人君子不隻回天乏術,還飽受打擊、斥逐,甚至殺害;而讓攸關國家生死的大權,不是被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奸黨所把持,就是落到錢謙益這樣的叛賣者手上,結果弄到一壞再壞,終至不可收拾,帶累全體民眾,包括自己這些人的性命、財產、事業乃至理想,也無辜地被硬拖著一塊完蛋,黃宗羲就感到無比的冤枉、痛苦和憤恨,以至捏緊了雙拳,牙齒也咬得格格作響。


    “嶽父大人,嶽父大人!”連聲的輕喚從耳畔傳來,黃宗羲猛地抬起頭,定一定神,這才看清了,原來劉茂林已經來到身邊。


    “嶽父大人,家嚴命小婿來陪嶽父大人守靈,尚祈準允!”劉茂林行著禮,畢恭畢敬地說。


    “唔,是你父親讓你來的麽?”


    “稟大人,小婿原有此意,適才稟知家嚴,已蒙家嚴允可。”


    黃宗羲做了個手勢:“嗯,那麽,坐下吧!”


    劉茂林卻沒有立即坐下,他先向嶽父表示感謝,然後彎下腰,把地上的蒲團移到下首的位置,這才坐下,但立即又拱著手,一雙稚氣未脫的小圓眼睛專注地瞅著嶽父,現出畢恭畢敬的神情。


    這個劉茂林,今年才隻有十四歲,因為自幼秉承家訓,又是家中惟一男孫的緣故,卻已磨練得舉止言談都恪守規範,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這種印象,在黃宗羲初次見到他時,曾經感到暗暗好笑,但表麵上也隻有一本正經地同他應酬。


    後來彼此來往多了,才漸漸習以為常,不再覺得什麽。然而,此時此刻,麵對著女婿那恭謹的、彬彬有禮的姿態,黃宗羲卻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觸動。


    “是的,如果就這樣,任憑韃子人踞了中國,那麽即使他們這一輩的人還能記得祖宗之俗,聖人之教,到了再下一輩、幾輩,隻怕不隻是頭發衣冠,就連吃飯、說話、識字,乃至出入起居、婚喪嫁娶,全都會變得跟韃子一個樣!這麽一來,我赤縣神州,無限的田園錦繡、城市繁華豈非從此要淪為穹廬牧馬的蠻荒之地;我漢家億兆民眾,豈非全都要變成茹毛飲血、不知仁義禮教為何物的畜生禽獸麽!這麽活著,同死掉又有什麽兩樣?啊,同死掉又有什麽兩樣!”


    這麽想著,黃宗羲就發覺,盡管僅僅在剛才,他還對以往那種君權至上的朝政格局感到切齒痛恨,對於是否投身到目前這場起義中去,始終十分猶豫,但是,如果不想讓被自己視若性命的華夏文明就此徹底毀掉,他除了奮起一拚,其實是沒有別的路可選擇的。這使他又一次感到痛苦——一種明明看不見事情有什麽成功的可能,但仍舊不得不投身進去的痛苦。有片刻工夫,他感到既絕望又茫然,雖然覺察到黃安鬼頭鬼腦地踅了進來,並且正在同劉茂林說話,卻什麽也聽不見……然而,他終於回過神來,並且聽見黃安惴惴不安的聲音在說:“……可是兵太少,就怕打不過韃子!”


    “什麽兵太少?”黃宗羲轉過臉去,問。


    “哦,稟大爺——”黃安連忙回答,“南門外來了好些兵馬,說是從上虞來迎魯王爺的,還聽說餘姚、寧波的兵也快到了!”


    黃宗羲微微一怔:“我昨天才從餘姚來,怎麽餘姚的兵也快到了?”他想。


    不過,隨後也就記起:孫嘉績曾經說過,另一位起義頭領熊汝霖早在幾日前就到台州去迎接魯王。那麽看來必定是自己離開之後,孫嘉績跟著就接到消息,也立即啟程趕來了。


    “嗯,那麽‘打不過韃子’又是怎麽一回事?”他皺著眉毛又問。


    “這個,這個,小人也是聽外問的人說,隻來了十船八船兵,太少,隻怕……”停了停,看見黃宗羲沒有吭聲,他的膽子就大起來,開始指手畫腳地說:“哎,上虞那些兵,亂糟糟的,一下船就滿碼頭地跑,還吵架、幹仗,做頭兒的喝叫也不聽。小人瞧他們連號衣也沒有,刀槍也是破破爛爛的。唉,這算什麽兵!


    又怎麽同韃子打仗?”


    黃安說的也許是實情。要同清軍對抗,光靠臨時招募的鄉勇,的確不夠,因此孫嘉績他們已經派人聯絡駐紮在附近的方國安、王之仁兩位明朝的總兵官加盟,並且聽說已經答複同意,到時義軍的實力就會大為增強。不過,黃安在說到鄉勇時那種鄙薄輕蔑的口吻,卻刺痛了黃宗羲。


    “胡說!”他瞪起眼睛,發怒地嗬斥說,“怎麽不算兵?他們是來迎接魯王爺的,又不來打仗,帶許多兵做什麽!說到號衣、刀槍,那是一時備辦不及,有什麽可笑的?告訴你,這韃子今番是打定了!打得過打不過,都得打!滾!給我滾出去!滾!”


    黃安剛才急巴巴地走進來,本是為著向主人報信,還滿心以為會得到主人的嘉許,做夢也沒有料到這馬屁會拍到馬腿上。他被這斷喝嚇得渾身一抖,臉上頓時失了色。待到第二聲斷喝下來,他就“呼啦”一下轉過身,像兔子似的躥過門檻,轉眼就消失在庭院的暗夜裏。


    黃宗羲仍舊餘怒未息,盡自咬著牙,皺著眉毛,一聲不響。直到劉茂林從旁再三勸解,他才漸漸消了氣。


    “非是老夫愛使氣發火,”他悻悻地解釋說,“隻是這狗才被慣壞了,故而如此大膽放肆,出言無狀。不加訓誡,如何了得!”


    “大人說得甚是,”劉茂林連忙附和說,“聖人有雲: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駕馭之法,自應以恩威並施為宜。”


    停了停,看見黃宗羲沒有別的話,他又小心地問:“快交二更了,大人勞累了一日,要不,就靠著這柱子假寐片時,如何?”


    黃宗羲搖搖頭,說:“我今夜不睡,你先睡好了。”


    “小婿今夜也不打算睡,那麽就陪著大人便了。”劉茂林馬上表示說。


    不過,這種翁婿默然相對的局麵也隻是維持了小半個時辰,漸漸地,坐在對麵的劉茂林的腦袋就一次一次地往下沉,身子也開始東搖西倒地坐不祝終於,他往柱子上一靠,輕輕地打起鼻鼾來。


    黃宗羲卻仍舊沒有睡意。他時而望望長幾上老師的牌位,時而望望棺材底下那盞長明燈,也許是終於拿定了主意的緣故,現在他慢慢又覺得:盡管繼續沿襲過去那種腐敗已極的朝政格局是很難有所作為的,但既然決定投入到起義中去,就總得設法促使當政者棄舊圖新。那麽,在未來的朝廷中,也許還是能夠擔任一官半職為好?因為正如孫嘉績說的:若沒有官職,有許多事情就無法參與。“可是,我已經一再表示,要仿效當年李泌的榜樣,以布衣之身報效社稷,那麽,怎好又改口?況且傳出去,也會招人笑話!”這麽一想,黃宗羲就不禁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又犯了意氣用事的老毛玻無疑,也還存在著一種挽回的可能,那就是孫嘉績堅執前議,再度提出來。但是由於當時自己把話說得太死,說不定對方覺得不好再勉強,就此作罷……這麽心神不定地思忖著,漸漸地,黃宗羲感到了一種不知打哪兒來的瑟瑟寒意。開始,他還竭力抵禦著。可是那股寒意卻愈來愈凜冽,簡直砭人肌骨。黃宗羲感到再也禁受不住,打算站立起來,卻意外地發現,全身像給禁住了似的,一動也不能動。“啊,這是怎麽一回事?”他想。正打算再努力一下,就在這時,靈堂裏的燈燭一下子全都變得昏暗無光,隻有安放在棺材下的那盞長明燈還在熒熒地亮著。與此同時,在亮光的周圍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影子,像人,又像鬼魅,正在那裏飛快地奔跑著,愈奔愈快,也愈變愈大,轉眼之間,就占滿了整個靈堂,並且發出淒厲的、震耳欲聾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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