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兩天的陰雨,使從四麵八方聚集到蘇州來的複社社友們頗為掃興。他們大部分時間都被困守在各自的客房裏,喝悶了酒,睡厭了覺,各種話題也都談完了,隻好百無聊賴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皺眉頭。有人甚至斷言,這次虎丘盛會必定被這鬼天氣弄得黯然失色,興味索然。可是,到了三月二十八這一天,一抹明亮的曙色出乎意料地從天東頭冒了出來,接著,沉默了多日的鳥雀也開始吱吱喳喳地啼鳴著,撲楞楞地上下飛竄。雖然天幕上還浮蕩著薄翳,原野上也依舊水氣迷蒙,但是曙色深處,一朵嫣紅的朝霞驀地綻開了。它猶如從天孫的織機上飛出的錦緞,不斷地湧現著、堆積著,把璀璨的光華投向高天,投向大地,投向炊煙四起的城市。於是,返青的小樹林啦、正在開耕的田野啦、城頭上的雉堞啦、屋脊上的瓦頂啦,都一齊閃出五彩的光暈。微冷的空氣中,有一股清爽的、令人心神愉快的意味。


    從大清早起,閶門外碼頭、接官亭、釣橋一帶,就聚攏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


    因為幾天來,複社的相公們又要大會虎丘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七裏山塘,所以船戶們都紛紛趕來搶一份生意。其中有一篙一櫓的“七裏虱”,有雙櫓的快船,還有重簷走艫、富麗堂皇的沙飛船,一隻一隻都拾掇得雅致整潔,船身漆著彩紋圖案,講究的還在窗戶上嵌上蠡殼,在艙裏陳設著香鼎瓶花。掌篙搖櫓的,大都是些中青年的船娘。她們的發髻梳得油光水滑,臉上薄薄地施著脂粉,鬢邊插著珠翠,雪白的手腕上還戴著明晃晃的鐲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頭上。每當岸上來了客人,她們就七嘴八舌地用蘇白招呼起來:“幾位公子阿要上虎丘去白相?介末請坐我的船去好哉,船上有茶喝,有點心吃,交關之舒服穩當,保管公子們滿意,好哦?”


    “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我的船又快又穩,上虎丘白相最便當,還有這位大爺,也一起來哉,勿要看介隻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要緊格!”


    “介搭去虎丘,坐船最舒服哉,如果這幾位通通要去,我劃船相送,價鈿一定便宜,好吖戈?”


    一般外地初來的客人,見了這樣如花似玉的船娘,聽了這甜美動聽的柔聲軟語,都會頓時心平氣和,覺得很難拒絕。老實一點的甚至連價錢也不好意思同她們爭論,身不由己地就跨上船去。於是長篙一點,柔櫓輕搖,一隻畫船就離開了碼頭,“欲乃”聲聲,沿著七裏山塘,向虎丘蕩去了……當載著複社士子的船隻三三兩兩離開碼頭的時候,冒襄也乘船到了蘇州。同他一塊趕來的還有他的朋友——金沙人張明弼。


    他們沒有進城,也沒有立即前往虎丘,而是沿著運河一直往南,朝著胥門外的橫塘駛去。


    冒襄大半個月前離開南京,到常州後,接連收到北京兩位熟人的來信,都證實了冒起宗即將調離襄陽的消息。這使他進一步感到寬慰,也使他終於回心轉意,修了一封家書,派人先送回如皋,向母親稟明一切;自己則買舟南下,到蘇州來赴複社大會,順便探望陳圓圓。恰巧在半路上,遇見了正到處尋訪他的張明弼。


    張明弼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兒,五年前中了進士之後,被派到粵東揭陽去當縣太爺,最近因為得罪了上司,又被貶回浙江按察司當個管文書的小官。他覺得沒有意思,便借口回家探親,告了個長假,到處遊山玩水,尋朋訪友。他同冒襄,還有陳梁、劉履盯呂兆龍幾個,十年前曾在秦淮河的眉樓上義結金蘭,立誓以心相許。


    論起他同冒襄的交情,較之吳應箕、陳貞慧等人更為密切。這一次,張明弼是受了陳圓圓之托,來找冒襄告急的。據他說,由於蘇州府出動衙役,那些雇來守護陳圓圓的“撞六市”被捉去了好些人,眼看堅持不住,半個月前,隻好又把陳圓圓轉移到橫塘藏起來……冒襄聽了這個消息,起初還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直到讀了陳圓圓捎來的信中,有“君倘不來,恐成永訣”的話,他才有點著緊起來,聽憑張明弼吩咐船家晝夜兼程,總算在今天一早趕到這裏。


    橫塘是個不大的圩鎮,離胥門也就六七裏的水程。由於靠著運河,往日倒也頗為興旺;如今卻同蘇州一樣,蕭條冷落得很了。


    冒襄在碼頭上了岸,吩咐冒成和長班留在船上等候,然後由張明弼引路,沿著狹長的小巷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陣,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門樓前。張明弼上前敲門,半天,才有一個老門公出來開門。張明弼早已不耐煩,扯住冒襄就往裏走,一邊興衝衝地叫:“圓圓,圓圓!看我把誰給帶來了!”


    冒襄跟在後麵,想到馬上就要同陳圓圓相見,心情也很有點激動:“嗯,大半年不見,又經曆了這一番顛沛驚恐,她不知怎樣了?


    還是嬌豔如昔麽?哎,隻怕不免憔悴瘦損了吧?“他想,一邊四麵張望著,希望盡快見到那張熟悉的可愛的臉蛋。


    張明弼叫了一陣,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就連平日的使喚、丫環,也不見一個露麵。


    張明弼同冒襄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直著脖子又叫:“圓圓,圓圓!”


    “兩位相公不用叫了,屋子裏沒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原來那個老門公已經跟了進來。


    “啊,沒人?上哪兒去啦?”


    老門公沒有馬上回答。他眯縫眼睛打量著冒襄:“敢是小人眼拙,這位相公卻似不曾來過?”


    “這便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張明弼說,“今日特地從常州趕來瞧圓姐兒的。


    門公,你快快把她找回來,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哩!”


    門公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啊,你就是那個冒、冒相公?”他神色緊張地問。


    冒襄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那麽,那麽圓姐兒當真不是相公接走的?”


    冒襄越加摸不著頭腦:“你說什麽?我接走圓圓?哪有此事!”


    門公直著眼睛瞧了冒襄半晌,喃喃地說:“哎,糟了,糟了,果然不錯,上了當了!”


    冒襄和張明弼吃了一驚。


    “喂,到底是怎麽回事?”張明弼生氣地追問。


    “這件事,小的也隻知個大概——哎,兩位相公請坐,待小的稟來。”看見兩位客人急躁地搖搖頭,門公就歎了一口氣,說起來:“小的聽說,這是去年惹下的禍。去年,田皇親派人來蘇州,點著名兒要買圓姐兒,誰知弄了個假的回去,惹得田皇親大發脾氣。


    故此這一次追得真緊,圓姐兒接連換了好幾個地方,都沒能躲開他們。憑著幾位相熟的相公相幫,買動一班‘撞六市’,同他們放對……“張明弼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些我們都知道了。你隻挑要緊的說——後來怎樣了?”


    “哎,是——後來,後來就躲到這裏。那一天,也是這個時辰,小的正在門房裏打盹兒,冷不丁有人‘咚咚咚’打門,小的爬起來開門一看,原來是鎮上的船戶陸小四,後麵還跟著個長大漢子。小的問他來做甚?陸小四說:”如皋冒相公來了,正在碼頭上的船裏,吩咐請圓姐兒即刻過去相見。‘又指著那漢子說這就是冒相公的長班,來接圓姐兒的,轎子就在門外。小的平日每常聽說,圓姐兒一心一意就是盼的冒相公來,便給他報了。翠影丫頭即時出來,把長班叫了進去,說是圓姐兒要問他。小人站在門影裏同陸小四正說話哩,就見圓姐兒穿戴整齊,張皇失落地走出來,上了轎,隨那長班去了。當時大夥兒都喜歡,說:這下可好了,圓姐兒有救了。


    誰知呀,圓姐兒這一去,直到天晚也不見回來。大夥兒都有點納悶,又猜道冒相公帶了圓姐兒到哪兒白相。過了四五日,還不見音信。


    大夥這才著緊起來,四下打聽,都不得信兒,去找陸小四,也不知他躲到哪兒去了。後來影影綽綽傳出言語來,說圓姐兒早被田皇親的人弄回京裏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見了相公,才知圓姐兒真的給騙去了!唉,聽說田皇親性子暴戾非常,圓姐兒這一去,不知是好是歹呢!襖廈毆槐咚擔槐咧幣∧源c跋搴駝琶麇鋈聰竦蓖釩ち艘話羲頻模徽饌蝗縉淅吹南1媚康煽詿簟?“啊,你……你這話可是當真?”張明弼好容易才掙出一句。


    “小人怎敢欺蒙相公!圓姐兒,多好的一位姑娘,最是憐貧惜老。便是小人,平日一吊半吊的,也沒少受她的恩惠。可是這世道,偏不讓好人安生……”門公傷感地搖著頭,抖抖索索地拉起袖子去抹眼睛。


    張明弼問不下去了。他眨巴了一會兒眼睛,隻好回頭征詢地望著冒襄:“辟疆,這事你看……”冒襄冷冷地問:“這事——出了有多久啦?”


    “啊,今日是二十八,圓姐兒走的那天,我記得是十八,嗯,回相公,有十天了。”


    冒襄哼了一聲,走開去,很快又走回來,坐到椅子上。他緊皺著眉毛,一聲不響,臉孔漸漸變得通紅。終於,他站起來,咬著牙說:“她、她怎麽這樣蠢!簡直糊塗透頂!這樣就上當了!我派人來接她上船?笑話,那時我還在常州,怎麽可能,怎麽會!真是昏了頭,輕輕易易就被騙走了!”


    他雙手叉在腰間,邁出兩步,忽然又停住,冷笑地說:“既然我到了碼頭,怎麽會不上岸,怎麽會不進來?卻派人來接她?這不明擺著是假的,是圈套嘛!可她竟然就相信了!我叫她安心等我,等我,偏不聽,自作聰明!現在行啦,一了百了啦!我們還來這兒做什麽?晝夜兼程,可是人去樓空了!好吧,我的話你不聽,那就算了,我也管不了啦!你自作自受吧!”


    冒襄怒氣衝衝地叫著,使勁一腳,踢翻了一張擋道的小凳子,開始在堂屋裏走來走去。他那白淨俊美的臉變得鐵青,看上去十分凶狠可怕。老門公被這意外的反應嚇住了,不知所措地望著張明弼。後者倒還鎮定,他默默地等待著,直到冒襄發泄得差不多了,才勸慰地說:“辟疆……”“算了,”冒襄猛地揮了一下手,“沒什麽意思了,走吧!”說完,他就管自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


    “啊,公子……”


    當冒襄跨出堂屋時,聽見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招呼他。


    冒襄忿怒地回顧一下,忽然怔住了——門邊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長得挺秀氣的女孩兒,正紅著臉,膽怯地、焦急地望著他。冒襄認得,她就是陳圓圓的貼身丫環翠影。


    “唔,是你!”冒襄板著臉說,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停。當他打算繼續朝外走時,張明弼從裏麵跟了出來。


    “是你,翠影!你還沒走?”張明弼驚奇地叫,“哎,你快給我們說說,圓圓是怎樣給騙走的!”他回頭向冒襄,“辟疆,你何必忙著就走,再問清楚點不遲啊!”


    說著,他抓住冒襄的胳膊,把他拖回堂屋裏,一邊招呼翠影:“進來說話,進來說話!”


    翠影所說的情況,同門公也大同小異,隻是補充了一些細節。


    那天聽說冒襄來了,陳圓圓高興得又是哭,又是笑,立即就把來人叫來詢問,問冒公子身子可好?老爺的事辦得怎樣了?怎麽不派冒成來接?來人說:公子身子挺好,冒成卻病得厲害,公子已經讓他回如皋去了。老爺的事還沒個頭緒,眼下公子正急著去見一位世伯,不下船了。請圓姐過去相見,有要緊的話說。當時翠影多少有點疑心,勸圓圓仔細提防些。但陳圓圓說,公子正忙著老爺的事,不能下船隻怕也是真的。現在公子派人來接,又說有要緊的話同我商量,去遲了他會生氣。所以立時裝扮起來,跟來人去了,誰知果真就著了圈套……翠影最後說:“冒公子,適才婢子在門外聽你說話,像是很生我家阿娘的氣,這可是錯怪阿娘啦!多半年來,別人不知,我翠影可最清楚,阿娘哪一天不把公子叨念上幾十遍!為了一心一意等公子,她客也不接了,好衣裳也不穿了,三天兩頭就上江神廟去燒香,求神保佑冒郎身心安泰,老爺早日高遷。可是、可是公子也忒狠心,這多半年,也不給阿娘來個信兒,害得阿娘她背地裏不知流了多少淚。婢子就是不解,公子再忙,寫幾個字的空兒總還是有的呀!”


    冒襄起初一直繃著臉,可是聽著聽著,他的神情不由得變了。


    這時他猛一慌神,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


    “冒公子,你很怪阿娘糊塗,怎麽中了田府的奸計,其實,阿娘不是糊塗,她是真怕你喲!”


    “啊,怕我?”


    翠影歎了一口氣:“阿娘常說,她實在配不起公子。她老怕公子變心。她還說,公子與眾不同,是個心比天高的人,對公子表麵上不能百依百順,要不就會給公子瞧不起。所以她平日拿架子,使小性兒,都是一心為的拴住公子的心。可是,每鬧一回別扭,她心裏就直哆嗦,生怕當真把公子給惹惱了。待到這大半年,公子無音無訊的,她就真的害怕了。所以聽說公子派人來接,她再不敢怠慢,即時便去了。


    誰知偏偏中了奸計!公子,阿娘若不是那樣怕你,她也不會……”翠影說到這裏,忍不住用雙手掩著臉,哀哀痛哭起來。


    冒襄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令他如此氣惱,又如此拋撇不開的陳圓圓,竟是這樣一個女人……刹那間,他感到心中一片紛亂,茫然地倒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懊恨地低下頭去。


    二


    盡管早就到了該出門的時候,鄭元勳在他下榻的半塘薑氏別業裏,還遲遲地不想動身。他已經換好了衣裳,卻長久地站在堂屋中央,怔怔地瞧著被早晨的太陽照得閃閃發亮的烏木門檻,覺得那仿佛是橫在腳下的一把劍——也許自己一抬腳就能跨過去,也許反被突然躍起的劍刃割傷足踝……由於答允在虎丘大會上充當錢謙益的代理人,兩天來鄭元勳都處於後悔、不安和苦思焦慮之中。如果說,最初他作為一名附和者,還沒充分認識到這件事的複雜性和危險性的話,那麽現在就完全不同了。他越想越覺得困難很多、風險極大,萬一辦不成,到頭來身敗名裂,被士林唾棄的厄運就會無情地落到自己的頭上。每當想到自己的半世清名,想到半年來自己暗地裏苦心經營的一切,很可能會因此被一股腦兒葬送,鄭元勳就心驚肉跳,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鄭元勳十年前就當上了複社在揚州地區的社長。複社的領袖張溥在世的時候,他一直是兢兢業業,勤於職守,絲毫不敢存有非分之想。他隻求能保住已有的地位,作為將來的進身之階,就心滿意足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半年前,年紀還不到四十歲的張溥突然病逝。副手張采的魄力、才智都遠遜張溥。加上他人仕做官之後,很為朝廷注目,不便公開參預社事。這樣,由誰來接替張溥的位置,就成為全社麵臨的最大難題。而社內各派係的角逐爭奪,也就由此而激烈展開。其中,風頭最艦名聲最響的,自然要數吳應箕、陳貞慧這一派——吳應箕是複社資格最老的學長之一,陳貞慧則是“四公子”之首。他們以東林黨人、前禮部主事周鑣為後台,在社內一呼百諾,頤指氣使,誰都得讓著他們三分。對於領袖的金交椅,他們自然不肯放過,而且誌在必得。然而,這一派人言行偏激,目空一切,卻也招致社內許多人的不滿;尤其是舊幾社那一批人,對於吳、陳派的飛揚跋扈早就看不順眼,於是挺身而出,處處同他們作對。舊幾社一派人實力也不小,但成員都是鬆江一帶的士子,難免心存地域之見。他們反對吳、陳,固然能爭取其他地區一些社友的同情和支持,但想奪取領袖全社的位置,就不是那麽輕而易舉了。這兩派勢均力敵,誰也壓倒不了誰。正是麵對這樣一種形勢,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在鄭元勳的心中悄悄萌動了。


    起初,它很小,隻是不顯眼地冒出一點尖角兒,然而,它是那麽可喜,那麽逗人,於是,就一天天地生長起來。不過,鄭元勳仍然把它保護得很小心、很隱蔽,甚至他的一些最親近的人,也全不知道。當然,這並不妨礙鄭元勳開始積極活動。他本來就有平和、公允、踏實、穩重的好名聲。從此,他愈加顯得虛懷若穀,禮賢下士,竭力同吳、陳派和幾社都保持良好的關係。與此同時,他不放過一切機會,在社友麵前表示繼承西張夫子(西張夫子:複社十子對張溥的尊稱。)的遺誌使之發揚光大的決心,以及對社內紛爭之局的憂慮和痛心。然後,他就滔滔不絕地大談重振社局的方針措施——第一、第二、第三……鄭元勳很明白,要實現登上領袖寶座的目標,光靠這些還不夠,還必須有強大的後台,於是,他又找上了錢謙益……這些活動是有成效的,這次虎丘大會,他就被推舉為兩個主盟者之一。


    這種全社大會,是社內的一種盛典,建社十餘年間,總共也才舉行過四次。它具有檢閱本社力量、決定重大事情,以及擴大聲勢影響的作用。大江南北,多少士子都以能躬逢盛會為莫大榮耀。至於大會主盟一席,其尊隆程度就更不用說。


    事實上,過去幾次大會,主盟者不是張溥就是張采。所以,這一次誰能當上主盟,可以說,算是半個屁股坐上了領袖的寶座。正因如此,吳、陳派同舊幾社一派明爭暗鬥,異常激烈。鄭元勳照例擺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態,一方麵極力穩住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另一方麵又同幾社一派暗中交易。公舉的結果,決定由他同舊幾社的李雯雙雙出任主盟。吳、陳派大為憤怒,揚言要抵製這次大會。鄭元勳連忙苦苦相勸,又表示情願把主盟一席讓給他們。吳、陳派目標不在鄭元勳,自然不肯,可是這樣一來,也就暫時不好意思鬧下去了。鄭元勳穩定了局麵,便開始興衝衝地著手籌備開會的事宜。就在這時,錢養先忽然來到揚州,向他轉達了錢謙益要替阮大铖開脫的意思,鄭元勳覺得正好乘此機會,進一步巴結討好這位東林領袖,作為日後的有力靠山,所以立即爽快地答應了。沒想到,到頭來錢謙益竟毫不客氣地把一切責任、風險都推到他的頭上……“哎,我為什麽要答允他?我真不該答允他!”鄭元勳在心裏氣急敗壞地叫。


    然而,與此同時,他又分明聽見發自心中的另一個冷冷的聲音:“你不答應,又會怎樣?隻要錢謙益在士林中隨隨便便說上幾句不支持的拆台話,你的那一點本錢,也同樣賠不起喲!”


    鄭元勳感到絕望了。現在,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做人真是很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適才那柄“利劍”——門檻上,那“劍身”的光芒似乎更加刺眼了,簡直是在朝他嘿嘿冷笑。鄭元勳把心一橫,抬腳向外邁去。就在這時,他看見身材瘦小的老仆殷報手裏揚著一張拜帖,匆匆走了過來。


    “稟老爺,周老爺,還有幾位相公來拜。”


    鄭元勳隻好把邁出去的一隻腳又收回來。他沒精打采地接過拜帖,問:“哪個周老爺……”突然,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噎住了,隻見拜帖赫然寫著:眷侍生周鑣眷社弟周鍾、陳貞慧、顧杲頓首同拜鄭元勳怔怔地瞪著帖子,仿佛不認識這幾個字似的。接著,他的雙手開始微微發起抖來,腦門變得更亮了,後來,竟冒出了星星點點的汗珠子。


    “老爺……”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鄭元勳猛一回頭,隻見殷報正關切地瞧著自己。這個老仆人,跟隨鄭元勳已有二十餘年,一貫忠心耿耿,辦事勤快,而且最能體察主人的意思,所以鄭元勳待他也特別優禮,輕易不斥責一句。可是,不知為什麽,此刻殷報那關切的眼神,那催促的語氣,以及那等待回話的姿態,都叫鄭元勳感到刺眼,可惡,不是味兒。


    “催什麽,混賬東西!”他爆發似地吼道。可是,話一出口,他就自覺失言,立即頓住了。


    殷報卻不驚慌。他恭順地低下頭,打眼角斜瞟著主人:“老爺若是不想見客,小的便去回答他們,就說老爺已經……”他故意把“出門”二字說得含糊不清,但相信主人自能領會。


    鄭超宗目光一閃,但很快又搖搖頭。他沉吟了一下,挺直身子,板起臉孔教訓說:“我分明在此,豈可謊稱不在?這不是騙人麽!我每常不是教你,待人接物,這誠、真二字是頂要緊的!此種伎倆對待尋常之客,尚且不可,何況這幾位都是我的知交密友,正巴不得他們常來見麵親近哩!”


    說著,他就整一整衣巾,撇下被教訓得發怔的殷報,管自搖搖擺擺地向外走去。


    鄭元勳剛剛迎出門外,客人們所乘坐的轎子也正好到了。轎簾開處,從第一乘轎子裏走下來的是周鑣。他大約五十上下的年紀,身材瘦小,有著一個碩大飽滿的前額,和一張狹小而冷峻的臉。


    這張臉被一部濃密的絡腮胡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


    在這有限的地方,卻安放著一個大得異常的圓鼻子,兩道同樣濃密的、向前聳出的眉毛,一雙瞳仁黑中帶綠的眼睛,永遠躲藏在眉毛下,咄咄逼人地向外掃視。


    他是崇禎元年進士,官至南京禮部主事,由於上疏彈劾宦官,觸怒皇帝,被削職為民。他在士林中聲望很高,對阮大铖一向深惡痛絕,崇禎十一年複社諸生起草《留都防亂公揭》,據說實際上是他出的主意。他頭戴四角方巾,穿一領花絨直裰,身體似乎並不好,一下轎子就頻頻咳嗽,把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掙得通紅。


    緊接著的一乘轎子裏走出了複社的元老周鍾,他是周鑣的堂弟,模樣兒卻與堂兄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甚至正相反。他的臉膛很寬,呈橢圓形,鼻子和眼睛卻細長小巧,再配上疏朗的胡子,秀氣的眉毛,往往使人誤認為他是一位溫文儒雅的人。


    其實不然。


    據說有一次,他在酒筵上碰見了阮大铖,一言不合,他發起怒來,竟把整桌酒席掀翻在地,摔得稀爛,然後拂袖而去。在這一點上,他顯出了與周鑣有著相似的性格。不過,這兄弟倆平日的關係並不怎麽融洽。兩家門下的弟子對立尤其嚴重,經常互相攻擊,爭吵不休。這一次周鍾本不肯來,是陳貞慧一再上門請求,動之以大義,才說服了他一起前來。


    周鑣一見鄭元勳,略拱一拱手,劈頭就說:“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忙。但有幾句話,一定要說,說完就走,決不礙你的事!”說著,他也不等鄭元勳答話,回頭瞧了瞧,看見陳貞慧和顧杲也都下了轎子,便說一聲:“請啊!”帶頭向大門內走去。


    鄭元勳很清楚這位周老爺子的脾氣,不敢阻攔。他匆匆向其餘幾個人拱拱手,便轉過身,竭力趕上周鑣的步伐,在前麵畢恭畢敬地引著路,來到了大堂之上。


    當大家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之後,客人們各自啜著茶,沒有立即開口說話。


    周鍾等三人顯然是等著周鑣,而後者卻慢慢地撫弄著絡腮胡子,從眉毛底下直瞅著鄭元勳,仿佛要在開口之前,把對方看個透似的。


    終於,周鑣把手中的杯子一放。


    “聽說,閣下榮膺本次大會主盟,真乃可喜可賀啊!”他一本正經地說,聽語氣,瞧不出他到底是真心道賀,還是故意挖苦。


    鄭元勳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謙恭地說:“啊,這個——實非晚生所願,隻為社友如此推舉,迫於無奈……”“嗯,閣下自問德才膽識,足膺此任麽?”周鑣卻毫不客氣,單刀直人地問。


    “晚生自知德薄能鮮,難膺此重寄!”


    “不錯,學生也有同感!”周鑣嚴肅地點點頭,“閣下能出此言,殊不失有自知之明!”他抬起頭,仰望著房頂上的大梁,忽然歎了一口氣,“大廈將傾,一木已是難支,何況所舉之材,又非棟梁乎?複社諸生,何以糊塗若此!”


    鄭元勳被弄得哭笑不得。本來,從接到拜帖的一刻起,他就估計對方來意不善,所以抱定一個以柔製剛的宗旨,一味地謙恭忍讓。誰知道,這位老先生卻你謙虛一句,他就實認一句,一點麵子都不給。鄭元勳的涵養功夫哪怕再好,也不能不有點著惱了。


    “哦,晚生自知材非棟梁,隻足敗事,所以曾懇請次尾、定生二兄,情願將主盟一席,讓與他們。”鄭元勳冷冷地說,心想:你心下所想,無非是這麽一句話,我幹脆替你說出來,看你又怎麽樣!反正主盟一席,乃是全社公舉的,終不成憑我這句話你就能搶了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隻見周鑣搖搖頭,“這是不行的!”他斷然地說,“雖說次尾、定生充任此席,較之閣下似更勝一籌,然而閣下乃公眾所舉,次尾、定生決無私相取代之理!”


    “莫非仲老意欲再行公舉,讓晚生名正言順地讓賢?那也並無不可!”


    周鑣似乎並未覺察對方的尖銳語氣,擺擺手:“非也,我等意欲助兄一臂之力。”


    他看了看鄭元勳,見他露出驚愕和懷疑的神色,受補充說:“我們不僅不扯你下來,還要把你捧上去,齊心合力扶持你,讓你做一個名副其實的複社盟主,你看如何?”


    鄭元勳忽然笑了:“多承仲老錯愛。隻是晚生卻不敢領教。”


    “啊,何以故?”


    “仲老試想,那社內盟主一席,何等重要,倘若選非其人,豈惟危及社局,抑更幹係社稷之未來,須得極其慎重。晚生雖則愚鈍,尚有自知之明。此次虎丘之會,濫充一日主盟,或者尚差可勝任,若論那社內盟主,卻絕非晚生所敢希冀呢!”


    “嗯,這話不為無理。不過,閣下能有自知之明,便是最大之美德。今後隻要大家齊心扶助,這社事一層倒也不必過慮。”


    “晚生當真不敢應承!”


    看見鄭元勳如此堅拒,周鑣反而有點著急起來。他沉下臉:“啊,莫非閣下重一身之得失,竟過於天下之安危麽?”


    然而,鄭元勳似乎拿定了主意。聽了這句責備,他眼皮兒也不眨一下。相反,周鑣越是著急,他越是擺出一副謙恭、惶恐的模樣,說什麽也不肯答應。倒把那位盛氣淩人的周老爺子擺布得惱也不是,哭也不能,僵在那裏直翻白眼。


    “超宗兄,”看見這種情形,陳貞慧出來打圓場了,“此事關係我社之興衰,大明之國運,至為重大。若所舉非人,後果不堪設想!


    仲老之議,事前曾經弟等反複參詳,一致公認我兄最為合適。我兄才具,較之西張夫子或有不及,但與弟等相比,又勝之遠矣!還望勉為其難,勿再推卻為幸!


    “


    可是鄭元勳仍舊一個勁兒地往後躲,口中遜謝不已。陳貞慧見說他不動,隻好朝周鍾、顧杲丟了個眼色。於是,那兩個也一齊開口相勸。他們都猜想鄭元勳拒不應承的原因,是被周鑣開頭那一番話逼住了,下不來台,倒也著實說了許多恭維推許的話。


    就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忙著給主人搬梯子下台的當兒,鄭元勳卻一直在暗中察言觀色。他絕不是傻瓜,也不是那種心氣浮躁的人,周鑣的盛氣淩人固然使他惱火,但更重要的是今天這事來得太突然,太輕易,使他本能地產生了警惕。他既工於心計,自然也時刻提防別人的圈套,特別是此刻他正心懷鬼胎:“啊,我怕就怕他們同我作對為難!要是他們真肯撐我的腰,社內盟主這把交椅,我自然就能穩坐無疑,也用不著再去討好錢牧齋,替他當箭靶兒,冒身敗名裂的風險了。可是,隻怕他們未必有此氣量。他們八成是已經聽到了點風聲,生怕有人要借大會替阮圓海開脫,卻設了這個圈套來穩住我,一旦事過境遷,再來個翻臉不認賬。哼,我又豈會上當!”


    這樣一想,他就更加咬定牙關,決不應承。瞧他這個樣子,客人們都有點束手無策了。周鍾首先不耐煩起來,他皺著眉毛,冷冷地說:“超宗兄,你既一定不肯,也由你!可有一件,聽說有人想乘今日社內大會之機,替阮胡子開脫翻案,這是斷然不可的!閣下身為大會主盟,這一關可得把穩了!”


    “哼,豈止斷然不可,有哪個烏龜王八蛋敢這樣幹,超宗兄就該鳴鼓而攻,把他掃地出門!”顧杲也跳了起來。


    鄭元勳哆嗦了一下,畏怯地抬起眼睛。雖然他已經多少估計到對方是為此而來,可是一旦證實,他仍舊感到心頭震動。


    “啊,為阮、阮圓海開脫?誰?不、不會吧!”他結結巴巴地問。


    “超宗兄,”陳貞慧不動聲色地插了進來,“眼下這消息已傳遍了江南,難道兄竟會不知道?”


    “哦?小弟實在……”鄭元勳本能地想推脫,忽然又頓住了。


    因為他想起:一個月前,錢養先到揚州轉達了錢謙益的意思後,為著製造輿論,他也曾親口對一些來訪者散布過類似的言論,其中好像就包括陳貞慧!


    “嗯,難道超宗兄實在不知道?”周鍾不動聲色地問。


    “不,不不,小弟也是聽人說……”


    “聽人說?誰?”


    “這——”


    “是啊,你到底是聽誰說的?”早已停止了翻白眼的周鑣也開口了。鄭元勳過分驚慌的反應,顯然引起了他的懷疑。


    鄭元勳不說話,額上卻漸漸冒出汗來。本來,以他的聰明窟智,要是換了往常,他會很容易掩飾過去。然而,眼下的情況,卻使他十分為難。本來,如果隻有錢謙益那一方來拉攏他,鄭元勳為著實現自己的圖謀,也許就隻有硬著頭皮跟他走到底;誰知忽然又來了周鑣這一群人,他們手裏拿著的,正是鄭元勳朝思暮想的那把複社盟主的金交椅,這就使鄭元勳變得有點眼花繚亂,心旌搖遙他自然十分清楚,跟著錢謙益走要冒極大的風險,而投靠周鑣卻安金可靠得多。但是他又擔心周鑣他們此議並非出於真心,生怕落入圈套,所以一直故作盤旋,不肯立即應允。不過,要他斷然回絕這一樁唾手可得的好買賣,鄭元勳還真舍不得。正因為這一連串的考慮,把鄭元勳弄得心忙意亂,左右為難。平日的機智靈巧,這會兒竟一點兒也用不上了。


    “超宗兄!”看見他默默不語,顧杲臉色陰沉地說,“弟等可是誠心誠意奉足下為主盟,但願足下也能誠心誠意地對待弟等,否則的話——”他“哼”了一聲,沒有說下去。但鄭元勳自然明白其中的威脅意味。這些人的厲害,他是深知的,要是惹惱了他們,今後的日子就休想過得安生,就算有錢謙益的支持,自己也未必就坐得穩那把金交椅。可是,若把真相說出來,他們真能諒解自己麽?


    “莫非超宗兄尚疑心弟等的誠意不成?”像是窺破了鄭元勳的心思似的,陳貞慧忽然站起來說,“那麽貞慧願在此表明心跡!”


    說罷,他就走到桌子旁,從筆筒裏抽出一管筆,雙手握住,舉到胸前,神情嚴肅地說:“貞慧若口是心非,當如此管!”雙手一使勁,把筆管“啪”地折成兩段,丟在桌子上,拍了拍手,說:“仁兄可以相信了吧?”


    鄭元勳錯愕了一下,呆呆地望著桌上那兩截筆管。他的眼神漸漸變了,一種果決的光芒從他那雙充滿疑慮的小眼睛裏閃現出來。終於,他點了點頭,平靜地說:“好吧,那麽小弟就說……”三複社大會的會場,就設在虎丘半山的千人石上。


    那是一塊綠樹環抱的天然巨岩,北廣南尖,略呈倒三角形。岩麵平坦開闊,坐得下上千的人,所以叫千人石。石的北麵是生公講台——說是講台,其實隻是山崖上的一塊平地,梁代高僧生公曾在台上宣揚佛法,信徒們列坐於千人石上聽講。據說這位生公道行著實高深,連冥頑的石頭也被他的講經感化,竟然點頭皈依。這一塊點頭石,現在就立在講台東側的白蓮池內。暮春方屆,還看不到一個花骨朵,隻有滿池的荷葉在微風中搖擺著,迎著朝陽,一一舉起了圓圓的、半透明的綠蓋。


    在講台西側,緊貼千人石,是一道又高又厚的磚牆。當中一個月洞門,門內奇岩聳峙,下俯深潭,那是劍池——當年吳王闔間埋劍的處所。走近一瞧,黑幽幽的潭水隱藏在石壁和灌木的陰影之中,很有幾分幽邃,幾分神秘。而這兒那兒,波光間或一閃,冷森森,顫巍巍,又使人疑心那是遠古倔強的劍魂,不耐禁錮的寂寞,正在潭底掙紮躍動,說不定什麽時候便會風雷交進,破水擊空而去……千人石南端的尖角上,是一道寬闊而平緩的登山石磴,連接山f的斷梁殿和頭山門。這石磴到了千人石便分成左右兩股,右邊一股上通雲岩禪寺和虎丘塔,左邊則可以直抵劍池和第三泉。


    也不知從哪個年代起,這地方就成為四方遊人憩息宴飲的場所。每逢花朝月夕,從雲岩禪寺到斷梁殿,總是士女如雲,連袂接席,挨擠不開。以往複社有兩次大會,都把會場設在這裏。方圓數畝的千人石上,已經鋪開了一排一排的墊席,每張墊席當中,是一個竹製的八角形大食盒,周圍擺著壺盞食具。墊席之間的通道上,每隔十來步,就立著一個大肚子酒壇,上麵貼著標誌酒名的紅紙簽。陣陣醉人的酒香,正透過啟開了的泥封四散飄溢開來。會場正麵的邊上,一字排開了五張紫檀木八仙桌。那是貴賓席,每桌六把圈椅,桌上也是碗盞俱全,隻是不設食盒。會場的兩側,還臨時搭起了兩個“詩棚”,棚內陳列著些古董字畫,並備有紙硯筆墨,專供有詩癮的社友興之所至,即席揮毫。站在石磴的口子上望,整個會場的布置稱得上簡樸無華。那些個燈籠、彩球之類的玩藝兒,一概摒棄不用,惟一的裝飾是一幅寬一丈、長二丈的白色布幔,從一根斜貫而出的樹椏上懸掛下來,上書“複社大會”四個黑色大字,遠看近觀,都十分莊嚴醒目。


    時候已經不早,會場上東一堆西一群地聚滿了等待開席的士子,他們有的圍住了遠道而來的社友,熱心地打聽戰局新聞;有的擠在詩棚前,命題賦詩,津津有味地品評優劣;還有不少人眼見一時半刻還開不成會,便三五成群地四散開去,或訪僧房,或尋古跡,或攀高閣,或俯清流。在這方圓不過二十丈的小山丘上,一下子聚起了這許多方巾儒服的斯文相公,一個個看上去都從容自信,氣宇軒昂,早把那些從城裏和四鄉趕來進香的小民百姓唬得躲藏不迭,隻遠遠地站著,探頭探腦地朝這邊觀看。


    當冒襄邁著輕快的步伐,登上最後一級石磴,出現在會場上時,氣喘籲籲的張明弼幾乎趕他不上。


    “喂,快點快點!區區幾級石磴,你就成了喘月的吳牛啦!”冒襄回頭嘲笑地說,腳步不停,表情興奮而活潑。


    張明弼絕望地揮了一下手,低低咕嚕了一聲,緊趕幾步,走到冒襄身旁。


    “冒先生、張先生,您二位可到啦!”幾名知客立即迎上來,分外熱情地招呼:“一路上辛苦了吧!”


    “難得二位先生光降,真是不勝榮幸呢!”


    “這邊請,請!”


    冒襄照舊愉快地微笑著,腳步不停地往前走。一名知客連忙搶上一步,把他們引到貴賓席前。


    “哎呀,辟疆、公亮,可把你們給盼來了!剛才我還嘀咕,生怕你們不來呢!”


    正在來賓中間周旋應酬的李雯,連忙迎上來,滿臉堆笑地拱著手說。他是個白麵長須、身材魁偉的中年人,舉止談吐頗有長者風度。這次大會,他也是主盟者之一。


    “本社大會,弟豈敢自外!何況又是二位社兄主盟,弟等更斷無不來之理!”


    冒襄大聲地說。


    “嗬,嗬!”李雯連忙搖著雙手,“社兄這等說,可是羞煞小弟了!


    這‘主盟’二字,再也休提!倒是這次大會,若非列位社兄鼎力提攜,隻怕定要落空呢!啊笆嬲灤趾偽靨』哪晷姿輳鹽恢髏司尤話顏餷酥脊怕奩鵠矗ブ徽獾閆橇Γ〉鼙閂宸夢逄逋兜兀?“慚愧慚愧,我們也是窮九牛二虎之力,欲罷不能!簡陋之處,列位社兄倒是不要見怪才好!粵耍ㄉ4撾菜牽趺床患俊?“噢,要來的,要來的。如此盛會,他們豈肯錯過!”


    彼此一一寒暄行禮後,那些先到的名流——書畫名家查伊璜、合肥才子龔鼎孳、選文名家陳名夏,以及杭州登樓社的嚴氏兄弟、陸氏兄弟,還有別的名流,都紛紛圍攏上來,於是大家又繼續招呼、仃禮、寒暄……張明弼照例地應酬著,一邊憂心忡忡地留神著冒襄。見他越來越興奮,高聲地說著,無緣無故地發出笑聲,並且一再打斷別人的談話,張明弼就更加擔心了。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關照一下的時候,冒襄忽然朝他轉過臉來:“喂,公亮,鄭超宗大盟主遲遲不來‘亮相’,這兒鬧哄哄的,討厭得很,我們不如到上邊走走好了!”


    他這樣大聲說完,就毫不客氣地把正在同他說話的一位名流撇在一邊,走過來,硬拖著張明弼向白蓮池走去。


    張明弼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小聲地埋怨說:“辟疆,這怎麽可以——人家正跟你說話哩!”


    “哼,管他哩!俗不可耐,連文章都未作通的一個腐儒,卻自命什麽大名士,我瞧著他那模樣就討厭!”


    “噯,我說辟疆,你也須放寬點心腸才好,事已如此,要善自珍重。”


    “嗯,這是什麽意思?”冒襄的眉毛豎了起來。


    “我是說,圓圓……”


    “我不想說圓圓!”冒襄猛地甩脫張明弼的手,怒衝衝地向前走出幾步,又回過頭,瞪著眼睛,“也不許你提她!”


    張明弼噎住了。他皺起眉毛,望著冒襄迅速走去的背影,終於歎了一口氣,悶悶不樂地跟了過去。


    冒襄和張明弼的背影剛剛消失,吳應箕、黃宗羲、侯方域、梅朗中、張自烈幾個,也來到虎丘。他們本來打算一早就到場,以便觀察動靜,並監視幾社那夥人。


    但是,由於一直不見陳貞慧、顧杲前來會合,也鬧不清他們去金壇請周鑣、周鍾出麵的事結果怎樣。大家怕萬一情況有變化,聯係不上,隻得繼續呆在錢禧家裏等候。


    一直等到心急火燎,歎氣不止的時候,才得著陳貞慧派人來傳話,說周氏兄弟已經請到,但目前有急事,必須趕到半塘去,不進城了,讓他們幾個先上虎丘。大家聽了,雖然有點納悶,但已經沒有工夫深究,趕緊出門。不過,晚來了這麽小半天,虎丘上,社友已經到得差不多了,隻是由於主盟者鄭元勳還不見到場,才耽擱著未曾開席。


    吳應箕眼見時間緊迫,可是對會場上的情況還一點都不摸底。


    事先隻估計杜麟征和夏允彝遠在北京,陳子龍現在浙江推官任上,大約都不會前來參加大會。但目前千人石上,除了李雯之外,幾社其餘的幾個頭麵人物也一個都瞧不見。吳應箕不由得心裏著急起來。等照例的寒暄客套一結束,他就朝同來的夥伴們使個眼色。


    侯方域等人立即會意地分散開,走到人叢中去了解情況。


    如今,侯方域、梅朗中、張自烈幾個都走開了,吳應箕則要留下來監視貴賓席的動靜。黃宗羲四麵張望一下,也登上左邊的石階,朝三泉亭那邊走去。


    由於錢謙益到底不肯出麵幹預今天的大會,這使黃宗羲十分失望,也十分掃興。


    本來,他滿心以為,像這麽一件關係到國家安危、社局興衰的大事,錢謙益作為東林元老,一定會拍案而起,挺身而出,而且相信隻要他一出麵,就定能製止這樁卑鄙陰謀。當初,正是基於這樣的估計,黃宗羲才那麽堅決地主張去請錢謙益,並不惜同吳應箕、侯方域等人大吵了一常誰知結果卻事與願違。朋友們知道後雖然沒說什麽,可是黃宗羲卻自覺臉上無光。特別是當他試圖挽回一下麵子,而詳細地向大家轉述錢謙益不能出麵的“理由”時,侯方域那種微微冷笑的表情,更是深深刺痛了黃宗羲。


    “哼,你們隻管笑吧!到時候,我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他氣惱之餘,這樣暗暗地想。


    現在,黃宗羲獨自走在用磚塊砌成的路徑上,微皺著眉毛,緊抿著嘴巴。由於意識到這場生死攸關的大較量,隻能靠自己和同伴們承當起來,他的心情反而不像前一陣子那樣焦慮和煩躁。“是的,他們竟敢拿阮胡子來做題目,真可謂利令智昏!


    阮胡子是什麽東西?一名死有餘辜的閹黨餘孽,一個十惡不赦的卑鄙小人!何況上有欽定的鐵案,下有士林的清議,我就不信,在今日的大會上,真會有多少人敢公然附和他們的主張!其實,也不須牧老出麵,定生他們去請周仲馭,更是多餘的。


    到時隻要我振臂一呼,把是非利害當眾一擺,再搬出四年前的《留都防亂公揭》來,聲討他們背盟毀約之罪,就保管能把絕大多數社友爭取到我們一邊來。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樣自信地想著,黃宗羲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他開始想象幾社的敗類們受到自己嚴辭痛斥時,那種沮喪惶恐、目瞪口呆的模樣,不由得露出快意的、勝利的微笑,腳步也更加輕快有力了。


    這樣一直走到三泉亭,忽然聽見有人高聲招呼:“太衝,太衝!”


    他抬頭一看,發現亭子裏聚著幾個儒生,都是從杭州趕來參加大會的同鄉。招呼他的那一位叫鄭鉉,其餘幾個也都認識。


    黃宗羲正要了解一下情況,便欣然走過去,彼此在亭子裏行禮、寒暄,然後分別在欄杆榻板上坐了下來。


    “列位社兄先我而至,不知可聽到些新聞麽?”黃宗羲環顧大家,微笑地問。


    “啊哈,我們能有什麽新聞?”一個名叫嚴津的儒生搶著回答,“新聞就是我們這次都做了傻子!巴巴的一早就趕來,腿也站酸了,眼也望穿了,卻還老是不開席。”


    “還有,我們一到姑蘇,就到處打聽你,也不知你躲到哪兒去了,害得我們滿城的好找!”他的哥哥嚴灝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插了進來,“哼,就憑這個,待會兒非得先罰你三杯不可!”


    “對,對,要罰,一定要罰!”好幾個人歡聲應和。


    黃宗羲不在意地擺一擺手:“你們——難道什麽也沒聽說?”他又一次問。


    嚴津迷惑地搖著頭:“沒有呀!”隨即眼珠子一轉,“咦,太衝,莫非你聽到了什麽不成?”


    黃宗羲點點頭:“聽說這次大會,要作出公議,寬宥阮圓海。兄等難道不知道?”


    “阮圓海?”嚴津莫名其妙地問,“哪個阮圓海?”


    “莫非是阮胡子?”另一個人問。


    “什麽,寬宥阮胡子?”“他是什麽人!”“這是怎麽回事?”好幾個聲音同時響起來。


    “此事已千真萬確!”黃宗羲做了個斷然的手勢,“而且此項奸謀的禍首就是鬆江幾社那夥敗類!”


    大家“氨了一聲,不知是吃驚還是不懂,都望著黃宗羲發呆。


    “幸而此事被我們及早覺察,已經做好準備。”黃宗羲輕快地站起來,胸有成竹地說,“隻要我同盟君子,心明力定,不為所惑,鳴鼓而攻,彼奸謀就必定無法得逞!”


    “可是,太衝,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越聽越糊塗的鄭鉉問。


    他長得又矮又胖,下巴卻掛著長到腰際的胡子。


    想必其他人也有同感,都不由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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